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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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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朝代更迭后的第五十八年,岁至丁亥,这年初春的一件大事震动朝野。
摄政王挂冠而去,还政于小皇帝。
在位的皇帝是故先帝昭仁太子的嫡子,昭仁太子早薨,先帝死时仍旧把皇位传与嫡孙吴邪,同时命皇三子摄政。这一摄就是近十年的时间,朝野上下几乎只识摄政王而不记得幼帝,这一场变故毫无征兆,敕造摄政王府第二天便人去楼空,事情的真相在人们的纷纷传言里越发离奇了起来。
不管朝野上下如何揣测,皇帝亲政三个月来行事也算得干练,政令一条条有条不紊地被实施了下来,其中也包括那传到旧都的调令,着令将军张起灵调回朝中,官拜镇远大将军。
调令到的那日正是雨后初晴,旧都原本临近江南地界,几日来连绵地落着雨,几乎要让人不记得日头普照是怎生光景,新的镇远大将军张起灵接了调令,没有什么大喜之情,留下笑吟吟说他简直是招邪体质走哪里愁云惨雾跟到哪里现在被调回京这不旧都立刻放晴了的副将,自去做了必要的交接工作。
就算副将再怎么嫌弃顶头上司招邪体质,他也照样要跟着张起灵回京——调令竟夹带密信要他秘密把手下兵吏一起带回京师,而不是惯常循犒军例的只带三千部众,不由就让人多想了点。
临上街前张起灵看了一样艳阳天际,嘴角抿起的线条略松动了点,只在心里略叹了声,是真的要变天了。
调令时日定的紧迫,还要安排人如何“秘密”行动,张起灵就忙中抽空回到住处收拾着,不日就要启程北上。
顺着将军府别院的回廊一路前行,阑干边的银杏树青荫婆婆娑娑,落了人一肩。银杏贵乎其寿,遍植于这座旧都西湖畔的别院,张起灵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隐约在围墙槟榔眼里可以窥得一角的西湖,嘴角线条抿得更见不解人情的僵硬。
江山晴雨向来不由人意,那边旧都放了晴,这厢京师却是一片阴雨沉霭——若真要镇远将军的副将说起来,这无疑又是张将军的招邪作祟。
雨丝细密,宫人忙不迭关上长窗,哒的一声轻响,让殿里两人同时眉心一跳,气氛越发僵了。
守在殿门外的王盟也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挥手示意宫人无声退下,自己又屏息在门外听了半晌,就听一个略显老的女声道:“皇帝就是这般心软,这是改不成了。”
王盟小心地窥了一眼殿里,皇帝和霍家老夫人已经密谈近一个时辰的时间了,殿内的场景简直让他觉得……只是看一眼就会被灭口。
坐在上手慢慢品茶的正是那位霍家老夫人,她是有诰命的,不过宫里人沿用先帝时就有的惯例,惯常提起来都尊一声霍夫人。皇帝陪着笑坐在下首,远远看去,不知道是光线不对还是怎样,竟像是咬牙挤出的笑,勉强得很,那张原本温雅的脸也带了点苦,不熟皇帝脾性的人是看不出来的,王盟却知道,皇帝这是气的狠了。
王盟不敢再看,转身挺直了身子傻站在门口,连身后窄窄一道门缝也不敢去伸手合起它,只是小心地用身子挡住便罢。
也不知吴邪答了什么,霍夫人上下看了他一眼,平平道:“总算我们家和你们吴家还算是有纠葛的,玲儿的事我不再多计较便罢,看在先帝面子上老婆子答应下了,天山霍家这回两不相帮。”
没想到她把话挑得这般明白,吴邪脸色微变,尴尬笑道:“霍夫人……你……”
吴邪想说十余年前霍夫人视若掌珠的小女儿折在中原的这件事,其实就算是吴家想要管也是无力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其实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借口罢了。他皱起眉思索着怎生把话委婉的说出来,三叔走前嘱过的话在脑海里兜了一圈,却像是没有一句派的上用场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
他也不必把话说完了。
窗棂上几声空响,正是有人用指叩击发出的声音,吴邪内心正窝火着,也没瞥窗前的人影就以为是王盟,随口说了句:“进来。”就瞧见那扇面着回廊的大窗户被人往上一掀,花信少女俏生生地立着,像是要说什么,看见霍夫人沉沉的脸色时顿了顿,还是笑道:“奶奶这是和吴邪哥哥说些什么呢?”她小心地窥着霍夫人的脸色,隐隐有几分为吴邪说情的意思。
霍夫人见状摇着头,脸色缓了下来,一盏茶尽了之后起身,只对着那少女道:“秀秀这是逛够了御苑么?我一会去和太后叙个旧,你是随奶奶同去还是同皇帝说会子话?”那少女正是霍夫人的孙女霍秀秀,她眸子一转,很快应道:“奶奶这是去叙旧呢,我平白插什么话,还是留在这里不惹人烦心的好。”
霍夫人似是无奈地扫了霍秀秀一眼,道:“罢了,你们当年一别也少再见面,难免有许多话要说。”她转向吴邪:“皇帝可舍得拨个院子给秀秀住上十天半个月的?”
霍家祖上并不算是中原人士,向来不怎么拘些繁文缛节,霍秀秀一个闺阁少女这么寄在宫里,祖孙俩却都不怎么当回事。
吴邪心里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应了下来。
他知道,霍夫人这一应下,在日后事变里,就算霍家打着两不相帮的幌子,也是多少要偏着自己这一边的。
吴邪随即抿唇微微笑起来,目送着霍夫人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后,同霍秀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童年往事,心里苦涩意味越发重了。
他记得那时他这个皇孙在满京权贵子弟里名声说是好,温文之外却是出了名的不好亲近,只和霍秀秀还有解家的小公子分外亲厚,只是现在秀秀仍和他言笑晏晏,昔年解家小公子如今已是当朝右相,少年得意,权势煊赫,惹得挂冠而去的摄政王,留给吴邪的几句嘱托里,竟有一句“解家不除,三载之内,天下必倾。”
霍秀秀浑然不觉般谈着雪山风物,口齿伶俐说的活灵活现,她在看见皇帝半边脸在殿里沉沉的阴影里透出一种绷得快要断裂的脆弱之意的时候,也只垂了垂眼,收起了三分笑意。她在两人对峙中,也只能做到如此了,即使今日一语相帮,会使日后的君臣相杀更为惨烈且旷日持久。
“万不得已时,可召回张将军……啊,就是你去旧都时见过的哑巴木头。”吴三省说到这里,狐狸样的笑眼一弯拍了吴邪的肩:“你三叔我保着,张起灵将军一定可堪信任。”
他随即收敛了笑,退开几步,以平民见君礼三跪九叩,吴邪看得心里难受,去扶又被吴三省轻巧避开。
此后吴三省没有再说什么,随即退出了殿内,第二日便离京远走。
摄政王挂冠而去,从此只是一介草民。
而吴邪记忆里,三叔留给他的最后亲厚,与一个名字紧紧相连——张起灵。
就算在漫长时间里世事翻覆,本值得全心信赖的长者剥离面具,往昔记忆都成面目全非,这男人沉默着却依旧如亘古雪山不变。
——只是他可以是符合吴邪内心所祈求的任何一类人的模样……但唯独不是可同吴邪与子成说的那个。
不明白这一点,就永远无法走出,这个世事人心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