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短篇集）》林错

3、之二

　　“神官大人！”
　　“神官大人！”
　　如弗雷斯特意料中的，伊尔很快就以其独特的风姿征服了阿斯卡尔的人们。每天清晨，年少的神官在街道上缓缓行进，为圣水池中的圣水加持神力的时候，其优美圣洁的身姿都会引来旁边人们的赞叹，甚至会有人为此专门起早等候，只为圣光映在银发绿眸的少女脸上时，那一瞬宛如神迹一样的美景。
　　“最近连队员们都变得有干劲了哪！”例行汇报工作的警备队副队长维尔纳有点自豪的搔了搔头发。
　　“是啊，”奥利弗也微笑起来，“有一个好神官确实很鼓舞士气。”在阿斯卡尔这样魔兽肆虐的地方，警备队员战斗中经受的风险与帝国王都所在的中部平原上的不可同日而语，对神官的要求也相对高的多，甚至说高到接近变态的程度，比如在其他城镇，每隔半个月才需要加持一次的圣水池，这里必须天天加持等等。前任神官就是因为无法忍受繁重危险的工作而申请离开，至今为止，除了几个本地出身的见习神官外，派来的正神官不是自行离开就是殉职，没有一个能超过两年。但经过了一个月，这位新来的神官却仍然可以若无其事，甚至显示出尚有余力的悠闲。
　　“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啊，不知道为什么，总会想到奥莉——”
　　“维尔纳！”低声喝止了部下忘形的说辞，奥利弗烦躁的站起身来。
　　“可是——”
　　“这么说的话，不是有人会伤心吗！”
　　“但队长也有这样的想法吧，人们都那么说，神官大人身上的光芒，简直和奥莉希亚小姐的一摸一样！”维尔纳稍稍提高了声音，“是奥丁听到了我们的祈祷，才把这样出色的人送到了阿斯卡尔不是吗？不然这样的乡下地方怎么——”
　　“够了，维尔纳！”奥利弗一手搭在涨红了脸的青年肩上，“我明白，大家不可能忘了奥莉希亚小姐，可是——已经过去十年了啊！如果总是这样怀念过去的话，怎么能有心情开始阿斯卡尔的未来啊！奥莉希亚小姐也绝对不会希望这样！”
　　“我明白，”棕发的青年苦涩的咬住了嘴唇，“可是，有的时候，就会不自觉的这么想，如果奥莉希亚小姐还在的话——”
　　“奥莉希亚小姐，己经回到奥丁的怀抱了。”奥利弗一边轻声劝慰着部下，一边暗自握紧了双拳。
　　劝慰别人的同时，这也是在劝慰自己。
　　那是根本无法忘记的事实吧。比起眼前的青年，其实，看着那位小姐成长的自己，心中的伤痕更深。从刚出生的小小的可爱的婴儿开始守护着，看着她从一个倔强懂事的小女孩，成为一个坚强美丽的少女魔法师，成为一个为领民鞠躬尽瘁的，引导阿斯卡尔走向富饶与和平的出色的领主。可这样的光辉，却在十年前，匆忙到几乎让人无法置信的仓卒陨灭。
　　简直象梦境一样无法接受。在没有找到那个人尸骨的情况下，阿斯卡尔的人们一致决定，在广场的中心，为那位少女领主建起了一座纯银的雕像，永远面向奥莉希亚丧生之地的雕像，仿佛无时无刻呼唤着少女逝去的灵魂，而这种遗憾，直到十年之后的现在，还没有完全平息。
　　但是，这样深切的哀悼，太过强烈的话，也会阻挡人们奔向未来的脚步。
　　到什么时候，人们才能真正了解这一点呢？看着垂头不语的部下，奥利弗叹息着，什么时候神明才能赐下遗忘的恩典，对维尔纳，对阿斯卡尔，还有，对那个心中伤痕比自己更深更重的男子？
　　如果奥丁神听到的话，请赐予阿斯卡尔幸福吧，视线投在墙上火红色的纹章上的一刻，奥利弗又一次衷心的祈祷起来，还有弗雷斯特大人和——莉莉亚。

　　“还习惯吗，伊尔大人？”端着茶点走进客厅，看着在夕阳映照下更显脱俗的美貌，阿斯卡尔府邸的女管家温柔的笑起来。
　　“还好。”神官服饰的少女，依旧平和而高贵的微笑着。
　　真是奇妙的人。莉莉亚注视着正优雅的品尝着蛋糕的少女。单单以十七岁的年纪能获取正神官的资格己经很令人惊讶了，少女在这几次与魔兽的战斗中显示出来的实力更是非同反响，高深的治疗魔法，精妙的除魔手段，都只有身经百战的人才能做到。这样年少的女孩子，是怎么做到的呢？还有稳重优雅的举止，布道时显示出来的口才和广博学识——
　　“有什么事吗？”
　　从自己的思考中回过神来，对上神官稍扬起眉梢的端正的脸，发觉自己一直盯着对方，莉莉亚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啊，那个，伊尔大人对阿斯卡尔观感如何？”
　　“很好的领地。”少女以清澈的声音淡淡的评论着，“虽然在魔兽肆虐的边境，但是对于魔兽的袭击有周密的警备系统，反应也很迅速，后备也很充足——其实，只要看到这样的地方，竟然也有媲美王都附近领地的繁荣，就可以明白了。真是有一个很好的领主呢。”
　　“其实，这是奥莉希亚小姐的功劳。”莉莉亚原本甜蜜的微笑掺进了苦涩，“以前，这里是一个很穷的地方，直到阿斯卡尔家在战争中得到爵位，被封到这里——整整七代人都为之努力，但是一直到奥莉希亚小姐十三岁在王都获得了魔法师资格，回来接任领主之后，这里才真正的繁荣起来。改善警备队，设立警备系统这些事情——都是奥莉希亚小姐的功劳。”
　　“不过，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年少神官的目光投到客厅里现任领主的肖像上，“对于我这个新来者而言，可以好好运用这一切，让阿斯卡尔的繁荣继续下去的弗雷斯特大人更了不起。因为我的工作，与逝去的亡者无关。”
　　“但是，”女子的声音低了下去，“无法不怀念吧。”
　　“没错。但是人们也很容易为过去绊住脚步。”优雅的把最后一块蛋糕送入口中，伊尔站起身，“看来领主大人可能临时有事，那么我改日再来拜访吧。”
　　只是，在手触到门柄的瞬间，银发少女突然回头，对着莉莉亚微笑着开口：“以阿斯卡尔神官的立场，我认为如果阿斯卡尔的人们可以不这么怀念亡者比较好，尤其是领主大人——莉莉亚小姐也是这么想的吧。”
　　小小的瓷盘从女子的手中坠落，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那一瞬间，莉莉亚从神官扬起的唇角，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曾经见过的，仿佛通晓世间一切的清冷与沧桑。

　　“莉莉亚？”与往常的迎接不同，阿斯卡尔的领主推开门的瞬间，看到的是呆呆坐在小几边的女子，和身边散落的碎瓷片。“怎么了？！”
　　“只是，只是因为这个盘子，”对着几步赶到自己身边的男子，莉莉亚勉强的露出一个微笑，“大概是因为平时很喜欢吧，所以——”
　　“还以为你遇到什么伤心的事了呢，那么，明天去买一个就好了，不是吗？”男子露出淡淡的温柔的笑容。
　　“是啊，可能是最近太累了，稍微有点——”如往常一般，莉莉亚利落的收拾起碎片，然后快步走出了客厅。
　　不像平时的莉莉亚啊，难道真的太累了吗？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在思考了一刻钟之后，终于明白女子并没有像寻常一样送来晚餐的男子，迅速作出了自力更生的决定。
　　“莉莉亚——”在看到厨房里那个见惯了的烘培蛋糕的背影的时候，弗雷斯特不禁松了一口气，但在正要把那个名字说出口的瞬间，男子安心的微笑突然冻结了。把蛋糕送入烤炉的身影，如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却带着不同寻常的颤抖，而努力的咬着嘴唇的俏丽女子，勉强的笑靥旁是晶莹的泪滴。
　　“无论怎么努力，我都不可能赢过去世的奥莉希亚小姐，但是，请让我留在您身边。”
　　五年前月夜下，女子坚定的告白声重新在男子脑海里响起，弗雷斯特不禁苦笑起来，伸手推开了虚掩着的门扉。
　　“弗雷斯特大人——”听到声音回头的女子顿时手足无措。
　　“不用遮掩了，莉莉亚。”男子的神情在跳跃的炉火的映照下分外温柔，“很抱歉一直让你这样一个人伤心——”
　　“弗雷斯特大人——”女子的声音突然顿住了，被整个的埋进了男子温暖的怀抱。
　　“我到现在仍然忘不了奥莉希亚，但这样的三心二意的我，却仍然想要抓住你带给我的幸福，想要你在我身边，想要和你分享我的一切，想要你像你每天放在我桌上的雏菊一样，可以随时随地看到，这样的事，可以吗？”
　　“但是，弗雷斯特大人——”女子有些不可置信的努力挣开男子的怀抱，抬起头来。
　　映入那双依然含着泪水的湛蓝眼眸的，是男子带着淡淡悲哀却仍然满含温柔的笑容。仿佛梦境一般，莉莉亚微笑着流下了泪水。
　　“叫我亚克历斯，”粗糙的手指温柔的抚过女子的泪痕，“看到你哭泣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让你哭泣是那么痛苦的一件事——就像奥莉希亚离开我时一样。所以，即使很自私，我也想要由我带给你笑容，这样的我，你还愿意接受吗？”
　　“当然，弗——亚克历斯。”
　　男子轻轻的低下头，女子的唇如想象中一样甜美温暖，一如自己桌上的雏菊。在十年的孤寂之后，终于不再孤单，这样的想法使弗雷斯特更加用力的拥住了怀中颤抖着的女子。
　　只是，即使是在这样喜悦的时候，他的内心也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轻声叫着——请祝福我，请在圣域里祝福我，不然的话，我无法摆脱没能保护你的愧疚啊，奥莉希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