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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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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盏交错,光晕在红色的纸笼中,模糊行人的脸。
已经记不起第几次被错开,碧盏浑浑噩噩,庙会上人很多,她不知道为什么那双大手总能找到她的,她只想闪躲。
“就像母亲永远不会认错自己的孩子,我也不会。”余景言刮着她的鼻尖,在暖暖的灯笼火光中不好意思地扰着头,“呵呵是不是很肉麻?”
“抓紧我,”他说,“庙会结束后我有话对你说。”依然有温暖的感觉似水一样淹没过来,没过头顶,然后将人溺毙。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能笑得一脸无害?
谎言,欺骗,织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梦,都不会累的么…碧盏抬头苦笑,一定是这热闹的夜的关系,否则她不会还对这笑容心动,龟臣相说人类奸诈,鬼呢?
恰时庙会高台上好戏开场,热闹得正是时候,他们又一次被人群错开。
………
“老道士,你是骗子吗?”
……
“你是。”
……
“我不信。”
……
伸出手,“要证明很简单,你看看我的。”
……“龙女降世~~吉兆吉兆啊!!”……
嘶哑的高呼在耳际回响,带着祟敬畏惧,连声音都颤抖,却又如此铿锵,有力…碧盏一瞬间仿佛被锤子敲击心脏,闷闷的,然后从耳膜处开始,撕裂一般的疼痛袭卷全身,她双手捂耳慢慢蹲了下去……
不要,不要再说了…
不是不明白,萍水相逢他为什么对你这样好。报恩吗?不是。这就像是一出精心上演的闹剧――救人,报恩,然后顺理成章留在彼此的身边……而几乎是从第二天起所有的人都会选择了遗忘,遗忘这个让他们邂逅的无比自然的理由,仿佛那就真的只是个理由,一个从一开始就以接近为目的的,俗烂的理由――无论那温柔温暖温情的表像多么完美。
原来早就在怀疑,自已也并非想像中的那样无辜啊。
碧盏自嘲一笑,会是什么样的目的呢?龙丹?啊,是了,那天晚上黑暗中隐隐听到的词汇。真可笑,我救了你一命你却要我的龙丹。
聒噪还在继续,碧盏回过头,这是个早年有过仙缘的老道士,自称云中子,这些年在宁乡县摆卦摊为生,期盼守株待兔还能遇见神仙。遇见了又怎样?“神仙”讨厌他。
“我不需要你帮忙,驱鬼我也会。”将云中子哄出宁乡县,只要说龙神在东海边为他准备了礼物,他就会屁颠颠地去了。
世人皆有痴念。龙也是。她的痴念是什么?只不过要一个人永远记住她的名字罢了。
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终是求不得……
余景言找到敖碧盏的时候,她正坐在庙会大街边的一块供路人歇脚的大石头上,双手抱膝将头埋起来,四周的烛光影影绰绰,明暗交叠使她的身子愈显渺小,似乎不仔细看她便和脚下的石头一样,成为这花好夜圆夜里一样可有可无的摆设。
感觉到被碰触碧盏抬起头,微微笑了一下。
“你来晚了。”
……
乌云避月,泾河两岸的树木随风摇摆,河面上阴风阵阵,像有凄厉的哀号来回飘荡,不远处一艘小船缓缓而来,小船上灯光昏黄,让船上人的面目看不真切。
“看,他们来了。”没有人的树影下忽然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喑哑飘忽,犹如鬼魅,但就像一个信号,泾河沿岸忽然亮起数百盏明灯,人影婆娑,不知道从哪里涌来许多男男女女,或登船游玩,或挑灯拆谜,泾河刹时间庙会大街一样热闹。
由远及近,碧盏下船,立在这一片喧闹吵杂中,恍如隔世。回头对余景言疑道:“刚才从船上看时这里还是漆黑一片,怎么现在这么热闹,好象平地里出现似的。”
余景言笑:“河上风大,风迷了眼睛吧。”
碧盏笑了笑,没有接话。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一个小姑娘拎着花灯过来,大大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有着不符合她年纪的精明。她看了眼余景言,又把碧盏打量了一翻,笑道:“这位姐姐,猜对了灯谜可以到后边的园子看演出哦。”
碧盏眯起眼:“这个我知道,是‘纨扇’。”表情似真似幻。
“聪明的姐姐~~”小姑娘引着他们到戏园。
跟在小姑娘后面,余景言扯了扯嘴角:“恩?这个你知道?”
暼一眼他,“我知道的可多着咧。”
骗子都聪明,越聪明越会骗人,切~得意!
忍不住要抬杆,前一秒碧盏还沉浸在“灯謎依旧,物事人非”的感伤中,后一秒她已跃跃欲试,要做个逮狐狸尾巴的龙捕快――什么诡计阴谋都放马过来吧,怕了你的就不是敖小龙!!
咿呀咿咿呀呀~~好戏正开场――水袖甩,妆颜媚,声悠扬,人憔悴,一步九折蛇腰随,台下喝彩声阵阵。小二吆喝着,穿梭于各张桌子间上菜上水。
戏里讲的是宁乡县百年前的传说——一位仙女和她所救的书生之间的爱情故事。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一位模样英俊且饱读诗书的书生要上京赶考,途中经过泾河,也就是现在宁乡县的外河,夜黑风高,船仓里着了火,当时船上只书生一人挑灯夜读,是以他发现后奔走相告,众人惊,赶忙挑水灭火,推托间也不知是谁将救命书生挤撺进河里去了,直到火灭了船上平静了才有人想起来怎么未见那书生?或有人道曰也许情急自己投河去了罢。那书生便如此莫名其妙生生地倒了大霉…
福随祸所至,也是他善因善果命不该绝,这一落水竟让他碰着了仙女。那仙女美若朝霞初露娇如蓓蕾含苞,将书生救上岸后对其好生照料,一来二往渐生情愫两人便成了亲,然后生了娃,再然后被天上玉帝知道派人抓了仙女回去,本还要害书生和孩子,仙女用贴身宝物夜光杯罩住丈夫孩子,玉帝找不着他们便也作罢。至此,一段仙侣佳话以悲剧收场,闻者唏嘘。
戏演到一半——
“碧盏~~不要走~~”
“~等我~景言~~”
敖碧盏“噗——”一声,口水夹杂着瓜子壳儿天女散花般喷了出去。这这这是什么情况,恶搞哎?…前方秃子愤怒地转过来,还没开骂,碧盏又是一个响亮的“噗——”——
“啊哈,啊哈,啊哈哈哈哈….”她捂着肚子狂捶地,“余景言,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一班人…呃不对…鬼…哎哟,笑死我了~~哈哈哈~”
余景言唰一下沉了脸。整座戏园子安静下来,唱戏的人也不唱了,看戏的人也不看了,一个个露出古怪的神情,在想自己演技高超哪里露了马脚。
整条街忽然寂静下来。
“你早看出来了?”余景言声音平静。
碧盏笑到后面声音转为苦涩:“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我以为是什么高明的陷阱呢,”抬头看他,“难道你以为我笑着笑着就能把龙丹笑喷出来?”
好冷的笑话…所有人都没有笑,余景言却笑了,自嘲的笑。
“你以为我求你的龙丹?”低下头,不让情绪泄漏,“我知道那天你回头找了老道士,也知道你起了怀疑,我带你来就是想让你记起我们以前…却没想到…”
没想到她会这样想他…
眼眶泛红,碧盏打断他:“不要说了,现在不管你求什么我都不会给你。我来这儿只是想看看你安排了些什么,我不打算对付你,因为你毕竟对我好过,虽然那都是呜…呜呜…都是骗我的呜呜呜…”终于忍不住嘴一裂,开哭了。
“呜呜呜呜…”
敖小龙这辈子没人对她这么好过,龙宫每个人都是冷冷淡淡的,父亲连她是谁都记不住,记的最清楚的一次还叫她“二百八十三…”……
“呜啊~~”眼泪鼻涕俱下,碧盏这回全不要形象,揪着余景言打,“为什么要骗我呜呜呜~~我以为你喜欢我都是骗人的骗人的呜呜~~你这个骗子!!我打死你!!!”
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寿命太长,龙的孩子尤其不成熟。跟到这儿难道就只为了捶他两下?众鬼一脸黑线地摇摇头,都不忍看那被压在地下猛捶至表情扭曲的同伴。啧啧,女人疯起来鬼都害怕。
这一幕远比刚才台上的戏更精彩,大家几乎不约而同要去抓瓜子,终于,戏剧的高潮来了――
“这么想他死,龙女大神,贫道来帮你!!”云中子金光闪闪出现,挥一道拂尘,余景言就被搧到戏台柱子上,“呯――”一声,落下来吐口血。
碧盏呆了,半晌回神阻止云中子的又一击,她摊开双臂挡在余景言面前,喝道:“臭道士你干什么?”
“龙女大神,我在帮你杀他啊,”老道士的表情何其无辜,“我走到半路忽然明白,呀,大神你一定是为了保全我才把我支开的,想我云中子修道一生岂能做如此偷生之事?!龙女大神我死也要与你并肩做战!!”
碧盏气得嘴直哆嗦,“你你你这里有你什么事!”知道被骗后碧盏心里一团乱,理不清自已是想灭了余景言还是干脆一走了知,偏巧云中子当时在耳边聒噪着表忠心,她一烦就编了“龙神在东海边为他准备礼物”的理由打发他上路。她不动生色地跟着余景言,想看他耍什么花招,龙女毕竟是龙女,自保的法力还是有的,但直到她揭穿真相,余景言在自已面前仿若信仰崩塌般自嘲一笑,她才知道――什么龙丹,如果一个人可以一边图谋你的性命,一边用愿意为你豁去性命的眼神看着你,那么,他就是三界最会演戏的人…
而现在,碧盏看见余景言倒在面前,自已的心仿佛一点一点被烈焰焚蚀般苦痛,灵台豁然开朗――是了,她喜欢他,所以就算被背叛也不想杀他;她不走,一直一直跟着他,不是要看他有什么阴谋,而是想听他说他为什么要,背叛她;还有,云中子,她也知道了,当初让他走,原来是因为害怕他去伤害他…
啊,真是笨啊敖小龙…
想通了这些,碧盏手不抖话也不结巴了,她充满深情地看了看余景言(后者打了个哆嗦),忽地指向云中子:“有本事你再打他试试看,以后你要不别转世,转世一次我灭你一次,生生世世,没完没了。”
走过去将余景言扶起来,拿袖子替他擦了嘴边的血迹。
“我想明白了,你不是求我的龙丹。”低头说的像赌气,骗人是事实,她拉不下脸来。
“你错了,我就是图谋你的龙丹,我每天每夜都在想着怎么得到它。”
“你…”碧盏怒目圆睁。但余景言眼睛只盯着地面像那里刚开出朵花。
一群看热闹的孤魂索然无味飘啊飘,这场戏什么时候是个头,风雨过后怎么不见七彩虹?
“其实我…对…”
“其实我…对…”
同时出声而后又同时沉默。碧盏看着袖口的血迹心中难过,想起余景言对自已的好,无能的疯道士居然把他打得吐了血!?她也只是小捶了他几下而已!几下而已!他居然敢,敢…呃?等一下,血?
几秒钟后,碧盏爆发的怒气简直可以把戏园的屋顶掀翻――
“余景言!!你又骗我咩!!!”鬼哪里有血,这身子已断气3月了。你又骗我!!
呜呜呜呜,心伤啊,泪奔啊~~
……
灯火灭了,泾河回归黑暗,鬼们凑在一起。
云中子:“喂,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追?”
余景言整了整衣服:“都是你要设这个局,若这次她真的不原谅我,我就还是不喝孟婆汤不投胎不转世天天烦着你!”
云中子:“真不知道你怕什么,命中注定你下辈子投的是龙胎,下辈子做龙再追她不就好了?”
斜睨一眼,余景言道:“你懂什么,我做龙她比我大,投龙胎前得前尘尽忘,不让她今世记得我,下世我们哪有缘份?”指不定我还没长大她就被哪条龙拐走了。“哎呀,一高兴差点忘了,碧盏的劫难还没过呢!”
云中子对着余景言远去的背影嘿嘿冷笑,冻得后头小鬼们直打颤,“傻子,跟我斗,什么劫难,情劫哎,刚不是早过了么…”凉凉望天打秋风,摇身一变,不是阎王是哪个?
传说,三百年后,东海龙王被第二百七十一位女儿女婿搅得不厌其烦,女儿不再喜欢离家出走,天天手里扬着日记本跟女婿清算前缘,什么什么“你别想赖,我这里都记着呢...”一会儿是蚯蚓一会儿是书生一会儿是老鬼,其间或柔情蜜意如漆似胶,或摔盆子砸碗在龙宫上演全武行,终于有一次波及到宝库中珍藏千年的夜光杯,看着满地闪着青色流光的玉杯碎片,老龙王一拍脑袋:“啊,我想起来了。”六百多年前他第一次将夜光杯拿出来宴请地府阎君,其间一个小龙女呱呱落地,取名曰碧盏,敖碧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