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与鸡》七分之二十一

4、丑凤凰

　　13。

　　第二日天还未亮，小凤凰就起来了，他挂着两黑眼圈蹲在了大公鸡的房门前。一门之隔，他却是不敢直接推门就入了。穷极无聊之下，他数着木门上的刻痕发呆，这一划是学小鸡啄米啄出来的，这一划是磨爪子时划上的，这一划是好玩拿弹弓射出来的，弹弓还是大公鸡学着人间的样子自己做的。

　　越想越觉得眼眶发疼，小凤凰摸着门上的痕迹，觉得很不甘心。
　　“难道这些以后都要给那颗莫名其妙的蛋霸了去，这些痕迹是否也要被他一一盖了去？不行！绝对不行！”
　　被头脑中的想法给刺激到了，小凤凰猛地站起了身，不料腿蹲久了有点麻，一个踉跄不稳竟使力推开了门。

　　门里小床上，大公鸡抱着蛋正睡得香甜，小凤凰一双火眼死瞪着他怀里的那抹白，心想这本来该是他的位置，正惆怅中，突见那个蛋使劲地晃了两下，抱着蛋的大公鸡伸手拍了它两下，眯了眯眼，醒了。

　　大公鸡把蛋放在一边，起身开始穿衣，由头到尾，都没有望站在门边的小凤凰一眼，小凤凰手足无措地站着，几番欲开口，终说不出话来。

　　大公鸡穿好了衣服后，朝门边的小凤凰飘了一眼，问：“这么早杵在我门口做甚？”
　　“我……”大公鸡骤然的发问让小凤凰不知所措，脑袋一团浆糊地说了一句，“我来看蛋！”
　　“哦……”大公鸡拖了长长的一个音，接着步出了房门，错身擦过小凤凰身边时，丢下了一句话，“那你就帮我先照看着他，我去厨房做点吃的，等会回来一起吃。”
　　“啊？好！”小凤凰应道。

　　床上的蛋正安静地挨在床头，小凤凰几步就迈到了床边。将近百年未曾靠近的床头一如既往的笨重难看，触手的感觉是被时间磨平了的光滑。比起小凤凰平日里睡惯了的梧桐木床，这床显然寒酸了很多，但他却迫不及待地想躺在上面打一下滚。

　　这个想法一出，他也当真地脱了鞋子爬上了床。小凤凰把白蛋挤到了最里面，自己裹着被子大喇喇地占整张床。他拉高了被子捂住了脸，鼻间全是大公鸡的味道，一下子，他仿佛被拉回到了小时候午睡被大公鸡抱在怀里的时光，小凤凰舒服得叹了口气，晕乎乎地竟也慢慢地睡着了。

　　睡得正熟之际，角落里传来了啪叽一声裂壳响，惊得小凤凰蹬腿从床上坐起。好梦正酣时被吵醒，脾气总是比较差，小凤凰凶神恶煞地掀了床上的被子冲罪魁祸首扑去。
　　这一扑可不得了，小凤凰最后那么点瞌睡虫也全被吓跑了。

　　“啊！！蛋壳破啦！”
　　小凤凰大喊了一声，随即捂住嘴瞪着悉悉索索乱动的蛋，想，不会是我压破的吧。
　　大公鸡听见喊叫，拿着勺子就奔进了房间。

　　小凤凰见了大公鸡，不安地解释道：“蛋自己破了，我不是故意的，”
　　大公鸡凑近一看，可不就是蛋壳破开了，他撩开了被子给蛋腾出了大片的空地，而后朝小凤凰笑道：“看来这小家伙急着要出来了。”

　　这是这么多天来，小凤凰头一回见大公鸡笑，却不是因为他。小家伙这三个字挑动了小凤凰某条神经，他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我破蛋时，鸿曲是不是也这么笑着看着我呢？”小凤凰想。

　　就这么晃神的一小会功夫，蛋壳又裂开了一个大缝，隐约可见里面露出的一小抹嫩黄。
　　“咦？竟这么快？想当初小凤凰他可是挣扎了有小半柱香的功夫才出来的啊！”大公鸡盯着破蛋一脸严肃地乱想。
　　一旁的小凤凰倒无心瞧那蛋出壳，两眼只顾着乱瞟大公鸡，待他瞧清了大公鸡脸上的紧张，心里颇不以为意，想着：“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定不会有我好瞧。”

　　此时，嫩黄已彻底从破了的蛋壳中钻了出来，骨碌骨碌乱转的小眼睛，扁扁长长的嘴巴，竟是一只绒毛小鸭子！
　　小凤凰原先还屏气凝神地看着这小鸭子的模样，瞧清后慢慢地呼出了口气，心里喜滋滋地往大公鸡那瞟上了一眼，得意地想着：“果真没我好看。”

　　大公鸡倒没接到小凤凰的眼神，他松开刚才握得有些紧的勺子，凑到了小鸭子的跟前，笑嘻嘻地拿手指逗着他，“小鸭子！”
　　小鸭子见状，立马欢脱地凑了上去，头一顶一顶地蹭着大公鸡，嘴里一叠欢地叫着，“嘎嘎、嘎嘎。”
　　听不懂鸭语的大公鸡摸了摸头，这说的是什么啊？小凤凰当初那个他还听得懂，这个，让只会妖怪通用语和鸡语的他只能抓瞎了。

　　孰料这时，本立在身旁不言不语的小凤凰却出声吼道，“他不是你爹。”
　　大公鸡这才想起，小凤凰的语言天分极高，这短短二字的识别必不在话下。
　　“嘎嘎？”小鸭子别扭地转过了头，朝小凤凰的方向叫了一声，听声音似乎还颇不高兴。
　　“我也不是你爹。”小凤凰没好气地继续大吼。

　　因为这两句小凤凰也是说得鸭语，大公鸡还是没能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不过这俩小家伙一来一回的斗嘴模样，倒是看得大公鸡直乐。过了好一会，他才拦着叫停，“行了行了，我去喊大犬过来，你在这看着他。”

　　尽管小凤凰心里有千万个不愿，却也点头应了好。

　　14。

　　大犬最终食言，他没有把孵出来的小鸭子带走，而小凤凰也终于知道，这颗蛋到底从何而来。
　　“大犬叔，我记住你了！”小凤凰对着整日里黏在大公鸡身后当背后灵的小鸭子咬牙切齿。

　　小鸭子一天一天地长大。
　　化人形学走路时，他显得十分笨拙。五六岁模样的粉团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大公鸡总在前面弯腰伸手扶住他，然后倒退着走路跟着他一起摇摇晃晃。
　　他喜欢吃小凤凰最讨厌的白银鱼，讨厌小凤凰最喜欢吃的金枪鱼，于是饭桌上总是楚河汉界的二分天下。
　　不过有一点，他倒是和小凤凰小时候一模一样。他也喜欢有事没事地喊大公鸡“爹爹”。

　　小凤凰冷眼看着他们的相处，觉得像在看自己幼时和大公鸡的倒影——美好温馨的插不入第三个人。不过，如今的他，倒成了这所谓的第三个人。这个中滋味，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这一日，天气极好，小鸭子闹着要跟大公鸡一起到山沟沟后山上采药，大公鸡磨不过他，最后答应了。
　　小凤凰当然也跟来了，这几日，他总是无故旷天庭的值班腻在大公鸡这里，太白金星拿这新晋的涅槃凤凰没办法，只得把原先调去北冥的冰凤又调了回来，为此，冰凤差点拆了太白金星的屋。小凤凰也没落着好处，挨了冰凤一顿打和太白金星的口水数落。如今，他是越发的不愿上天庭了。
　　大公鸡不知道这些，只当他是落了个闲差无事可做，也由得他日日地窝在山沟沟里。

　　为此，小凤凰暗地里是埋怨过大公鸡的，“整日里只顾着那只鸭子，对我就不闻不问，连我被人打了也不知道，都不是亲生的，怎么待遇还是差那么远呢？”
　　不过这一点倒也不能怪大公鸡，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妖怪总不好去干涉神仙的事物。再说深一层，这二人也早断了父子的关系，如今的大公鸡却真是不知该以何种身份去关心小凤凰了。

　　今天小鸭子显得格外兴奋，一路上蹦蹦跳跳不得安闲。因为要照顾他，大公鸡并没有走平时最喜欢的陡峭山路。中午时分，他们在溪边随意地搭了个火堆烤鱼吃。
　　小鸭子见了水就乐，扑腾地跳进去就再不肯出来，大公鸡也不劝，只用妖力做了个简单的结界就随他去了。

　　小凤凰坐在一旁瞧着，眉头直皱，犹豫了半晌后才说道，“你不该用妖力。”
　　语气平板，甚至有些端着，听得才坐下的大公鸡一愣，想了想后才反应过来，说，“已恢复了七八成法力，于身体无碍。”末了又加了一句。“你不必内疚了。”
　　“我没有内疚！”
　　小凤凰像被踩着了尾巴一样蹭地就站了起来，虽然实际上他也没尾巴。这幅模样落在大公鸡眼里更是落实了他的猜测，只不过这次大公鸡却没有反驳他，只是转头看火堆，在小凤凰看不到的方向，偷偷地勾动了嘴角。

　　眼看着二人独处又要落入尴尬的寂静，小凤凰有心找话打破沉默，却苦于不知从何说起。他狠狠地抓起手边的树枝用力抛入了火堆中，火苗“呲啦”地窜起，瞬间吞噬了树枝。

　　噼里啪啦的破裂声里，小凤凰听见大公鸡说了好长的一句话，语气还是多年不见的温和。他说，“我身体也大概好全了，你什么时候搬回天庭去，山沟沟的妖气其实不适合你们凤凰的修炼，以前是我太自私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凤凰觉得现在坐在身边平静说话的大公鸡有些陌生。

　　“我其实不讨厌凤凰，小时候甚至还以为自己可以是一只凤凰。”说到这里，大公鸡笑了。然后他拿起树枝翻了翻火堆，又帮火堆上的烤鱼翻了个身，接着说，“所以知道你是只凤凰的那一刻，我其实是极欢喜的，就像意外挖到宝一样，我想把你藏着不让任何人知道，但其实，这怎么可能呢？你说你自己是只鸡的时候，我像看到了自己，但你毕竟不是我，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自己是一只凤凰，也会知道是一只鸡在误导你，让你失去本该属于你的广阔天空。”

　　“不是这样的！”小凤凰想大声喊，可是喉咙里却干干地发不出一点声。他盯着大公鸡的侧脸，隐约看到他眼睛里映着的火苗在晃动。

　　“你涅槃的那会，我本应该全力阻止你才是，却因着自己的那点自尊，眼看着你去送死。”大公鸡顿了顿，又说，“你曾经是我儿子，可我从没教导你什么，这么些年了，我其实不配你叫我一声爹爹的。”

　　“你现在说这些是要做什么！有什么用吗！你是想告诉我你后悔养了我这么儿子，还是说……还是说……”说什么呢？小凤凰混乱的脑袋指挥不了他的嘴巴了。

　　“我想说，其实我做错了，错了很多。我知道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不过，幸好你涅槃成功。”大公鸡始终盯着火堆的眼睛终于转向了小凤凰，他笑着说，“今后……有空就过来吃桂花糕吧！”

　　说完这句话，大公鸡将烤熟的鱼递了一串给小凤凰，又拎着一串跑到溪边去诱惑小鸭子。
　　小凤凰望着远处的那两人，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日落西山时，大公鸡终于采足了草药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家了。小鸭子今天玩得很痛快，此刻有些疲倦地窝在大公鸡的怀里，脑袋一歪一歪地打着瞌睡。
　　小凤凰还在想刚才的那番话，神情有些恍惚，心不在焉的走走停停。

　　等他又一次停在路边发呆时，大公鸡终于开口问他，“怎么了，不走吗？”
　　“我……”
　　小凤凰欲言又止。
　　“今晚可要做你最爱吃的蘑菇，再这么慢吞吞走下去，蘑菇可来来不及炖入味了哦。”
　　小凤凰还没来得及应声，趴在大公鸡怀里的小鸭子倒是被美食给勾醒了，他一叠声地问，“爹爹、爹爹，那我呢？你给我做什么好吃的！”
　　“小馋鬼！南瓜饼爱不爱吃？”
　　“爹爹最好了！”

　　小凤凰不爱看小鸭子撒娇，气恼地一个人走前面去了。
　　大公鸡见小凤凰走了，赶紧地也跟了上去。小鸭子眼睛眯了眯，撇了眼前头走路的小凤凰，嘴巴开合着做了个口型，隐约是三个字，“丑凤凰。”

　　吃饱饭后，玩了一天的小鸭子立马就爬床会周公去了。大公鸡窝在厨房也不知在捣鼓什么，小凤凰借口喝水，也一直赖在里面不出来。
　　一个海碗的水硬是被他小口小口地抿着喝完了，小凤凰终于鼓足了气，冲大公鸡喊话，“即然……即然你说自己错了，你也不后悔养了我，那么，我们还是父子，我以后还能叫你爹爹，没错吧！”
　　大公鸡的动作有一瞬的停顿，小凤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屏住呼吸般等待着他的答案。
　　他看见他动了，他听到他说话了，然而，答案让他很失望，大公鸡说，“其他的我都能答应你，惟有这个，不行。”
　　小凤凰没有问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似乎猜到了原因。

　　夜里，小凤凰做了个梦。
　　他站在大厅里看五百年前的自己和五百年前的大公鸡吵架。大公鸡让他走，他就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他看不清他俩的表情，就连脸也是朦朦胧胧的。场景一晃，他又站在了葡萄架下。大公鸡端着桂花糕，他捻着酸葡萄。这一回，他看清了那两人的脸，捻着酸葡萄的人赫然是那让他讨厌的小鸭子！梦境的最后，小鸭子被大公鸡哄着吃了桂花糕，他还甜甜地叫着“爹爹”。
　　小凤凰一下子就吓醒了，手一摸脸，竟沾上了几点的水渍。
　　小凤凰想，他再也不能正大光明地叫爹爹了，连梦里也不行。

　　这不公平，如此一来，他这么辛苦涅槃是为了什么，小凤凰不甘心。他掀了被子，化了原形就往天上飞。
　　此时，天还没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