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花开的时空》临渊羡鱼

7、情非得已

　　花颜被安置在宁远小筑，并不是一般客人居住的客房，而是位于穆家堡的深院□□，离各个院落都比较远。当然花颜并不知道这些，所以她一开始没有意识到穆家是决心将她软禁。
　　宁远小筑人很少，除了两个打扫的下人，还有一个被指来服侍花颜、名叫红鱼的丫头，老实胆小，始终垂着头谨言慎行的样子，花颜见了也没什么亲近之心。
　　此外就是那位安排她入住宁远小筑的青梅姑娘。花颜不知道她的身份，但见下人凡事都听她调度，声声唤她青姑娘，心里猜她大概是个管事的吧。只是她年纪很轻，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办起事情却十分的妥帖老道，站在院中发号施令，有条不紊。加之身形修长、青衣素钗，越发显得内敛而沉稳。
　　她告诉花颜，她就住在离她最近的芷兰院，让花颜有什么需要便去找她。花颜一面答应着，一面好奇地打量她，而她一派淡定，一双明若秋水的眼睛始终平静地迎着花颜放肆的注视，从容地施礼退下。

　　宁远小筑很好，比花颜见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美好。院子里种满了绚丽的天竺葵，烂漫的八仙花，清奇的鸢尾，在夏季大片大片地盛开着，矮矮的篱笆简单地划开了院内外，阳光无拘无束地撒满草地。
　　可是花颜觉得，这个地方是她一生所到过的最可怕的地方。了无人声，除了风、阳光和花木，这里只有无休止的寂静，一天到晚看不到半个人。
　　红鱼只在早中晚出现三次，不大声叫她她从来不出现，即使出现了也不多说一句话。花颜试图离开院子，每次一出门，立刻有护院幽灵般闪出，剑一挡示意她回去，无论花颜怎么抗议哀求都无用。
　　而穆子越也再没来看过她。

　　花颜看不懂古书，耍不了刺绣，玩不转笔墨，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每天只能呆呆地面对大片只会在风中摇摇摆摆的花。寂寞和空虚一波一波袭来，漫无止境地淹没，她简直濒临抓狂。
　　无聊的古代啊！没电视，没电话，没电脑，没电游！她天天听自己的心跳听得想死！
　　她终于明白，穆家打算幽禁她，直到叶北雪复出的那一天。

　　“咚、咚、咚。”门板不轻不重响了三下，随即门被推开，红鱼提着一只暗红色的木篮走了进来。她仍是一声不吭，只朝坐在一旁的花颜微微行了个礼，然后揭开盖子，将饭菜一盘盘端了出来。
　　又是午饭时间。
　　妈的，当她是猪吗？日复一日的养着，不分青红皂白剥夺了她的自由。
　　花颜冷眼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心头又一次燃起了怒火。
　　忍了这帮人很久了。以为她弱小，没有力量，没有背景，就可以随心所欲囚禁她的终生吗？
　　花颜霍地站起来，抓住桌角猛地一掀，满桌碟盘淅沥哗啦全摔碎在地上。
　　红鱼傻眼了，呆呆地看向花颜。花颜倒竖柳眉指着她喝道：“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有资格关我？带我去见你们堡主！今天不把话说明白休想我再待在这个鬼地方！” 说着水袖一甩就要跨出门去，红鱼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上磕头哀求：“小姐，奴婢错了，您要打要骂都行，求您别去找宗主，求求您了。”
　　花颜倒被她吓了一大跳，长这么大还没被同龄女生跪过呢。她赶紧闪到一旁，皱着眉伸手拉她：“你这是干嘛呢？我又不是去告你的状，快起来。你只管带我去见你们堡主，其他的事情我自己负责，不拖累你。”
　　但红鱼只是跪着不起，双手顺势拉住花颜的裙子，哭哭啼啼不肯放手。花颜拉也拉不动她，哄也哄不住，心里烦得很，索性一把推开她，提着裙子朝外面跑去。
　　红鱼顾不上哭了，惊慌地大叫起来：“小姐，小姐——快来人啊！有人跑了！”
　　花颜一阵风似的朝院外跑去，但这次竟然没有护院在门口拦截，只有青梅远远地走来，见她匆忙奔出，不由诧异地问道：“花颜姑娘，您要去哪？”
　　花颜二话不说，掉转方向飞快地逃走。青梅蹙起眉头，紧走几步高声喊道：“花颜姑娘-——花颜姑娘你不能走——”
　　但花颜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拼命奔跑，仓惶间瞥见左前方白色围墙上有扇月形门，门扉半掩，她立即冲上前，闪了进去。

　　墙这边仍是一片园林，曲径通幽，花木葱郁。花颜正慌不择路，突然一声清叱响起：“站住！”
　　花颜只觉得膝盖一麻，身不由己跌坐在地上，顿时动弹不得。一个女子轻“咦”了一声：“是你？”花颜循声望去，眼前好似被一束明媚的阳光晃了一下，一位身着七彩华衣的丽人盈盈行了过来。
　　“是你呀。”少女笑嘻嘻地望着她。她的耳垂上扣着镶嵌碎宝石的耳环，一晃就闪呀闪的，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彩光。
　　此刻青梅追了上来，见到那女子，忙盈盈施了一礼：“青梅见过大小姐。”
　　“嗯。”穆梨儿挥了挥手，一双美目仍盯着花颜上下打量。
　　“上回见到你，你可真象个假小子，想不到换了女装倒清秀得很。”她口中谈笑着，纤手轻轻一拂，花颜腿上的麻痹感立刻消散。
　　花颜轻轻叹了口气，撑着膝盖慢慢站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穆梨儿问的是花颜，眼睛却看向后面的青梅。
　　“我想见穆堡主。”花颜沉住气，注视着面前这位一脸天真娇美的女孩儿，心里琢磨着从她这里下手有几分可能。
　　穆梨儿一愣，忽然咯咯咯笑得直不了腰：“你叫我爹什么？穆堡主？哈哈哈，好难听哦！”
　　花颜脸上微微一红，默不作声任她笑了个够。穆梨儿一边笑，一边无邪地拍了拍胸口：“哎，看来你真的不是武林中人呀。凡穆家的人都尊我爹为宗主，外人嘛，无不恭敬地称他老人家为穆王。南穆北华，秦风天下，你没听过吗？”语带夸耀，颇有身为天之骄女的得意。
　　花颜扁了扁嘴：“这我不知道，我只听叶北雪每次都叫他穆老头。”
　　穆梨儿脸色微微一变，她身后一个婢女勃然怒喝道：“放肆，敢对我们宗主不敬！”青梅眉头一蹙，正欲上前几步打圆场，穆梨儿却把手一挥，曼声道：“算了，她既然跟着病阎罗，难免放诞些。”
　　花颜见她骄而不纵，心里添了几分好感，但仍拿话激她道：“如果穆家真的名气很大，为什么要把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关起来？你们难道不怕被同行耻笑？”
　　“关你？”穆梨儿疑惑地眨了眨眼，“我不知道啊，我昨天才从峨眉山回来的。可是我只听说你被请来做客，还打算明天去拜访你呢。”
　　青梅见状，走上前解释道：“花颜姑娘，你误会了，前一段时间风声紧，宗主是为了你的安全才不让你离开。今天青梅来就是奉宗主之命告诉花颜姑娘，以后姑娘可以在堡内自由走动，不过还是不要离开穆家保较好。”
　　花颜哼了一声：“如果我要执意离开呢？”
　　青梅淡淡一笑：“这当然是姑娘的自由。不过念在大公子费尽心思保护姑娘的情面上，姑娘还是留在安全的地方吧。”
　　花颜听她这番话说得有些突兀，微微皱眉扫了她一眼。但她神情沉凝安定，又看不出什么不妥来。
　　穆梨儿粲然一笑：“是啊，花颜姐姐你别急着走嘛。病阎罗下落不明，你在这里等他好啦。我很闲，你要是闷就来找我玩吧，你跟着病阎罗，一定遇见了很多有趣的事情，说一些与我听啊……不如就明天好么？明天辰时我们霞觞坪见，我带你去赏花。”
　　由不得花颜拒绝，穆梨儿兴高采烈地把种种都打算好，双手一拍欢悦地说：“那就这么定了，明天见！”
　　花颜没奈何地一耸肩，随她了。

　　当天晚上，送来晚餐的却是青梅。“以后我亲自侍奉花颜姑娘，姑娘有事尽管吩咐。”青梅温声说道，对花颜狐疑的目光并不在意。
　　侍奉，说的好听，还不是来监视她的。花颜翻了个白眼，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看青梅整理房间。她始终觉得这个女子有点神秘，即使做着下人的事情，动作却从容得像是主人。
　　青梅推开窗户，撩起绿纱，凉风夹着泥土的芬芳吹了进来，吹得满室烛光一阵摇曳。窗外一轮圆月静静相照，月色皎洁如昼，院子里一花一叶的影子都格外清晰。
　　“月亮好圆啊。今天是八月十五吗？”花颜喃喃地问。然而室中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她，青梅不知何时已悄悄退下。

　　现在大概是晚上八点左右吧？如果在现代，正是华灯辉煌、人流如潮的时候，夜生活才刚刚拉开序幕。她也许在上网，也许在上课，也许和朋友逛夜市，也许刚刚酒饱饭足从饭店里出来。
　　可是此时此地，她只听得见夏虫的唧啾，远处某个池塘里青蛙的咕呱声破空传来，响亮而遥远。
　　“唉——”花颜长长地叹了口气。
　　除了叹气，她还能做什么呢？她大概就是那困在井里的青蛙吧。

　　“挑兮达兮，独坐寒窗兮。如此花好月圆夜，你又为谁临风长叹？”一个低醇的男声在窗外响起，语中含着一丝揶揄。
　　花颜乍一听这声音，心中大喜，忙回头去看。穆子越含笑倚在窗边望着她，虽眉宇间有掩不住的倦意，但一双眸子看向她时，依然黑黑灼灼。

　　花颜不由喜上眉梢，忍不住要笑，但一想到这家伙丢下她许多天不见踪影，立刻把脸一板：“哼，什么兮不兮的，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穆子越哈哈大笑，手一撑窗沿跳了进来。花颜微红着脸，咬住唇，忍了又忍，嘴角还是忍不住翘了起来。

　　穆子越将她的一只胳膊牢牢抱住，额头抵在她的肩头，低低叹道：“好多天没看到你了，真想你。”

　　“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花颜尽量轻描淡写，可是语气里还是有一点点酸味。

　　“怎么会呢。我被我爹派遣出去了，过了好多天非人生活，今天才回来就来找你了。”

　　“他因为我的事惩罚你吗？”

　　穆子越哼了一声：“不关你的事，为谁都一样。”

　　花颜犹豫了片刻，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情：“那，关于璇玑图……”

　　“记着呢，一直吩咐他们尽力找。”穆子越懒洋洋地回答道。花颜觉察出他的不甚热心，不由心一沉，沉默了下来。

　　其实穆子越心里也在恼着她。他一回来就迫不及待来见她，可她关心的除了图就是叶北雪。她心里有半点他么？他不敢确定，也不能问。只好静静地靠着她，心里暗暗地绞着。
　　过了半晌，他又开口问道：“怎么这一次，不先问叶北雪的下落了？”

　　“回家更重要。”她淡淡地回答。

　　“你找璇玑图，只是为了回家？”

　　她为他的疑心不悦起来，反问道：“你以为还能干什么？”

　　穆子越无奈地叹气：“才好好地说了一会，怎么又不高兴了？我今天很累，我们好好的说话不行吗？”
　　他的话中仿佛有隐忍的委屈，花颜默然了片刻，觉得自己确实操之过急了，于是缓和了语气，慢慢地说：“对不起，我被困在这里，每天无所事事，心里很着急……”

　　“你不喜欢这里？你可以闲敲棋子、剪烛西窗，这样不好么？”

　　花颜暗抽一口冷气：“什么——这种日子，我一天都不想过！你别打这种主意！”

　　穆子越闷闷地笑了：“真是——”
　　他伸出双臂，将她整个人环到怀中，深深地叹了口气：“唉，花颜……”
　　他的叹息仿佛是从心底叹出来的，直滚到她的心底去。花颜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有一点痒。

　　第二天早上，花颜收拾好了便匆匆忙忙往霞觞坪赶去。出门时一抬头，天阴阴的有些沉闷，满院子蜻蜓低飞。青梅在后面喊道：“花颜姑娘，今天怕是要下雨，带把伞去吧？”花颜只顾往外跑，并不将这点事放心上，随口应道：“不用啦。”
　　好久之后，第一次能出宁远小筑玩，花颜开心极了，一路左顾右盼，不时摘下路边盛开的鲜花，在鼻端轻轻一晃，幽香怡人。
　　哎，外面真好！她幸福地笑了。要是天气再晴朗点，一切就完美啦！

　　正这么想着，突然天边银光一闪，接着一个闷雷“轰隆隆”滚过。花颜惊讶地抬头，一滴豆大的水珠迎面砸在她的鼻尖上，吓了她一跳。
　　毫无预兆的，哗啦啦的大雨瓢泼般浇了下来，打在青石地面上，激起一片迷蒙的白雾。
　　花颜双手捂着头，慌忙往池塘边的小亭子里跑去。还好她逃得快，并没有被淋透，可是湿乎乎的袖子、裙角黏在身上难受极了。这些累赘的衣服啊——她又是蹦哒又是飞踢又是甩手，努力摆脱衣袖的纠缠，一转身冷不丁看见亭子里还端坐着一个人！一个青衫如水、温文尔雅的中年文士。
　　花颜讪讪地顿住动作，尴尬地看着对方。那文士对着她微微一笑，和蔼地说：“雷雨迅疾，扰了姑娘的行程了罢？”
　　他的声音婉转低沉，略带磁性，令人过耳难忘，笑容亦是温醇如茶。花颜不由回他一笑，挥去尴尬之心，轻快地答道：“也怪我，看见天阴了还不带伞。”

　　“姑娘虽然被雨阻了正事，却偷得浮生半日闲，在此观湖上烟雨，也未知得失。”文士悠然一指荷搪，衣袂间卷了零星雨丝，一派超然世外、怡然自得的清闲。
　　花颜顺他的手指举目望去，荷搪里翠碧连天，笼在漫天的疾风劲雨中，倒更显得翠色傲然，碧绿坚韧。于是感叹道：“以前一直觉得荷叶是楚楚可怜的植物，没想到也这么坚强，雨打风吹都折不损。”
　　文士看了她一眼，颔首答道：“物竞天择，这世上岂有真正软弱的事物？”顿了顿，又问道：“区区似乎从未见过姑娘，不知姑娘是哪个院里的？”花颜不由笑了：“我？据说是客人，只不过是个不能随便出院门的客人。”
　　文士面上掠过一丝讶然，打量了一眼她半湿的鬓发、溅了污水的裙裾，点头叹道：“倒是区区走眼了，原来是宁远小筑的花颜姑娘。”
　　花颜吃惊地睁大眼睛：“你知道我？”
　　文士笑道：“穆家素来待客有道，被如此对待的客人也只有一位。”花颜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原来这是殊荣。”
　　文士轻笑起来。他似乎是个常维持微笑的人，然而目光看人时，却又似带着淡淡的悲哀与怜悯。花颜不由微微一怔，突然觉得他的什么地方与叶北雪有些微相似。不禁偏头问他：“那先生你是谁呢？”
　　文士淡淡一笑：“区区祝晔，闲人一个，宗主麾下三千食客之一罢了。”
　　花颜抿嘴一笑：“先生气质脱俗，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贵人还是闲人，都只看先生自己的心愿吧。”
　　祝晔眼中异色一闪，有些诧异于她既天真又世故的表现。正欲答话，忽然池塘彼岸传来一阵阵隐隐的咆哮声，夹杂在沉沉的雷鸣中，仿佛野兽负痛挣扎的吼叫。
　　花颜侧耳听了听，辨不出来是什么东西在叫，颇为迷惑，回头想问祝晔，却见祝晔持起身旁搁置的长箫，徐徐吹奏起来。他的脸色微白，却十分平静，半阖着眼帘，旁若无人地沉浸在吹奏中。箫声清越悠长，如一线柔光穿越重重雨幕抵达对岸。曲调似抚慰、似思念，悲悯而温柔，使人听了心中怆然，却落不下泪来。
　　痛苦的咆哮声纠缠着悠远的箫声，翻腾在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之中。良久之后，雨势渐渐弱了，咆哮声也渐渐低了，惟有箫声，回荡在天地之间，绵绵不绝。
　　花颜长长吐了口气。天啊，穆家不会养着一只妖怪吧？

　　流云散去，天光微霁，飘着雨丝的水面上摇摇摆摆驶来一叶小舟。小舟到了亭子前面停下，帘子被掀开，穆梨儿坐在里面欢喜地招手：“花颜，可找到你了，我们都绕了半圈呢。”
　　“呀，你们怎么弄了只小船？”花颜又开心又意外，好奇地打量着这条精巧的小船。
　　祝晔停下吹奏，站了起来，向穆梨儿恭敬地施了一礼：“大小姐。”
　　“原来是祝先生啊，我说谁吹箫吹得那么好听呢。”穆梨儿朝他粲然一笑，宛如霞光流转，明媚动人。
　　花颜越看越喜欢那条小船，不由心痒难耐，转了身对祝晔告辞道：“先生，花颜先失陪了，以后有机会再来找先生聊天。”
　　祝晔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花颜朝他挥了挥手，提起罗裙高兴地朝小船跑去，轻盈地一跳跳上了船板。

　　“刚才那么大的雨你们还躲在船上游湖？也不怕被淹了？”
　　“嘻嘻，这船可结实了，再大的风浪都没问题，何况一场雷阵雨。”
　　“真好！我们去摘莲子吧？”
　　“好啊，随便你玩！”

　　小舟在女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中缓缓驶去。清风掀动布帘，吹散了身后祝晔低低的叹息：
　　“烟雨依前时候，霜丛如旧芳菲。与谁同醉采香归？去年花下客，今似燕分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