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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昔日龌龊(一) ...

  •   如果要说起往事,那就是段很长很长的故事,长到李文景和江揆都回想起来,都会恍然惊觉一切皆是冥冥之中皆有的定数。
      盛康二十九年的秋天比往年任何的时候都要显得肃杀和萧索,仿若天地之间有一道横亘着的阴霾,将世间所有都笼罩在白雾之中。两浙路的暴乱由春天一直持续到了秋天,直到九月才终于传来了暴乱逐平的消息,整个汴京城总算是犹如拨开了浓雾露出了半分阳光。然而只有九霄宝座之上的睿智的帝王才明白,这场暴乱之所以持续如此之久,并非是暴民的顽固,而是因为这每日站在自己脚下两边的臣子残酷的厮杀。如今暴乱虽已渐平,但他能感觉得到,更激烈的抗争正在酝酿。他冷眼旁观着这局弈棋,过去的很多年他都在试图维持着某种平衡,但是这一次的较量,他已明显的察觉出一方势力的趋大,所以他不得不要着手将其压制。
      江家的深门高宅里,大家主江谨正负着手在谦牧堂内踱来踱去,满面的凝重之色与焦虑始终都不曾散去。江家的三位公子——江扲、江扬和江揆正是在堂下等待着这位父亲的发话。江谨的目光时而拂过窗外晚香玉,时而扫过这三个儿子的面庞,好几次想开口又觉得话头不好。想此三子是自己这半生最为引以为傲之事,同时也是自己最为焦心之事。他们虽个个相貌堂堂,聪慧过人,却都将一门的心思建树在了别业之上。长子江扲如今已过了而立之年,当年他不过十四岁之龄就中了一等第四名进士,旋便被皇帝放在了三衙做个副都虞候,想那时是何等的殊荣,连江谨自己都道是此子成才在望。然才是才也,十多年如白云过隙,江扲在文人墨客之中可谓引领风骚,程山诗词满誉京师,但在仕途上面则是除了平平还是平平。至于次子江扬,江谨每每想起他来脑子里都会冒出四个字来——不说也罢。若单论这名,江扬的名头要比起江扲来,一点是不弱,然而他这名,却是大噪在大燕杏林之中。两年前,江扬更是入班了御医之列,然而他并没有接受这份差事,只是医正何轸依旧不肯放弃这位杏林妙手,作他如今尚且年少性有不羁,是故自始至终为他在太医院留了名。江扬自己呢,却在城西启圣院街清风楼边上开了家医馆,悬匾无阙回春堂。江谨最后把目光放在了正在神游九天的三子江揆身上,江揆上月方过十三之龄,他五岁启蒙,七岁可诗,九岁成文,在江谨的心里已然是将他看成了自己最后的希望,所以江揆八岁之时就被送入了宫中做了大皇子殿下李文昶的伴读郎。但尽管如此,江谨的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没个着落,眼瞅着这些年江揆的文名在士林之中越发的响亮,一如他的兄长别无二致,他就是忧着此子是否也会如江扲一样不思家国大业,不念江门风骨。
      江谨想到此处不由又想起这几日朝堂上的暗波涌动,深感自己已是垂垂老矣,无力再争。然而他却还不能倒下,江家仍然需要他这个参知政事在朝堂之上的一席之地。前几年萧相国病逝,一时之间朝野上下立时就是剑拔弩张,江、叶两派的斗争可谓如同水火,只是没想到李重烨在各打了五十大板之后,御笔一勾,拜林飒为相。这林飒是开国公林裕元的长孙,也是少负盛名,但性情羁放时常流连烟花,毫无半分名门之风,江谨虽是沽念江林二家世交之情,但对林飒的风派从来不齿,林飒之父林荣祁身故之后,更是毫无往来。江谨素来知道皇帝对林飒颇为爱重,只是没料想到会爱重至此地步,翻手之间就将相国之位让于了这个才不过而立之年的人,搅的朝局再次被重新瓜分,江谨被授以副相之责,而叶倓则一步登入了枢府要地。江谨如今最希望的就是这几个儿子可以出哪怕是一个,可以来担起这江家的重任。
      他终于停下了步子,站在江揆的身前,摸了摸自己已有些花白的须,“揆儿,你可还记得上月你生辰,为父问你志向何在,当时为父要你先想上岁时再是来答,如今你可想好了?”
      江揆听见父亲终于不继续做闷葫芦,立马收回了魂,“父亲可还记得为何替孩儿取名为揆?”
      江谨一愣,旋即就是愉悦的畅笑起来,一手在江揆的肩上拍了数下,连声就是“好、好,不愧我江家儿郎啊!”
      旁边的江扲亦是一笑,他素来知道父亲对他们几子的殷切盼望,可惜他身无长志,只醉心于吟风弄月,如今看着自己的三弟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也算是了却了父亲的一番心愿。江扲微微一躬身,“父亲这几月总是愁眉不展,莫非还是为了两浙路的暴乱之事?”
      江谨犹自又笑了几番,才慢慢严肃了神容,看了看江扲,摇首长叹,“为父近来是越发的感觉到皇上圣意难测啊。”
      江扲略有些不解,“父亲此话何意?暴乱已然平息,为首的暴民已然处斩,两浙路的转运使黎仲青业已被罢官,父亲这是……?”
      “扲儿啊,你还是洞人以仁慈,度事欠思量。那些暴民算几何,无非纠集了百人之众,其中还有不少的老弱之辈,他们能是掀起多大的风浪?若不是平江府的军州事孟季和镇江府的褚黾良有意纵之,甚而与其暗相往来,何致事态后来之地步。黎仲青上疏弹劾他二人,却是被反诬成了祸首……”
      江扲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这般的,但他相信父亲所说的必然是属实。然而无论是孟季、褚黾良还是黎仲青,都是江家的门生,他们是如何窝里斗的,这兴许永远都会是个谜。但圣上究竟为何偏偏罢了黎仲青?江扲如此一想,也开始渐渐明白江谨先前所谓的“圣意难测”了。
      江谨见江扲不答,又叹了几口气,踱步到江揆身前,低眉道,“揆儿,这几日大皇子殿下可有与你说起此事?”
      江揆略是一个思量便摇起了脑袋,“全然没有,殿下这几日被委去了兵部视事,见天忙着不见人影。”
      “如此、如此……皇上怕是要对大理国用兵了……”江谨眉脊一挑,仿佛嗅到了什么气息一般,“揆儿,这几日你便不要再惦记着往那些文客里扎堆了,多伴着点大皇子的驾,也去兵部历练历练、经经世,知道了?”
      对于父亲的意见,江揆素来信奉的是,一律听之、一概从之,哪怕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他十分顺从的应着,“是,孩儿知道了。”
      兄弟三人一道出了谦牧堂时,江揆拉了拉江扲的袖子,笑道,“大哥,适才父亲说的话,你可不要上心。你也是知道父亲的为人的,他并非是有意针对谁。”
      江扲听了此言,面上露了几分慨然之色,都这么些年了原来父亲终究还只是表面不言语什么,心里到底不如意那些墨客,然而自己与他们的交情着实让自己难以割舍以成全所谓的忠与孝。江扬这时才悠悠开了口,“大哥,三弟说的是啊,父亲呢还是向着咱们的,若是寻常人等怎会任由着我们去?你看看前些日子的烛章兄那闹腾劲儿,全汴京城都快知道陈家老爷拿刀子架着儿子论政,此真乃不幸。”
      江揆见江扲仍是不豫,便打着哈哈说,“好了二哥,你就甭提陈烛章那点事儿了,他自己也是作践的很,每日摇头晃脑的吟的些花柳词,争奈是俗气。我看我们呢还是赶紧着去快雪楼,明尧兄怕是得等急了。”
      江扲白了他一眼,“你确定你是惦记着明尧是急是缓,而不是快雪花雕香?你可别忘了,父亲刚还要你收了心思务正事的,等会你若是醉醺醺的回来看父亲不赏你一顿家法,我看你还是甭去为妙。”
      江揆笑道,“昔日龌龊不足夸啊。快雪花雕是人间极品,怎是不着人惦记?弟弟我何时是醉过,大哥你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走了、走了,再不走可就真不知道猴年马月我才能再去享受一遭了。”
      “三哥哥你这又是要去哪儿享受一遭呀?”
      三人才要走出月牙门,一声轻轻巧巧如铃铛般的声音就从花园里头传了出来,接着就是好几个人清泠的笑声。
      江揆脚步一顿,扇子往腰间一叉,回过头来看向那个款款转出来的小姑娘。旁边的江扬打趣着道,“绿袖妹妹,瞧你的心里怎么就只惦记着你三哥哥?”
      赵绿袖眉梢一弯,嘴角一扬,笑道,“二哥哥,你这么说我可不对,你还不是天天就想着你那什么虫啊草啊,哪里有惦记着我呀。”
      赵绿袖是忠国将军赵执的独女,赵氏先辈曾是江家祖先的家仆,累世受江家一门礼重,到了赵执这一辈江谨更是将他保举为官,去了西南的大理国任守将。赵执去西南之时,赵绿袖才两岁之龄,而赵执的夫人早在绿袖出生之时便已身故,赵执不忍小女自幼去西南之地颠沛,是故将赵绿袖托养于江宅。江谨与这赵执是主仆亦是至交,对赵绿袖自然是当做自己亲女来养,这经年下来,江家上下也是将绿袖当做了小姐,绿袖的性子又是讨人欢喜,江家人自是无不待她亲厚。
      江扬笑说,“我惦记着可不是虫虫草草,而是……”
      “是人之生死嘛,行了二哥哥,你呀每回都是这话,就不能换点新鲜点么?”绿袖掩着帕子笑。
      江揆此时插嘴道,“二哥你瞧,你还说她这小妮子惦记我,人家可是明白着你,哈哈哈。”
      他们三人闹了几句嘴,早是走远的江扲回头遥遥喊了句,“你们走是不走了,净在那处闹腾什么?”
      江扬耸了耸肩,看看江揆,又看看绿袖,笑说,“得,我看你还是带着绿袖妹妹一道去吧,正好明尧不也是对咱家这个小妮子好奇的很?走了。”江扬说完,掉头就走,把江揆一脸愤懑的扔在了那里。
      绿袖见江扬走了,上前拽了拽江揆的袖子,“二哥哥说什么呐?谁对我好奇呐?”
      江揆尴尬的咳了咳,“没什么、没什么,唉,我说你当真是要跟咱们一道去?”
      绿袖怔了下,然后很快的就笑了起来,“三哥哥,我什么时候说要与你们一道去了,还不是刚才二哥哥瞎打诨。你们男人去风花雪月,我跟着去凑什么热闹,我呀这是要跟芳儿去大相国寺还愿呢。”
      “人小鬼大。”江揆伸手在绿袖的额头上敲了下,而后就溜溜达达的跟上了江扬一道出去,绿袖摸着自个儿的额头冲着他们行处直跺了脚,狠狠的啐了无良江揆好一番才心甘。
      所有和江家三子有往来的人,都知道江三少爷和赵家小姐是一对儿,这事儿就连江谨也是知道的,并且乐观其成的。只是他二人才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对那些闲言碎语也只是听在耳里不明所以。兴许赵绿袖还是一门心思的系在江揆的身上,但江揆这会子除了文章还是文章,江扬每是揶揄他时,江揆总是一句“婚姻之事决之父母,情之所种都是趁一时意气的玩物,堂堂江三少,只作伟丈夫”就噎死了江扬,弄得江扬每每都气的想撕了他不懂人间风月的三弟。
      然而无论是江扬如何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江揆还是那个江揆,文功宦途两不误的名门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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