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与鸡》七分之二十一

2、凤凰涅槃

　　06。
　　相对于孩子气的大公鸡，小凤凰的幼年期，显得略微小大人了点。这一点，大犬可以作证。

　　大犬记得第一次在大公鸡家里看到小凤凰时，自己的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他指着小凤凰结结巴巴地问大公鸡：“你你你……他们不是都说你捡了只小鸡崽吗？这还是鸡吗，有这么壮的鸡吗？这哪能是鸡啊，天啊，你不是从哪个凤凰窝里偷来的这家伙吧？”
　　大公鸡还没接话，小凤凰先炸毛了，他从窝里跳了出来，扇着还没发育完全的翅膀朝大犬扑去，凤爪一伸，给大犬的狗脸狠狠地来了一爪子，“我怎么就不能是鸡了！我就是鸡！”

　　理直气壮的样子吓傻了大犬，他捂着脸上的伤疤飞快地躲到了大公鸡的身后，“好凶啊，这是狂犬化鸡，呃不，狂犬化凤凰吗？”
　　小凤凰听了这话，很生气，他大叫着：“你胡说！你胡说！我是鸡！我是鸡！”
　　然后，扑腾着又准备去挠大犬。

　　大公鸡叹了口气，抱起了在地上乱飞的小凤凰，安慰道：“好好好，你是鸡，你不是凤凰。”

　　小凤凰闻言，语带哭腔，低声道：“爹爹，我真的是鸡，我不是凤凰，你不要不要我。”
　　“你听谁说的，爹爹怎么会不要你呢？全山沟沟里爹爹最爱你了。”
　　大公鸡那几日哄孩子哄出了心得，甜言蜜语张口就来。

　　“隔壁那只黑天鹅，还有隔壁的隔壁的癞蛤蟆，他们说你最讨厌凤凰了，他们都说我不是鸡是凤凰，迟早会被丢去梧桐山的，我讨厌他们，我讨厌他们，人家明明就是鸡，为什么大家都说我是凤凰呢？”
　　在小凤凰的小脑袋里，他否认自己是凤凰的事实，因为养他的爹爹是只鸡，而那只鸡讨厌凤凰，所以他觉得自己一定不能是凤凰，否则会被丢掉。而他，不想被丢掉。以至于，他厌恶一切说他是凤凰的人。
　　小凤凰的小凤爪死死地扒拉着大公鸡的前襟不放，头深深地埋进了大公鸡的怀里，就像小时候一样。

　　“那下次咱们不和他们玩了。”
　　良久，小凤凰听到大公鸡这么说。
　　“嗯。”他大力地点了点头，喜笑颜开。

　　大犬望着这幅父子和乐融融图，觉得脑袋有些不好使，“什么时候做凤凰成了这么委屈的事，这世道要变了吗？”

　　临出门时，大犬问大公鸡，“你真准备这么养着他，把他当只鸡？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大公鸡抬头望天，道：“等过个几年，他自己就该明白了，他是只凤凰，百鸟之王。”

　　其实小凤凰一直明白，只是大公鸡不明白他的明白。有时候，大人也是很笨的。

　　07。
　　凤凰涅槃是凤凰族的大事。
　　凤凰族有祖训曰，凤凰涅槃之日，全族凤凰需赴梧桐山为其掠阵，不论大小。但，如此隆而重之的仪式却很少有凤凰愿意轻易去尝试。自盘古开天以来，也只有十只凤凰经历过涅槃，其中，八只失败，当场气绝。对凤凰而言，涅槃重生，实乃凶险异常、非不得已不想为之的大事。

　　所以，当初小凤凰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凤凰族长惊愣地失手摔碎了他心爱的茶盏。
　　“你可知涅槃之事，非生即死。”族长说。
　　“知。”
　　“你的修为尚浅，这事……”族长又说。
　　“请族长成全。”
　　族长听得此话，耳边仿若又响起了那过往也曾如此向他请求成全的声音。他叹了口气，点头同意了。

　　凤凰心高气傲，不轻易说出请求，一旦开口，大多无回旋的余地。这一点，同是凤凰的族长比谁都清楚，不过这个少年，到底修为太低了。族长又叹了口气，在心里为小凤凰的涅槃下了个注脚，“十死无生。”

　　小凤凰的涅槃之日定在九月初九，山沟沟的妖怪们都准备在那日前去梧桐山围观，闲得长蘑菇的大犬拉上了大公鸡，也加入了围观的行列。
　　大公鸡他们赶到的时候，仪式刚刚开始。
　　涅槃是在山顶进行的，此时山顶最大的梧桐树上已栖着十数只化为原形的凤凰，其余凤凰或原形或人形的散在了周围，隐隐地围成了一个圈。小凤凰此时正以原形立在圈子中央，他的身边还站着两人，此二人手捧着书册，正低头专心用灵力画着法阵。
　　每一个圆圈的汇合都泛出青蓝色的火光，强光笼罩中，小凤凰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以至于最后一圈法阵画完，场中已基本看不见小凤凰的面目了，只剩下一团光线遮罩中的阴影。

　　画完法阵的二人迅速地退出圆圈，化为原形飞身栖上了梧桐树。
　　四周变得更安静了。

　　突然，平地生风。
　　法阵动了起来。如烟雾缭绕，包卷住场中唯一的阴影升上了半空。刚才还是烈日当空的老天爷迅速地变了脸色，天一下子就暗了下来。乌云从四面八方快速地往梧桐山山顶聚集，紧接着，雷公电母这对老夫妻也出来凑热闹了，闪电一道道划，雷声轰隆隆地响。

　　阴影还在上升。

　　快要升入云端时，包裹住阴影的烟雾却突然迅速消散。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本来暗若黑夜的天却忽然亮了起来。
　　骤然发亮的光源来自于飘在半空的小凤凰，此时的他，远远看着像是被燃烧的火焰包围了，周身散发着金色的光。但再看仔细点，就会察觉那并不是什么火焰。
　　“那是什么，羽毛吗？小凤凰的羽毛？”大犬倒吸了口气，觉得手臂上的汗毛都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
　　大公鸡的视线一直牢牢地锁住那半空中的火光，闻言，眉头狠皱成了川字。

　　从第一根羽毛被强制撕扯出身体开始，痛觉就一直没消失过。但最难以忍受的其实不是身体的疼痛，而是揪心揪肺的回忆。每一根羽毛的脱离，都化作了记忆的碎片直扎心窝。

　　“爹爹，为什么我没有名字，我想要个名字。”
　　小凤凰记得说完这个要求时，他被摸头了，然后大公鸡很温柔地说了两个字，“鸿羽。”
　　小凤凰当时快乐地像第一次飞上天一样，他想，他也有名字了，是爹爹起的。

　　“小心点飞，别撞了树。”
　　“我才不会像爹爹那样笨呢。”
　　“啊！好疼。”
　　“就说要小心嘛！”
　　那是小凤凰第一次去逛人间的上元节，第一次吃酒酿丸子，也是第一次撞树。

　　“是！我不是你爹！我压根就不该养你，你回你的梧桐山去，走，走！”

　　记忆在不远处被拼起来又很快地碎开，小凤凰试图向碎片的方向挪动，但身体如被法阵定住般不得动弹，小凤凰闭上了眼睛，再一次被全盘否认的感觉真糟糕。恰在这时，翎尾被大力地抽出了身体，疼痛达到了最顶峰，小凤凰再也压抑不住声音，近乎嘶吼地发出了一串长啸。
　　本来消失了的羽毛又骤然出现，然后将他从头到脚的包住，小凤凰觉得头晕晕的，仿佛回到了凤凰蛋中，而刚才的一切，只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羽毛飞舞着高速运转，幻化出七色的奇彩。天空从黑变红，但乌云并未散去，反而越积越厚。
　　就在底下的人在为这奇景啧啧称奇的时候，咔嚓一声闪电划过，一道天雷直直地劈向了飞转的羽毛堆。

　　“小凤凰要死了吗？”
　　此刻，众人的脑中都不约而同地闪过了这句话。大公鸡几乎克制不住想飞身上去抱走那团羽毛，但理智告诉他，如果现在去搅局，小凤凰才真是必死无疑。要知道，凤凰的涅槃重生靠得只能是他自己！

　　天雷劈过，本来斑斓炫目的羽毛一下子就烧焦成了炭灰，片片剥落地掉了下来。最后从这片焦灰中掉出来的是一只火凤，一只飞得稳稳的火凤。

　　08。

　　小凤凰慢悠悠地绕着梧桐树飞了一圈，也不知怎么了，半道里却突然收了翅膀，化为人形，直直地冲着围观的山沟沟妖怪堆冲去。

　　“快逃！”有妖怪喊。
　　“不用吧，小凤凰又不会把我们烤来吃，逃什么呀！”
　　“你懂什么，现在他是神仙，跟我们势不两立啊。”
　　“怎么说我也曾经跟他有过分桃的情谊，他该不会抓我的吧？”
　　“没想到你搞那玩意？”
　　“你才想的那玩意，我们一起去花果山偷过桃子，只偷到一个，于是几个人分着吃了。”
　　“没被那泼猴给逮住？”
　　“听说那猴子去西天取什么经去了，不过那班猴子猴孙把我们追得够呛的，要不可以多拿几个桃子，可好吃了。”
　　“没想到那泼猴也会信佛？我又相信佛祖了！”

　　早在那妖怪的一嗓子“快逃”，众妖怪就忙朝四面八方逃窜了。此时，立在方才位置的就只剩下大犬还有，大公鸡。

　　小凤凰在离大公鸡大约五步远的地方安稳地落了地，金色滚边的袍子被骤起的风吹得翻飞，脑后的发带也跟着飘动了几下。他的人形比没涅槃前抽高了许多，此时这么安静地站着，比之前他的少年模样又好看了一些，颇有几分人间有为青年的样子。

　　“鸿曲，一战如何？”
　　小凤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公鸡，声音倒不十分热情，有些清冷。
　　“奉陪。”
　　万众瞩目下，大公鸡答。

　　战况一触即发，早就围观过前九百九十九次对决的大犬很自觉地退到了外围。原先忙着逃跑的妖怪们也都在停在了远处观望，就连只是前来参与掠阵的凤凰们都把目光转向了这里，眼神里满是好奇，只不知是好奇这莫名其妙的挑战，还是涅槃凤凰的实力。

　　然而，大公鸡和小凤凰却是全然感觉不到这些目光了。此刻的他们，眼中只剩下彼此。
　　如同过去的每一次挑战，小凤凰先出了手。

　　小凤凰化为了原形。
　　小凤凰飞扑大公鸡。
　　小凤凰扑倒大公鸡。

　　如此迅猛，如此飞速，战斗结束了。

　　全场寂静，大家脸上的表情五花八门，有张大嘴的，有瞪圆了眼的，下巴掉下来的估计也不少，如果硬要以一字概括，大约只有囧字才能传神表达。

　　小凤凰压着已经变为了原形的大公鸡，有些不知所措。
　　他以为他们至少会大战个三百回合，最后自己勉勉强强地打败大公鸡，抛下一句“你现在知道当初丢开我是多么错误的决定了吧”，然后让大公鸡去悔恨，再来劝回自己。
　　他们还会是父子，他们依然能像以前一般快乐地生活。

　　这不是他所期望的战斗，这甚至不是他所期望中的自己，就连大公鸡也……

　　“我认输。”压在他身下的大公鸡这样说，他的眼睛甚至都没有睁开瞧上小凤凰一眼，“你起来，叫大犬过来抱我走，我暂时变不了人形。”
　　听了这话，小凤凰却没有马上起来，他撑起了翅膀围住了大公鸡，整个人显得很慌乱，全然没有了刚才请战的气势，“你……你说你输了，这不可能！”

　　大公鸡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呆滞，接着他用翅膀遮住了脸面，开始大笑，笑得胸腔发疼，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火凤大仙的奋力一击岂是我等小小妖怪可以抵挡的，只显出原形没有当场毙命还是大仙留力了。大仙现在这样说，是在质问我为什么会如此不堪一击吗？真是对不住了。”

　　小凤凰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了，他只是按照以往打斗的习惯，用尽全力，可是现实是，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那只凤凰了。如此不留力的打法是会至对方于死地的，如果今天不是小凤凰刚刚完成涅槃，身体状况还不在最佳状态，大公鸡的情况可能更危险。
　　但显然，小凤凰低估了自己的实力。

　　意识到这一点的小凤凰很懊悔，他想也不想就低头蹭了蹭大公鸡，怯怯道：“我并不知道……”
　　蹭完之后，小凤凰先愣住了，这个动作已经很多年不曾做过了，他都险些以为自己再难做如此撒娇示弱的模样了。
　　熟悉的体温也让大公鸡身体有片刻僵硬，那种怀念的感觉很糟糕，他终于收起了挂在脸上的无谓笑意，声音显得很疲倦，开口道：“已经无所谓了，现在我输了，你达成了你的愿望，我们两清了。”大公鸡顿了顿，又说，“起来吧。别让人看了笑话，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大公鸡朝外大声喊来了大犬，一鸡一犬很快地离开了梧桐山。
　　小凤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顿觉心上开了好大一个口子，说不出来的疼。
　　这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为什么我赢了，但是却比输的时候还难受？小凤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