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短篇集）》林错

5、之四

　　“不是人类？可是明明——”
　　“应该是一种很罕见的情况，”伊尔对身后骚动的人群和面前惊怒的男子一并解说着，“如果是整个被魔兽吞入腹中的话，人不会马上死，也有过立刻解剖把人救出来的事例。但是据记载，获救者无一例外的受到了魔兽体内瘴气的侵袭。所谓魔法，原本就是模仿魔兽而来，身为魔法师的人，体内的魔力与瘴气，可能会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使其身体仍然保持一种表面上与活着类似的状态，但是实际上身体机能己经彻底停止，陷入死亡——所以女子的面容，才会仍然如十七岁一般，没有任何变化。”
　　“因为很罕见，所以只是推论，”站在神殿入口处，少女居高临下的看着台阶下惊呆了的女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可以从魔兽腹中逃出来的，不过你现在也应该己经感觉到了吧，你已经无法如生者一般领受神的赐福了，奥莉希亚。”
　　“怎么可能，我——”女子不可置信的，努力想踏上神殿的台阶，却仿佛被什么阻隔似的徒劳无功。
　　“难道——”
　　“真的——”看到这样的景象，弗雷斯特睁大了眼睛，他身后的人群也开始了小小的骚动。
　　“刚刚是因为没有张开结界的缘故，现在，你根本无法靠近吧。虽然现在还可以勉强维持平衡，但是，很快，你就无法保持人类的形态了，要变成魔兽被杀死，还是以现在的模样由我净化？如果是我的话，会选择后者吧。”
　　神官从容的走出结界，来到仍然保持着静默的黑发女子面前。“以至高神奥丁之名，请允许我与您的宠儿结下契约，替她收回您的恩赐——请回答‘我愿意’。”
　　“我——不愿意！”女子猛然抬起头来，映入伊尔眼中的是燃烧着愤怒之火的黑色双眸，“我现在无法反驳你的观点，神官大人。但是，我是人类，我是真真正正的人类！我一定会找出证据来的！”
　　“真是不死心的家伙。但是，既然知道你会变成魔兽，身为神官的我，不可能放过你吧。”伊尔抬起手来，但是面前的女子有着比自己想象中更敏捷的身手，迅速的躲开了神官洒下的圣水，奥莉希亚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算了吧，大概还能撑一阵。”淡淡的微笑着，伊尔回过头来，看着仍然一片呆滞的人群，“那么，现在商量一下吧，讨伐这位奥莉希亚小姐的计划。”

　　“你以为我是可以对自己的未婚妻举剑之人吗？”神官的计划刚刚提出，就得到了领主干脆的反对。
　　“她己经不是人类了，所以婚约并不成立。”
　　“可我看到的明明是原来的奥莉希亚！”
　　“是吗？”盯着男子坚持的神色，伊尔的唇角扬了起来，“那么您打算和奥莉希亚双宿双飞吗？莉莉亚小姐怎么办？”
　　“我——”
　　“奥莉希亚小姐体内的平衡已经由于触碰到神圣结界而开始动摇了，如果不快一点的话，她会变成魔兽，领主大人希望拖延到那个时候吗？”
　　弗雷斯特苦涩的咬住了嘴角。“会变成魔兽吗？”
　　“没错。虽然体内的魔力可以拖延一段时间，但是瘴气会越来越深的入侵，最终会使人丧失意识成为魔兽。到那个时候，能不能还保持人类的形态都很难说，更不用说记忆什么的了。”
　　书房里顿时死一样的寂静。几个男子的脸色都像死亡一样苍白。
　　“奥莉希亚小姐——”奥利弗苦笑着，目光投向墙上阿斯卡尔家族的纹章。咬住出鞘的剑的狮子鬃毛依旧犹如火焰一样耀眼，但奥利弗却觉得那是鲜血染成的颜色。
　　“果然——”
　　“我做不到！”维尔纳的叫声打破了寂静，棕发青年抱住头，蹲下身去。“那是奥莉希亚小姐啊！怎么可能——”
　　“我也——”应和着维尔纳的声音，弗雷斯特无力的摊在桌上的手掌慢慢的握成拳头，“我也无法做到。哪怕再见一面也好，哪怕再相处一段时间，不止是我，连警备队的人，整个阿斯卡尔的人们都是这么想的吧，所以——”
　　“明白了。”伊尔站起身来，“但是，我的判断并没有任何错误。所以，请诸位尽快决断吧。”
　　“这种话也太冷淡了！”看着陷入痛苦的弗雷斯特，伯鲁特无法忍耐的瞪向依然平静如常的少女。
　　“如果和诸位一起同情奥莉希亚小姐的话，有办法让她回复为人类吗？”看着哑口无言的男子，少女作下了结论，“那么，现在诸位的所作所为，只是软弱的推延时间而已。”
　　“冷酷的家伙——”伯鲁特恶狠狠的瞪着关上的门，却在听到身后弗雷斯特哀伤无力的一句“好不容易才见面”之后，又和其他人一样陷入了沉默。

　　“不可能这么简单就作出决定吧。”金发的女子把点心放在茶几上，“伊尔大人虽然是一片好意，但是——”
　　“已经一天了，仍然无法决定吗？”
　　“毕竟那也是奥莉希亚小姐啊，”莉莉亚温柔而哀伤的笑着，“伊尔大人因为不熟悉阿斯卡尔所以并不清楚人们对奥莉希亚小姐的感情吧。”
　　“就是清楚才认为应该速战速决，这样放纵下去，那个人真的会成为魔兽。”
　　“可是，面对这样的奥莉希亚小姐，没有人能够下手吧，能不能——”
　　“因为以前没有魔法师成为魔兽的先例，所以并不知道会成为什么状态的魔兽——如果变形了还好，人形的话就麻烦了。”伊尔向女子解说着。因为表面上与人类不同的只有无法靠近神殿结界和强烈加持过的圣水，所以只要有意掩饰，在人群中根本无法认出来。在阿斯卡尔还好，如果到了其他领地就更没办法分辨，危险性也极大。
　　“但是——”
　　“魔力与瘴气起冲突的时候，也会很痛苦。所以，真正仁慈的做法，就是让她回到奥丁的怀抱，彻底安眠。”
　　“可是——”
　　伊尔望着神情踌躇的女子微笑起来，“莉莉亚小姐真善良呢。你不是也爱着弗雷斯特大人吗？不会嫉妒吗？”
　　“我想见奥莉希亚小姐。”
　　“咦？”
　　金发的女子坚决的抬起头来。“伊尔有办法吧。可以找到现在的奥莉希亚小姐吗？”
　　“没有办法，”少女稍微思考了一下，站起身来，“但大致可以猜出应该在哪里。”
　　望着窗外的月光，伊尔微微眯起了眼睛，“是在圣水池边吧——如果她，真的想证明自己是人类的话。”

　　我是人类。我是人类。我一定是人类！但是，为什么——
　　怎么努力也无法触到清澈的池水，女子终于疲累的在池边坐了下来。我，为什么——
　　看着池水中倒映着自己的脸，奥莉希亚苦涩的笑了起来。为什么以前没有察觉呢，是因为一心想要赶回阿斯卡尔所以没有发觉吗？这张明明经过了二十七年的岁月却只留下了十七年痕迹的脸？
　　我真的——
　　仿佛无法承受这个事实似的，女子无力的捂住了自己的脸，肩膀也垮了下去，却在听到脚步声的瞬间，重新挺直了身体。
　　“奥莉希亚小姐！”前来的人，是自己意料中的那个年轻的出奇的神官，和一个意料之外的女子。
　　“莉莉亚？”看着明明比自己小五岁却有着更成熟的容貌的女子，想起了神坛上的情景，奥莉希亚不禁眯起了眼睛。
　　夺走弗雷斯特，夺走原本属于自己的婚约者的，就是这个人啊。
　　“我不知道，莉莉亚也加入警备队了呢。是来讨伐我的吗？”
　　听到对方冷淡的声音，莉莉亚下意识的畏缩了一下。“怎么可能——在阿斯卡尔，怎么可能会有人想对奥莉希亚小姐不敬！”
　　“那么，”女子嘲讽似的扬起了眉毛，“你是来告诉我，弗雷斯特选择了你这个事实吗？”
　　听到心上人的名字，仿佛鼓足了勇气似的，莉莉亚抬起头来注视着神色冷漠的女子，“弗雷斯特大人还爱着奥莉希亚小姐！但是，但是，请你离开他的身边！”
　　“想要不战而胜吗，莉莉亚？真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有自信的人呢。”
　　“我也很喜欢，很钦佩奥莉希亚小姐。”无视女子的嘲讽，莉莉亚继续诉说着。“也觉得比起我来，可能奥莉希亚小姐更能给弗雷斯特大人幸福。但是，这样的事是不行的，现在的奥莉希亚小姐，根本无法给领主大人幸福，也不应该违背神的意愿，继续存在于世间。所以，请您回到奥丁的怀抱，我会努力，让弗雷斯特大人幸福，让我自己幸福，让奥莉希亚小姐安心离开——”
　　“真是纯情的表白啊，莉莉亚。”奥莉希亚的唇角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这样的爱恋，不觉得太卑微了吗？”
　　“有多少人可能在第一次恋爱就一生相守呢？”莉莉亚坦然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带着温柔的笑靥，“我爱的是爱着奥莉希亚小姐的弗雷斯特大人，这一点从一开始我就很明白。因为是成人的恋爱，所以不可能纯粹。也因为我和弗雷斯特大人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有信心一辈子相处下去。不过，也可能这是我想要拥有弗雷斯特大人，所以想出来的冠冕堂皇的借口——但是，至少，我认为比起现在的奥莉希亚小姐，我更能给弗雷斯特大人幸福，所以——”
　　“所以，”一直沉默不语的神官踏前几步，挡在了莉莉亚的面前，“我一定会给予你神赐的安眠的。”
　　一道闪光从宽大的袖子中飞了出来，奥莉希亚本能的后退了几步，却敏锐的发现那并不是神圣魔法的痕迹，而是小小的行动快速的飞魔兽。
　　怎么会？还没有回过神来，魔兽已经本能的向三人中最弱的莉莉亚扑去。
　　“莉莉亚！”迅速的发出魔法飞弹的同时，奥莉希亚惊讶的发现伊尔竟然也同时发出了神圣魔法。
　　糟了！两道性质不同的魔法瞬间碰撞在一起，在形成的小小爆炸中飞魔兽灰飞烟灭，余波也把莉莉亚掀翻，摔在几米外的青石路上。
　　“莉莉亚！”在正要出声的瞬间，奥莉希亚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和神官了然似的微笑。
　　——落入，圈套了。
　　“怎么——”
　　举着火把的人们迅速围拢过来，弗雷斯特无法置信的盯着面前昏迷不醒的女子。“奥莉希亚，你，你做了什么？！”
　　一阵短暂的沉默。
　　“奥莉希亚，”神官说过的话在耳边回想着，弗雷斯特颤抖的拔出了剑，“告诉我，这并不是你的错，把原因解释给我听！”
　　“我——”悲哀的看着惊疑不定的人群，奥莉希亚微笑起来。可以解释吗？有谁会相信圣洁的神官会用这样卑劣的手段陷害他人？即使解释，最终的结果也是象莉莉亚所说的那样，让自己在这个世间消失，然后皆大欢喜，不是吗？！
　　“奥莉希亚！我相信你，所以——告诉我原因！”
　　看着一脸焦急的男子，莫明的，奥莉希亚瞬间产生想了要大笑的冲动。莉莉亚是，弗雷斯特也是，阿斯卡尔的人们都是！明明说着喜欢我，为什么举止那么疏远？明明说着相信我，为什么还对我举起剑？明明说着需要我，为什么如此盼望我消失？！
　　以一个傲然的姿势昂起头，黑发女子听见一种连自己也没听过的冷淡的声音从自己唇中流淌出来。“真是迟钝呢，弗雷斯特。嫉妒的女人遇到自己的情敌，不是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吗？”
　　“不可能，”紧紧的咬住唇，弗雷斯特努力的握住了手里的剑，声音一瞬间低哑到几乎无法听清，“不是奥莉希亚，不是她——我认识的奥莉希亚根本不会这么做！”
　　狂猛的剑风扫过来，在躲开的瞬间，奥莉希亚的肩头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那一刻，女子的冷淡镇定的神情转变成无法置信的悲哀。
　　“弗雷斯特，你——”
　　“没有流血！奥莉希亚小姐——不是人类啊！”人群中的惊呼打断了女子怨恨的低语。
　　“奥莉希亚——”男子无法支撑自己身体似的单膝跪在了地上，眼眸悲哀的扫向了女子的左肩。
　　在斗篷破裂的地方，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一道狰狞的伤口，皮肉触目惊心的翻卷开，几乎深可见骨，却没有一点鲜红。
　　“放弃吧，奥莉希亚，你——”
　　女子一手掩住斗篷，施展风魔法，迅速离去，只留下弗雷斯特的声音仍然无力的在夜色下回响。
　　而一直沉默着的神官，直到此时才淡淡微笑着，接着男子的声音说下去，“一定会成为魔兽吧。”
　　声音清澈而稳定，似乎是用了扩音魔法，即使已经乘风远离的女子也清晰可闻。

　　我是人类啊！我是——
　　终于控制不住心神，奥莉希亚无力的跪倒在不知名的荒凉的树林里。心中痛楚，眼中酸涩，但抚上面颊的手掌仍然干涩如初。
　　“逝去之人，无法在尘世流下眼泪——吗？”淡淡的重复着吟游诗人流传的一句诗歌，黑发女子无助的望向夜空中那弯清冷的新月，下意识的咬住了嘴唇。
　　洒在大地上的银色的月光，犹如那位神官的银发一样冷漠没有温度。
　　胸口的痛楚愈演愈烈，休息了一会儿，奥莉希亚挣扎着起身，撕下斗篷的一角为自己包扎伤口，同时，也再一次亲眼确认了自己不再是人类中一员这个事实。
　　即使受伤，也不会流血，即使悲哀，也无法流泪，即使经过岁月，容貌也不会变老——
　　不应归来之人，不应留存于尘世之人——
　　孤身一人坐在树下，奥莉希亚静静的露出了苦涩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