《花前月下》荞浅蔷

1、一

　　从小，我就学会了保护自己。
　　我是个孤儿，在孤儿院里苟延残喘了几年，终于被扫地出门。我不是应该来到这个世间的孩子，生来我就不被神灵祝福，所以我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6岁那年，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在大街上看见我，急忙向我跑来，抚摸着我的头，轻声道：“为什么偏生你这么像他？”眼神迷离。我下意识地想从她手下躲开，她却把我搂得更紧：“悠忧，阿姨带你回家好不好，你跟阿姨回家好不好？”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也有个名字，叫悠忧。悠忧，多么好听的名儿啊，我注视着女人精致的妆容，但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让我拒绝了她的请求，我摇晃着小小的脑袋，表示我的不愿意，而且我周身的冷漠也说明了我对她的陌生。女人不甘心，摇动着我小小的身躯：“悠忧，跟阿姨回家好吗？家里有很好的条件供你生活读书，如果你不跟阿姨回去，难道要流落街头吗？”我极度讨厌她的这种威胁的语气，便用力挣脱了她，转身跑开了。女人追了上来，可是我身躯瘦小，在人群中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后来，我被一户人家收养，养父母是极和善的人，姓岳，可是说实在话，我并不喜欢这个奇怪的姓，于是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他们把我的姓名改成了月悠忧，我自是觉得极好，当时尚且年幼的我只觉得这个名字与我有着深深的联系，乍一听到带给我很大的震撼，可是具体是什么震撼，我却说不上来。当时也没有深入去想，只是觉得好听，便一口答应了下来，却不料我的厄运由此开始。
　　上小学的时候，我一直是骄傲的公主，优越的成绩和秀丽的容颜。可是12岁那年，我用最骄傲的姿态考进了全省最优秀的中学，S中，我满心地以为等着我的还是不计其数的奖状和荣誉，我依然天真的认为这所重点中学还是像我的小学那样缺乏竞争力，事实证明，我错了，而且错的很彻底。
　　第一次检测，我就败的一塌糊涂，班级38名，在我们这个仅仅有45人的班级来说，已经算是倒数了。得知结果的那一瞬间，我呆在原地，我所有的骄傲和自尊，我所有的信心和勇气，都在这一瞬间碎落，只剩下一地碎片。老师把我当做一个差生来看待，每次调座位都很照顾我，替我选一个成绩好又和善的同桌，可我的成绩依然原地踏步，动也不动，让老师十分头痛。终于，在初一那年的下半学期，我遇到了他——幂卓扬。本来没有交叉点的两个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在某一点相遇，是命运的刻意捉弄，还是漫长一生中不经意的一个相遇？
　　我经常看到他在操场上打篮球，他的球打的特别好，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潇洒自如，每次我和女生们去打水的时候总能看见他和一群男孩子在操场上练球，漂亮的姿势，篮球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后优美地入篮，三分球。尽管我对篮球不太懂，但是我也能看出这个球投的非常好，但如何好，我也没时间细想，女孩子们总是催着我，匆匆地走过，似乎看见他向这边投来的一个不经意的眼神。
　　于是上课的时候，我就闻到了阳光和汗水夹杂着的味道。我微微侧头看他，看见他坚毅好看的侧脸，阳光从窗子里倾泻而入，像给他的侧面镀上了一层金色，恍惚中，我似乎看见他的神情俊美倨傲，像极了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阿波罗，高高在上，是我们这种凡人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
　　我本是一个十分安静的女生，用尽各种方法将自己紧紧包裹在自己的保护层里，不让任何人接近，也许我认为这样一来是最能使自己安全的方法。可是自从和他做了同桌之后，我的观念彻底改变，他永远是闪耀着的，身上永远有着用不完的勇气和热情，是非常开朗的男生，班里的同学没有发现，可是我却渐渐地察觉了自己的变化，我变得爱笑，有情感波动，以前的我，是从来没有过的。就在这时开始，我发觉自己对他开始有了那么一丁点好感。如果说这种好感转变成喜欢的话，那大概是在初一的下学期吧。我们那间重点中学管理很严格，学生晚上7点之后是不能随便离开学校的，统一要求住宿。我那天似乎也是被鬼迷了眼睛，无缘无故地和一个年级里有名的坏学生去网吧，彻夜不归。本来我以为这件事情没人发现，就这样过去了，我以后是决计不会这样做的，可是被人发现了。那天晚上有人在校外的网吧里发现了穿着我们学校校服的学生，因为灯光太暗，没看见那人的面目。事情一出，在全校引起轩然大波，学校查了很久，终于发现我们班那天晚自习有一个人没来，可是当时点名的时候没有登记，却也不知道是谁没来。那段时间我的心一直跳得特别快，因为他是知道我那天没去晚自习的，可是我害怕他告发给老师，我一定会受到很严厉的处分。结果当时有个同学说看见我们这边空了一个位置，我吓了很大一跳，脸色苍白，很怕老师就这样发现我逃夜去上网的事情。当老师审问我们的时候，我紧咬下唇，眼里盈满了泪水，什么也不敢说，他从头至尾只说了一句话：“是我出去了。”我当时就抬起了模糊的眼眸，不解地望着他，他神情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可是后来，这件事情学校也没有再追究，我知道，他家是学校的一个大赞助商，而且是他是学校里很优秀的学生，老师不敢拿他怎么样。我不敢想当时如果他们发现是我的话，会怎么样，勒令退学吗？我想不下去。那天下午，我问他：“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承认？”他只淡然地牵起一抹微笑：“那天晚上我也没有来上自习。而且你被捉住了话，你认为你还能继续呆在这间学校么？别太天真了。”眉目间隐隐有阴冷的神情，与往常的那个帅气少年一点也不一样。
　　那件事情还是不了了之，再后来，我的成绩直线上升，老师也就把我和他调开了，调位的那天，我的心里充满了失落，可是我什么也不敢说，在我们那个年代，有什么能好说的呢？说了不仅不能继续坐在这个位置，还会成为老师们心目中的反叛孩子，可是我必须要维护我的乖孩子形象，什么也不敢说，只能硬生生忍住快要滴下的眼泪，强作无事，搬去我的新座位。他没说什么，依然是那么开朗的表情，对于他这种好学生来说，跟谁坐都是没有所谓的。我，只不过他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根本不能留下些什么，也无法带走什么。
　　从此以后，我的目光永远追随着他的身影，上课发呆的时候会偏着头看看他，上体育课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搜寻他矫健的英姿，不过居然也没有被人发现这个埋在我心底的小小秘密。在那个纯真的年代，没有人会怀疑这些，于是这就一直是我心底的秘密。我不敢向他表白，我还是个比较羞涩的女孩子。即使我有勇气在被拒绝后面对他，可是若是传到老师耳里，我就无法继续留在这间学校了。
　　初三的那一年，班里关于他和另一个女生的风言风语渐渐地多了起来，一开始我还在自我安慰，以为这只是那些长舌妇们茶余饭后无聊的话题。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然亲口承认了。这件事情很轰动，连校长都知道了。后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风波渐渐平息了下去，可是我还是知道他依然喜欢她，他狂热的眼神，爱慕的神情，一切一切都被我收在眼底。不仅仅是我的乱想，那时候的女生心思总是异常细腻。那个女生，是个非常纯情可爱的女生，有着圆圆大大的眼睛，可爱的小酒涡，总是梳着清爽的马尾辫。不过他只是单相思，那个女生已经明确表示叫他不要再纠缠下去，她对他根本就没有意思。我感觉他倍受打击，可是表面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开朗，那个年代，那个藏在心底的小小的忧伤呵。可是，周蔚珩，他为什么会喜欢你，而对我一直没有感觉？你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伤害他？
　　很快中考来临，考完后，我依旧留在了本校，他早已凭着各方面优异的条件直升本校，而且又和我一个班，我非常庆幸，当时的我天真地以为只要这样子默默注视着他，就足够了，我的愿望很小，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要他喜欢我，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周蔚珩居然也考回了本校。
　　我喜欢他的事情除了我自己以外，只有一个人知道，我最好的朋友，肖若如。
　　高一是整个高中阶段唯一能尽情地玩的时段了，到了高二高三，就根本没有那个玩的时间和心思了。我们班的人倒也是小孩子心性，高一就组织了一次漂流活动，去的地点具体我也忘了，反正是很恐怖的峡谷，我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那时候我真的很尴尬，四个人一个小艇，我和幂卓扬、周蔚珩和章晴一组，周蔚珩和章晴是好朋友，两人一直在嘀嘀咕咕，完全无视了我和卓扬。上了高中以来，我自己都已经开始不了解自己的变化了。我突然变得和卓扬一样开朗活泼，和男生们称兄道弟，大大咧咧，没心没肺，随便拍男生的肩膀后背，我开始恐惧，这是我吗？这个不拘一格的女生是我月悠忧吗？为什么我会改变这么多？是新学校新面貌吗？不要吓我，不过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起码人际关系是特别的好。但是最令我恐惧的一点是我居然能大方到帮卓扬想办法泡周蔚珩，我是鬼使神差般的答应他，做他的军师，想办法帮他追周蔚珩。我本来不愿答应，可是看见他恳求的脸庞，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好啦好啦。怕了你了，答应就是，你要我怎么帮你，探她的口风吗？”他忙不迭地点头。我心里嗤笑：周蔚珩摆明就对你没有意思，你还这么持之以恒，真是笨蛋！可是我没有说出来，怕伤他的心，只是淡淡应了一句：“那好，有机会我会帮你问的。”看见他兴高采烈的笑脸，我的心一下融化了。
　　换好了泳衣和穿上了救生服之后，我忐忑不安地坐上了小艇，我从小就有点畏高和畏水，这里又高，乱石又多，而且水很深，我已经几乎到了要吓晕的程度了。再看卓扬，他一点事也没有，目不转睛地盯着周蔚珩，我在心里不屑地笑：周蔚珩你不就是有点胸吗？你还有什么？要脸蛋没脸蛋，成日装清纯可爱，靠！你算个什么东西！其实我也能算得上是美女一类的，大眼睛，小嘴巴，白润的皮肤，堪堪到肩的碎发。只不过平时行为比较不拘一束，有点像男孩子，所以评什么花什么花的时候就没我份，不过卓扬那家伙倒是不负众望地登上校草宝座。学校里暗恋他的人不少，轮也不一定能轮到我，没关系了，只要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我就满足了。他能一直对我这么好就可以了，虽然仅仅是哥哥对妹妹一般的好。
　　到了一个下瀑布的地方，底下是个很深的潭，瀑布乱石横生，呈90度角向下，我的脸色已经苍白到不行了，手紧紧捉住安全带，不敢看直直往下倾泻的瀑布，因为之前很多人玩了都说这里会呛到水，不管怎么闭气，还是会呛到，已经吓得不行了。眼角偷偷瞄到卓扬在和周蔚珩低声耳语，更是气打不一处来，生气地闭上眼睛，我干脆眼不见为净。快冲到底了，我使劲憋住气，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看见周蔚珩紧紧拉住章晴，卓扬呢？嗯？周蔚珩怎么没拉他，当时也没多想。水花高高溅起，我整个人都似乎掉进水里了，有种窒息到快要被淹没的感觉。正在此时，我感觉到有一双手搂住了我的腰，把我往上面托了一下，顿时感到轻松了很多。回复了正常的漂流之后，我发现周蔚珩脸色微微发青，是吓的吗？但是她好像不是会害怕这种事情的人呢，章晴好像有点愤怒，可是又好像不是，我们的气氛愈发尴尬微妙了起来。好不容易熬到了上岸，我全身湿漉漉的，发梢还在滴着水，若如笑脸盈盈地走过来，在我耳边轻声诉说：“悠悠，你知道吗？刚刚那一刹那，幂卓扬把从水里的你托了出来哦，虽然很多人没看到，但我可是看的清清楚楚的，周蔚珩气得脸都绿了。”我惊了一下，马上恢复过来：“那又怎么样，是周蔚珩不让他扶，他才来扶我的，要是我死了，以后谁还帮他套周蔚珩的口风啊！”若如脸上现出一点不一般的色彩，是沮丧，还是喜悦，似乎是2个极端的矛盾。我微微一笑，转身走开，脸上泛起的潮红，却是无论用怎样清凉的水的冲洗，也洗不掉的嫣红色。其实自己心里也清楚，即使卓扬那家伙对我好，也只不过是比普通朋友再多一点的好，并不是喜欢。我们，就这样徘徊在友情和爱情之间的界限。永远到不了某一个极端的终点。
　　高二那年，我们要分班，文科和理科，其实说实在话，我是个心思细腻的女生，笔下的文章写的也是不错，可是因为卓扬他选的是理科班，而且很多人都说选理科的学生比选文科的有出路，其实我也明白，于是不顾语文老师的痛心疾首，提起笔来，很轻很轻的，又仿佛很重很重的，写下了理科班，就这么寥寥几笔，就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我们班的同学，几乎全都是选的理科，可是周蔚珩，选的是文科。她是历史和语文的尖子，物理一向很差，而且她不会为了谁谁而放弃自己的长项，所以她当然是选回自己擅长的文科。得知她选文科的那一瞬，卓扬眼里闪烁着不知名的奇异的光芒，似乎是沮丧，又似乎不是。
　　文科班和理科班相距甚远，平时是没什么机会遇到的，我隐隐觉得卓扬每天中午去饭堂打饭时都会特意绕远路，事实果然如此。那天我去文科班找人，在一个静谧的楼梯拐角处，听到了女生和男生的争吵声。“你永远都不肯正式承认我们俩的事情，你到底在怕什么？我可再也不愿意偷偷摸摸的了！”声音尖利刺耳，好像是……周蔚珩。“你听我解释，这不是怕校长发现，会误会嘛，而且我们还有前途，如果被这件事毁了的话……”卓扬，他，在和周蔚珩交往？“我不管，你家里有权有势，还怕这么多？你如果真心喜欢我的话，就宣布我们两个在一起，否则，分手吧！”说完转头就走，不留一点余地。卓扬伸出手去，想捉住她，可是又犹豫了一下，手最终还是放下了。我转过文科楼，背影落寞，幂卓扬，如果你真的还爱着那个女人的话，祝福你！我是个倔强的女生，一厢情愿的暗恋，我是不会说出口的，就算要说出口，那也得是等到我再也不爱他了，能平静地说出：你知道吗？我曾经是那么地爱着你。这番话的时候，我才会对男生说出我的爱恋。
　　第二天，卓扬没有宣布他和周蔚珩在交往，我心里感到欣喜，那么，他是否要和周蔚珩分手呢？那我也不知道。只是，事情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