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之七 ...

  •   “小姐,你的运气真好。”男子把筹码推了过来。虽然是声名狼藉的匪徒,但那张白净的胖脸看起来却十分和善,就算是在现在这个输得囊底空空的时候也一样。
      “运气?是有那么一点儿,霍尔先生,”艾琳笑眯眯的说,无视她身边拼命打眼色的约尔,“但一般来说,像这种需要计算的地方,我还从来没输过。”
      “运气从来不喜欢笨人,小姐,”霍尔点着了一根雪茄,懒洋洋的吐烟圈,“你运气不坏,我是说这里有个真正的好警长,格林小姐——不然你只好用这些钱买棺材了。”
      “我还以为这里都是愿赌服输的男子汉呢,”艾琳依旧甜蜜的笑着,“霍尔先生。我总是听人说这儿没有正义,可足够公正,不是吗?”
      “正义?那个词儿只有上帝才配用!”霍尔大笑,“公正只是个笑话,没人信那个。听我说,格林小姐,能摊上一个像卡莱尔小姐这样,”他拍了拍腰上的枪,“和这伙计一样足够公平的警长,那就行啦。”
      “这可不像你这样的先生说的话。”隔壁桌子那几个挎着猎、枪的男人立刻对艾琳怒目而视。约尔和艾琳同桌的另一个青年立刻脸色苍白的规规矩矩的站了起来,举着双手后退了两步。
      “说老实话,其他地方的警长都和我们一个德行,而且从来说话不算数。用得着你的时候,你可以把法院点着了;用不着你的时候,一点小事你就能惹上晦气。卡莱尔警长从来不这样。‘不管怎么样,你们不能杀那些老实人,先生们。如果不小心发生什么意外,那我们的绞刑架也可能有意外。’她干得出来,而且做得到。结果她把那些软脚虾惯得比我们还趾高气扬,不过这也不坏,是不是?”霍尔盯着毫无惧色的艾琳看了几秒钟,回头冲角落里已经站起身的本森笑了笑,轻松的比了个手势,示意手下放下枪,“我挺喜欢你这样直率的小姐。我偶尔也想规规矩矩的过过日子,就跑到这里来逛他妈的两圈,玩玩牌什么的。你是个好牌手,”他站了起来,隔着桌子朝艾琳俯过身,顺手把那几张支票和美元揣进自己的口袋,声音轻的只有她才能听见,“告诉卡莱尔小姐,斯莱德那小子好像要来这边。”
      “等等!”
      “这个值五百美元!”等艾琳回过神,霍尔已经走到了酒吧门口,笑眯眯的大声向她道别,“不用找零啦,格林小姐,下次见!”
      酒馆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艾琳这才反应过来,脸红得更加厉害——老天!她听到卡莱尔的名字就不由自主的呆了一下,但他们肯定以为他吻了她!上帝!
      更令艾琳感到悲惨的是,当本森把这件转述给回到柯林镇养伤的卡莱尔的时候,她居然既没觉察也无同情的同样大笑起来,好半天才停下来安慰一脸羞怒的少女:“放心,艾琳!霍尔只是,只是有点自命风流,整个圣约瑟夫的人都知道,他这方面还是挺有绅士风度的,不会死缠烂打!”
      在这样的情况下,那条莫名其妙的留言简直像是个恶作剧!艾琳懊恼的想,连本森的道别都没听到,就算说出去简也不会相信——
      “那么,他告诉了你什么,艾琳?”
      “他说斯莱德好像盯上你了,”艾琳无意识的回答,突然反应过来,“简?!”
      房间里现在只有她们两个人,那双黑眼睛正沉静的望着她:“霍尔以前也用过这样的方法向我传消息,对象是卡特安娜,”卡莱尔耸了耸肩,“结果挨了她一巴掌,我还以为他能改掉这个毛病呢。”她用没受伤的左手从架子上抽下几份文件,一边翻一边喃喃,“斯莱德——亚历山大·斯莱德,是个难对付的家伙。你得小心点,艾琳。”
      “我?”
      “他是斯莱德匪帮的头儿,”卡莱尔盯着那份泛黄的文件,眉头紧皱,“二十岁就当上了塔霍镇的警长,二年里三次受到嘉奖,内战的时候辞职参军,得了不少勋章,是个地地道道的青年才俊。他六年前回来,成了那帮家伙的一份子。”她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着艾琳,目光里满是担忧,“我见过他,艾琳。他不是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人——我想他是冲着你来的,你得小心了。”
      艾琳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她想到荒野里的暴徒闻风而至的情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格兰特?!”
      “我想他应该不是因为那个,”卡莱尔的目光柔和了一些,语气调侃,“你还没意识到吗?艾琳·格林,点石成金的天使?”
      艾琳的脸红了。“那个,”她少见的心虚的谦让,“那个,简,我只是找对了几个地方而已,我从来不觉得——”
      “我知道。”卡莱尔简短的说,“总之,最近你最好别去矿上,也别离开这里。”
      “可我明天就得去圣约瑟夫,简。”
      “我不介意再找个什么罪名把你关上一阵,”卡莱尔不满意的望着艾琳,神色严厉,“艾琳,我一直觉得你有时候太过莽撞,这点到现在你也毫无改进——”
      好吧,我就知道,一提到这个,她就比黛西嬷嬷还严!更糟糕的是,她比黛西嬷嬷更有限制她行动的权力!艾琳无可奈何的想着,努力忍受对方的说教,直到卡莱尔停下来才小心翼翼的开口:“可是,简,明天我必须去和贾恩斯公司的代表谈判,他从堪萨斯来,不会停留太久——”
      “肯尼先生自己不行吗?”
      “他不行,”艾琳的声音透着小小的自得,“这方面没人比我厉害,而且这笔生意完全是我一手联系的,贾恩斯公司打算把一块地用一英尺五十美元的价格卖给我,那里现在每英尺至少值三百美元!”
      “哦?”卡莱尔终于有些惊诧了,这使艾琳感到更有成就感,“我还以为没人能从贾恩斯手里赚到便宜呢——你怎么做到的,艾琳?”
      “那块地是别人委托给他们保管的,”艾琳替卡莱尔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咖啡,得意的捧着自己的杯子,骄傲的像只松鼠,“据说所有人还没成年,所以把不动产都委托贾恩斯公司代管——当然,贾恩斯公司会得到新肯尼矿山的一部分股份。”
      卡莱尔的表情突然僵住了,这使艾琳心中突然升起了小小的羞愧,她匆忙的解释起来:“我通过律师联系过那个傻瓜,可是那个人随随便便的又把这件事推给贾恩斯那边了,这可不能怪我!而且我觉得他肯定不缺钱,不然的话,他早就找上门来了!好吧,”她低着头咬了咬嘴唇,随即又不甘示弱的重新抬起头,倔强的挺起胸膛,“我承认这件事不算很光彩,可这样的事儿很平常,在圣弗朗西斯科也很常见——这只是生意上的技巧,简,你知道,我不是慈善家——”
      卡莱尔笑出了声:“没人责备你,艾琳。”她一边笑一边说,把椅子向壁炉拉了拉,神情仍然有些微妙,“我只是很好奇,那块地在哪里?”
      “莫森山南坡,挨着柯尔特矿的西边,大概有六百英尺。”
      卡莱尔伸向咖啡壶的手停住了,她转过脸仔细望着艾琳,眼睛里闪着莫名的色彩:“你是说真的,艾琳?”
      “当,当然。”突然升起了不详的预感,艾琳谨慎的试探,“那块地——有什么不妥吗?我是说,难道它属于哪个难缠的家伙,简?”
      “我想,难缠倒不至于,”卡莱尔翻开圣经,从中取出一页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件,“事实上,那块地属于我,艾琳。”
      艾琳瞬间僵硬了,脸上的热度立刻上升到和壶中正在沸腾的液体一样。
      “那个,那个,简,”过了一会儿,她才语无伦次的解释,“你看,我一点都不知道是你,如果我知道的话——”
      天哪!她绝望的想,几乎呻吟起来,这是海伦·格兰特有生以来最丢脸的时刻!“我是个商人,最大的乐趣就是赚钱,但格兰特家绝不会损害朋友的利益。简,上帝在上!”
      “我知道,艾琳。”卡莱尔提着咖啡壶走了过来,体贴的替手足无措的少女续了一杯咖啡,“老实说我还以为那地方卖不出去呢,而且那些地每年还要交一大笔税——你实际上是帮了我的大忙,艾琳。”
      “那里是隐矿脉!”艾琳叫了起来,紧张的盯着卡莱尔,“你可以把它托给肯尼家管理,我保证你会得到合理的收入——当然,你也可以一次性卖掉,但是价钱一定要重新商量,我明天就去找肯尼先生,一定要给你一个合理的价钱!简,我保证!以圣经发誓!”
      “艾琳,”卡莱尔拍了拍艾琳的肩膀,语气友善的像个温和的大姐姐,“你误会了,艾琳。那是我祖父圈下来的地方,我失踪之后被政府收回了,我重新买回来也只是因为它曾经属于卡莱尔家,从来没想过勘察什么的,老实说我不懂这种事儿,也没心思打理。贾恩斯发来电报的时候我高兴极了,只要能脱手就行——我是这么想的,而且你知道,我也并不缺钱,是不是?”
      “可是——”
      “我明天派本森送你去,”卡莱尔笑了笑,“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就多给贾恩斯一点吧。他曾经帮过我的忙,正好可以还他的人情。”
      “可是简,”艾琳仍然犹豫着,“你真的不打算要吗?那是你合法的权益!”
      “干嘛要呢?”卡莱尔耸了耸肩,“我和你不同,艾琳。对于一个联邦官员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自己有多少财产,而是如何运用自己各个方面的资源,特别是我这种半吊子的代理警长。我了解贾恩斯,他以后会帮我更多的忙,比如我正想给警队里的人换换枪呢,听说他们刚给驿站卫队买了一批毛瑟枪——”
      “原来如此。”那张原本难堪不安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艾琳捧起了咖啡杯,“柯林镇的卡莱尔警长果然名不虚传。”
      “我以为你早知道,小姐。”
      “我只是现在才这么真切的意识到而已。”
      “你也一样,艾琳。”
      “哎?”
      “这就是我为什么告诉你卡琳娜的事的原因,”这句话让艾琳的手抖了一下,她不动声色的微微侧过脸,用余光观察对方,那个黑发的少女平静的说了下去,“你足够坚强,也足够理智,不会哭哭啼啼,也不会大惊小怪,更不会来可怜我——我特别受不了那个,”卡莱尔的唇角微微上扬,“你不会,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
      “知道什么?”威廉的劝告应验了。艾琳心虚的喃喃着,“那时候我简直像个白痴。”
      “这家伙不好对付,不拿出点厉害给她瞧瞧不行。她不是那种小绵羊。”卡莱尔望着随着自己的话语一点点亮起来的湛蓝清澈的眼睛和那个一点点绽开的满足甜蜜的笑容,终于知趣的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不仅看起来挺有主意,而且脾气肯定不好,一定难缠棘手——她在心里继续评价着,心虚的避开了那张灿烂的笑脸。“对了,明天之后你就没什么事了,是不是,艾琳?”

      “简?!”老人呆了一秒钟,突然大笑起来,几乎把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
      “巴,巴鲁克。”主人讪讪的站在门口,巴鲁克克制住自己,转过脸咳嗽了几声,指了指手里的东西:“本森那几个小子托我向你问好——这是他们带给你的干肉,还有托德给你准备的药。”他重新转过脸来,对方羞涩腼腆的神色让巴鲁克几乎兴起再次大笑的冲动。老人的目光欣慰的在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上停留了几秒,“你终于有点像个女孩子啦,简。”
      “那是因为艾琳——”卡莱尔的神色仍然不很自然,红发少女突然从她身后探出头来,扎着雪白的围裙,双手湿漉漉的,像个能干的小主妇。
      “巴鲁克!!”她惊喜的喊了起来,“你来得正好,我刚要煮咖啡!”
      她彬彬有礼的邀请巴鲁克进门,之后就像个殷勤热情的主人一样张罗,笑容甜蜜,声调活泼,却理都不理卡莱尔一眼。
      “简,”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巴鲁克才低声问那个默不作声的人,“出了什么事?”
      “我只是稍微抱怨了一句。”柯林镇的警长完全失去了威严,铰着双手,没有底气的喃喃着,“她总在这种多余的事上花心思——”
      “这可不是多余的事,”巴鲁克打量着重新粉刷布置了的房间——栅栏已经被拆掉了,完全打通成了一个宽广的大房间,墙壁被粉刷的雪白,通缉犯的照片已经被摘掉,房间里简单的点缀着几样橡木家具,既实用又简洁,连咯吱咯吱作响的旧楼梯都已经被加固,扶手重新刷了桐油,像重获新生一样光滑闪亮——老人呵呵的笑了起来,“简,你这里终于像个住人的地方了。真是位能干的小姐,是不是?”
      “是很能干,”卡莱尔的语气无可奈何,“这里已经彻底变成格林家的私宅了,她甚至不肯让我多看一眼文件!”
      “可你也没允许她回去管肯尼矿上的事儿,是不是?”
      卡莱尔不说话了,黑发少女的脸因为羞愧而微微发红。
      “你不能总把那些东西当成自己的生活,简。”巴鲁克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堆散发着与整个房间不协调的阴冷气息的子弹袋和步、枪上,“我早都说过,枪,通缉令,火、药总有一天都会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只有家才是你回归上帝的场所,你需要艾琳小姐这样的朋友,这样你至少可以——”
      “可我从来都不正常。”
      “没人这么觉得,简。”老人重重的咳嗽了一声,不满意的皱起眉头,“那只是——”
      “巴鲁克,”卡莱尔轻轻却坚决的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不正常。不只是裙子的事,而是这里。”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语气坦然,“我其实并不讳言这个,事实上明白这一点对我有好处,毕竟我差点杀了人,而且,”卡莱尔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我又梦见了卡琳娜——”
      巴鲁克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老人才重新开口;“简,我一直觉得,如果你离开这里就会好起来,如果——”
      “我去厨房看看!”卡莱尔跳了起来,“咖啡应该煮好了!”她落荒而逃,把老人无奈的叹息声抛在走廊的另一头,直到看到那个红发的背影才想起自己和对方仍然处于冷战中这个糟糕的事实。
      “艾琳?”警长小心翼翼的开口,“咖啡好了?”
      对方举起了手中的天平作为回答。“我正在称咖啡豆,忠于职守的警长小姐!”
      那张脸上甜蜜的笑容和冷冰冰的语气构成了绝妙的组合,成功的让卡莱尔心生怯意。“那个,艾琳,我刚刚,”她有点尴尬的搓着手,“你看,只是一杯咖啡,不用这么费事——”
      “不用您操心,”答复仍然是冷冰冰的,“既然您可以把审阅文件作为消遣,那么我也可以通过煮咖啡来练习我的矿物测量。”
      “艾琳!”卡莱尔的语气像个无奈的赔小心的丈夫,“你看,巴鲁克还在客厅里——”
      “那不是客厅,而是您的办公室,卡莱尔小姐。”艾琳忍不住轻轻笑了笑,随即冷冰冰的板起了脸,“我没有打扰你的工作的权利!这是您的原话,不是吗?”
      “我向你道歉,艾琳。”卡莱尔叹了口气。不坚持没有胜算的战争是她的习惯。
      “您没有必要道歉,卡莱尔小姐。”
      “好吧,”警长再一次做出了让步,“你可以回去照看生意,不过要有警员的全程陪同,费用由你的雇主支付。”
      艾琳带着胜利者特有的骄傲满足的笑容甜甜的笑了起来:“那么,作为交换,警长小姐,请闭上眼睛。”
      卡莱尔闭上了眼睛,唇上传来了松软的触感,她稍微试探的张了张唇,口里立刻充满了香甜。
      “味道怎么样,简?”睁开眼睛的时候,艾琳正端着点心盘站在她的面前,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你说过你喜欢草莓派?”
      “相当不错。”卡莱尔笑了起来,“谢谢你,艾琳。”
      那样温柔满足的笑容让少女怔了怔,有点别扭的转过身去,从火上提起咖啡壶,把它放到大托盘里。“咖啡也煮好了——我敢说你刚刚准是以为我是那种真会拿天平称咖啡的傻瓜,肯定是那样,简!”
      “我从来没以为你会那么做。”
      艾琳回过头,对方认真而温柔的眼神使她立刻又转过脸去,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点心摆在托盘里。
      可恶!她一边郁闷着自己手指的颤抖和脸颊的发热,一边仔细的竖起了耳朵。“你在家务上很出色,艾琳,和你的工作一样出色,我只是以为,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
      “当然会生气!”艾琳瞬间转过了身,“我是个矿务工程师!而你却要我像在圣弗朗西斯科那样无聊的呆在家里!”
      “我很抱歉,艾琳。”
      那个温和冷静的声音瞬间让她没了火气,几乎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
      “你有你的自由,我明白。”对方仍然体贴的让她内疚,“咖啡要凉了。”
      “我不会用很多时间,第二天就会赶回来,只要一星期一次就好——”艾琳盯着那个端着咖啡离开的背影讪讪的说,直到简在走廊尽头转过身,她看到那张脸上那抹计谋得逞似的微笑才反应过来。那个人笑眯眯的说:“这可是你自己的决定,艾琳。”
      简·卡莱尔!这是艾琳这个月第十七次对这个名字咬牙切齿。
      但当卡莱尔的伤势进一步好转之后,她就开始感谢这个安排了,因为尽忠职守的警长每次都亲自陪同她到矿上去,就像她专属的保镖一样。当然这给很多人带来了压力,无论是办公室的主人还是访客,只是,对于艾琳来说,对着那个对她越来越温柔信任的警长,控制住自己那些古怪的念头是件辛苦的事儿;而对于那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来说,他们一进门就被卡莱尔锐利的眼神吓得战战兢兢,再也没有了可以对着甜美可爱的格林小姐稍作遐想的眼福——这是一件多么不人道的事情!同时,卡莱尔的男装也给了一些人编造流言的口实——有哪个女人会如此对男人不假辞色又这么天天穿着男装呢?简·卡莱尔原来就根本不是女人,如今,她说不定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男人——
      “卡特安娜,”这种荒唐的流言在地下悄悄蔓延着,终于有一天,约尔忍不住向酒馆的老板娘吞吞吐吐的抱怨,“我觉得卡莱尔小姐对格林小姐太亲热了,简直像独占鲜花的蜜蜂,我们都不敢靠前!”
      “年轻姑娘们总爱凑在一起,”卡特安娜耸了耸肩,声音大得让周围的人都能听得见,“你可真不明白这种事儿,肯尼先生!姑娘们越对其他人感兴趣,就越需要好友的怂恿和主意,我敢打包票她肯定是对哪个小伙子动了心思,和我们的警长悄悄商量呢!”
      她和约尔一起把艾琳最近的一举一动分析了底朝天,信口解释了一通,把满怀希望的酒客口袋里最后一个子儿都榨得干干净净,才客客气气的把他送出了门。
      “真是个傻小子!”酒客们散去了,玛丽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评论,“居然相信这样荒唐的事儿!我从来没见过比她们更正派的人了,卡莱尔小姐不用说,那位格林小姐,连听了我们谈论的话都会脸红!这样的事儿她们肯定想都想不到!”
      “可是,”新来的科拉一边洗杯子一边犹豫的提出反驳,“卡莱尔小姐的做派确实像个男人,也确实对格林小姐格外关照呀,而且,她们那么要好,还住在一起——”
      “谁没点儿怪癖呢?”卡特安娜不赞同的望了科拉一眼,“要我说她们就是真的有什么事儿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天底下比这离奇的事儿多啦——只是这确实不可能,科拉,你根本不明白。”
      “不是只有那种东西才能让人互相有好感,”她喃喃的说,“说实话,我也挺喜欢那位小姐,她身上有我们没有的东西,又没有那些东西容易给人带来的那些个毛病。她一定会喜欢她,我知道,因为她可以从她身上看到那些她失去的东西,就像我一样,我们这样的人都会这样——”卡特安娜静静的闭上了眼睛,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那句话说出来,她一定会忍不住发笑,因为它本身实在太过可笑——明明身在地狱,却仍然忍不住仰望天堂——
      那真是世界上最荒唐可笑的事。

      这真是世界上最荒唐可笑的事——艾琳紧紧的捏着床单的一角,仿佛溺水的人抱住一根浮木,极力使声音显得平稳的毫无破绽:“那么我们就等等看吧,斯莱德先生。”
      “我不得不说,您真是一位勇敢的小姐。”坐在她对面的男子彬彬有礼的说,仿佛自己并不是凌晨闯入民宅的凶徒,他的手下也没有打伤了警察并虎视眈眈的盯着那个在睡衣外面只来得及裹上床单甚至还赤着脚的红发少女。“但是您看,”他指了指角落里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棕眼睛里满是和善轻松的笑意,“这几位警官大人都已经在这里了,这种情况下,您的坚持可显得有点鲁莽。”
      艾琳咬着牙一声不吭,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猛然间,楼下传来一阵不详的喧哗,两个匪徒把一个年轻人推推搡搡的押上了二楼。那是约尔·肯尼。
      “想来英雄救美,用这个胡椒瓶?”一个匪徒玩弄着那把亚伦左轮,大声嘲笑着这个笨拙的青年,炫耀的用擦得闪闪发亮的海军左轮顶住青年的脑袋,“了不起的小伙子!”
      “漂亮的一对儿!”他身后的匪徒们吹起了口哨,笑容猥亵,有一个甚至比划了一个下流的手势。
      “格,格林小姐!”约尔牙齿打颤,努力鼓起最后一点正义的勇气,“没事吧?”
      这句问候立刻赢来了一阵不怀好意的喝彩。斯莱德抬起左手,匪徒们重新静了下来。棕发的头目微微欠了欠身:“鉴于我多了一个筹码,你得帮我多找一个金矿,格林小姐,至少十万美元。”
      “放开她!!”约尔立刻为这句放肆的话付出了代价,他的腹部被人狠狠踹了一脚,痛得整个身体都缩了起来,“格——”
      “闭嘴。”艾琳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又平静的转向斯莱德,“你知道,我的雇主不是他,他无法影响我的决定。可我是肯尼金矿的矿务工程师,有义务保护自己的股东,是不是?”
      “您是位聪明的小姐。”斯莱德比了个手势,两个匪徒粗暴的把约尔拖到了角落里,结结实实的捆了起来。“本来我是觉得这只吵人的苍蝇挺烦人的,可是如果这种事会影响我们的天使的心情,我也不介意稍微做点让步。只是小姐,一位淑女得回报一位绅士对你的善意,不是吗?”
      艾琳抿紧了唇。好吧,如果一定要虚与委蛇的话,那么——
      一个匪徒突然跑上楼来,附在斯莱德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艾琳极力竖起了耳朵也没听清,但这条令斯莱德脸色大变的消息很快就以另一个方式传给了她——一个平静到近乎冷淡的声音在楼下响起:“我是简·卡莱尔。”
      斯莱德领头,几个匪徒押着艾琳和约尔随在他身后,他们一行人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的向下望。大门敞开着,卡莱尔孤零零的站在门口,她的目光在房间里仔细的扫过,落在艾琳脸上的时候,眉头稍微蹙了蹙,随即恢复了平静。
      斯莱德也很镇定:“幸会,警长。我听说您右手的伤还没完全好。”
      卡莱尔笑了笑。“我们都不是只会用一只手的笨蛋,斯莱德先生。”她的左手搭在了枪套上,几个匪徒紧张的举起了枪。
      “我看不出这种两败俱伤的局面有什麽好的。”卡莱尔继续说,斯莱德却大笑起来,“两败俱伤?警长小姐,这是两败俱伤?”
      他迅速抽出枪,顶在了艾琳头上,冰冷的触感使她背后一阵阵发凉。艾琳极力忍耐着,紧紧闭着嘴,尽量以最无畏的目光望着卡莱尔,任耳边的对话继续下去。“很显然我的赢面大一些。”
      “我要是你就不这麽想,”卡莱尔微微眯起了眼睛,眼神沉静锐利的像蓄势待发的猎豹,“你会第一个丧命。”
      “不,是你。”斯莱德笑眯眯的说,仿佛两个在争论微不足道的问题的友好的朋友。
      卡莱尔轻松的笑了笑:“要试试看吗?”她的声音也友善的仿佛只是在进行“要尝尝小点心吗?”之类无关紧要的对话似的。
      “这问题没什么意义,”过了一会儿,斯莱德耸了耸肩,把枪从艾琳头上移开,“这里我们有九条枪。”
      卡莱尔也耸了耸肩。楼下突然一阵大乱,楼下留守的匪徒们纷纷退上楼梯——几十条长枪从一楼的窗口伸了进来。
      斯莱德大笑起来:“干得漂亮,卡莱尔警长!你是我见过的最合格的警官!只是,这样的话,这两位无辜的公民也会一起丧命啦!”
      “我讨厌兜圈子,”卡莱尔心平气和的说,“我猜你也一样,斯莱德先生。你不是圣约瑟夫的公民,我也不是塔霍镇的警察,我们干吗不好好的喝一杯,好好道别,非要让格林小姐和肯尼先生衣冠不整的呆在这儿,让我的人在门外吹冷风呢?”
      “这正是我想说的话,卡莱尔小姐。”斯莱德挥了挥手,艾琳立刻获得了自由,她努力镇定而从容的走下楼梯,静静的从卡莱尔身边走过,没有任何需要安慰的表示,这使斯莱德又一次大笑起来,“了不起的小姐!你得承认,卡莱尔警长,她是个勇敢的人,对不对?”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下楼,亲手斟了两杯威士忌,递给卡莱尔一杯,“为这位勇敢的小姐喝一杯!再见,卡莱尔小姐!”
      “再见,斯莱德先生。”卡莱尔和他一样一饮而尽。
      “那个小伙子也很勇敢,虽然鲁莽了点儿,”斯莱德笑容满面的指了指约尔,“我想和他好好话别,怎么样?”
      几个匪徒警惕的押着约尔下楼,青年哀求的望着卡莱尔,后者却毫不在意:“请便,先生。只是肯尼先生或许今天想要和他的侄子吃早餐。”
      “肯定不会耽搁,”斯莱德拍了拍约尔的肩,“放心吧,小子!”
      他们在浓重的晨雾中纵马离去,过了一个小时,约尔·肯尼被自己的坐骑带了回来,他像个口袋一样被横捆在马背上。本森迎上去把他解下来,体贴的把一小瓶白兰地递给他。“怎么样?”
      约尔双手颤抖的捧着酒杯,脸色苍白的像纸一样:“真不敢相信,我还活着,我——”
      “行啦!”本森拍了拍他的肩,显然对这种事司空见惯,“你是个好小伙子!可也别这么婆婆妈妈——虽然我不得不说和平常人比你干得不错,可是格林小姐镇定的就像个老手似的,你可别给男子汉丢脸,别抱怨啦,先生!”
      正如他所描述的,在斯莱德离开之后,艾琳并没有那种放声大哭之类的歇斯底里的举动,她神智正常的洗了澡,换了衣服,有条理的向警员叙述了经过,甚至还亲手给警员们准备咖啡。
      “我想你肯定累了。”卡莱尔一直呆在办公室里,直到得到他们已经离开了矿区的确切消息才放下心,重新回到艾琳的住所,“我已经派本森给肯尼先生送过信了,你可以好好的歇一天。”
      艾琳平静的点了点头。卡莱尔陪着她上楼,谨慎的亲自重新检查了一遍窗子,刚要离开的时候却又被叫住了。
      “简,”红发少女把脸藏在被子里,声音也显得结结巴巴,“你——能不能多陪我一会儿?”
      “好的。”卡莱尔在艾琳的床边坐下,体贴的握住对方的手,她立刻察觉到了对方细微的颤抖,“还在怕吗,艾琳?”
      “不怕。”那个声音语气仍然倔强,却颤抖的更加厉害,这样楚楚可怜的模样和往日神气活现的艾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卡莱尔忍不住笑了,但笑容在听到对方下一句话的时候猛地僵住了,“不会再有人扯着我的头发把我扔在地板上了。”
      “都过去了,艾琳。”她轻声安慰着,目光不由得充满了怒火。
      “我还以为我会发生更糟糕的事,”少女的声音仍然裹在被子里,却渐渐和身体一样恢复了平静,“因为做了不太好的梦——”艾琳终于把脸从被子里露了出来,眼睛红肿,长发散乱,眼神却已经变得和平常一样明亮。“我梦见被妈妈和嬷嬷狠狠的骂了一顿,因为我把矿石四处乱放——”她甚至吐了吐舌头,试图展示出一个轻松调皮的笑容或者鬼脸,虽然不怎么成功。
      卡莱尔沉静的望着她。“你是个勇敢的人,艾琳。”
      “勇敢?我第一次被人从床上拖起来,第一次被人用枪指着脑袋,约尔居然还跑过来添乱!虽然是好心,”艾琳深深吸了一口气,抽回了自己的手,声音突然变得恶狠狠的,“我一直以为下一刻我就会被吓死了!那个混蛋斯莱德!总有一天我要把他亲手吊在绞刑架上!”她猛地坐了起来,怒火万丈,滔滔不绝的诅咒着,其残忍和血腥堪比罗马暴君。
      “艾琳,我很理解你,但这些事,我想,不一定能实现。”那些话越来越离谱,卡莱尔皱起了眉头,终于忍不住提醒她。
      “我知道。”艾琳不满的停了下来,别扭的转过脸,“但至少我有依靠想象泄愤的权利!上帝!”她握紧了拳头。
      卡莱尔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上帝!她不该这样,可艾琳的表现仿佛只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在赌气,一点都看不出今早上那些悲惨的遭遇带来的阴影——她的目光落在少女红肿的眼圈和隐隐的泪痕上,笑容重新收敛了。“你确实是个天使,艾琳。”
      艾琳惊讶的转过脸,卡莱尔的目光里满是钦佩和惊奇。“你比我想象中坚强得多。”她重新握住了艾琳的手。
      “我还有很多事儿要做,一个混蛋影响不了我的生活。”艾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卡莱尔的声音和神色都透出一种坦率诚挚,让她并不觉得是冒犯,反而更有一种亲切温柔的意味,“我们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甚至比任何事都糟糕的多,但你得知道你还是你,还得好好的干自己的事儿,不能做那种因为一时的错误就葬送一辈子的笨蛋。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
      “他真是个了不起的智者。”
      “了不起的男子汉!”艾琳得意洋洋的说,骄傲的像只小孔雀,“他认识妈妈的时候,妈妈还只是威廉的家庭教师——他们的婚姻让我祖父大发雷霆,把两个人一起赶到了街上,可是他独自筹资,让科特安娜那个老废矿重新运转了起来!他逼得祖父不得不承认,他是格兰特家最出色的继承人。”
      “我可以想象的到。”卡莱尔笑了起来,眼前浮现出一双和艾琳一样坚定明亮的蓝眼睛,还有像主人一样充满生命力的火红的头发,清秀文雅的脸——她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隐约闪现出一张男人的脸,虽然模糊却隐隐带着不详,这使她眉头皱了起来,艾琳敏锐的觉察到了这一点,迅速结束了自己的滔滔不绝。
      “怎么了?”她关切的望着卡莱尔,“我或者太啰嗦了——”
      “没有,”卡莱尔中断了思绪,重新笑了笑,“我只是有点累,艾琳,你知道,我可是跑了一整夜。”
      “我一直没来得及问,”艾琳安心的笑了,“我以为你回柯林镇了,可你却突然赶了回来,中途出了什么事儿吗?”
      “应该说是我本来就会在这个时间赶回来,我只是去扫墓——昨天是我母亲的生日。”
      艾琳眨了眨眼睛:“你母亲的墓——在矿山附近?我一直以为会在圣约瑟夫的公墓——”
      “她喜欢可以俯瞰莫森湖的地方,而且那里父亲和卡琳娜都陪着她。”卡莱尔叹了口气,“虽然去世之前只要一提到父亲她就会歇斯底里,可是临终前她却坚持一定要和他一起葬在荒野里,因为他把灵魂留在了那里——或许那种事只有即将死去的人才能看得见。”
      艾琳握住了她的手:“他们都已经安息了,简。”
      “我知道。你该休息了,艾琳。”卡莱尔回握着艾琳的手,转过脸望着她,她们肩并肩坐着,艾琳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那双清澈的黑眼睛近在咫尺,目光温柔友善,她用尽全力才抑制住自己想要吻吻那对璀璨的黑水晶的欲望,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我也想去看看,你父母的墓。你知道,我们是朋友,是很好的朋友,你是我在这里最要好的朋友,简,不是吗?”她语无伦次的说着,慌乱的换下睡衣,直到套上了裙子才想起那个人还在房间里,瞬间变得更加手忙脚乱。
      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艾琳瞬间僵硬了,脸颊的热度一直蔓延到耳根。
      “我以为你需要人帮忙。”她的反应让简也意外的尴尬起来,轻声的解释,“我听说小姐们都习惯了别人帮她整理裙子——”
      “谢,谢谢你,简。”艾琳生硬的说,“我只是,我只是被吓了一跳。你知道,简。”
      那只手灵活的替她扣上了带子,艾琳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常态。老天,她确实习惯了别人替她整理裙子,不论是女仆还是密友,这种事很常见,可是,可是,哦,上帝!她自我安慰的想,没什么大不了的,海伦·格兰特,她是你的闺中好友,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这样的人很少,可你并不是没碰见过,比如爱丽丝——
      但是,她的内心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小声的辩驳着,你从来没想过要吻爱丽丝,更没一再的想要吻一个知心朋友——
      “艾琳?”这场荒诞的争论一直持续到卡莱尔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为止,她清醒过来就悲哀的发现,不仅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马上,怎么出了矿山,就连对自己怎么登上这个小小的山丘都完全没有印象,而卡莱尔正关切的望着她,显然十分担心:“我以为你出来会好一些,可是,似乎太勉强了——”
      “一点都不勉强!”艾琳大声的说,狠狠抽了坐骑一鞭子,故作精神的抢在卡莱尔前面四处张望,“离墓地还有多远,简?”
      “我想,”卡莱尔目光中的担忧更深了,“你或许应该向脚下看一下。”
      艾琳低下了头,发现不远处排列着整整齐齐的石板,上面刻着墓主的名字和生卒日期,离她的坐骑前蹄只有不到一英尺。
      “上帝!”她红着脸勒缰后退,喃喃着解释,“我没看见,简——”她的声音猛地停住了,那个离她最近的墓碑上的名字让她彻底清醒了过来——卡琳娜·德斯纳。1846年12月10日——1867年12月21日。
      “她去世的时候刚过完21岁的生日,”卡莱尔跳下马,小心的清理着墓前的野草,“那天她给了我50美元的小费。”
      “我有的时候喜欢到这里来想事儿,”她抬起头对艾琳笑了笑,像那一夜一样在墓前随便的坐了下来,甚至显得很悠闲,“这地方挺清静,我不大喜欢人太多的地方,你知道,艾琳。”
      我还以为她会变得很沉默,很肃穆——艾琳惊讶的望着那张温和开朗的脸,好半天才想起来下马。
      “我记得你曾经问过我,”卡莱尔的声音依然很平淡,“我小时候是不是想当游侠。其实我从来没想过那个。那时候我经常听父亲抱怨那些人,粗鲁无知,不懂规矩,成天惹事儿,对他们没什么好印象。我那时候觉得遵纪守法是天经地义,以后肯定也会和父母一样,有一笔稳定的收入,找个喜欢的人结婚,有孩子——最好一个叫爱丽丝一个叫亚力克,母亲一直挺遗憾我是独子——每天去教堂做礼拜,周五的时候请朋友来喝茶,周日的时候全家人一起去做弥撒,最好还能多养几匹马,等到了夏天全家一起到莫森湖野营——”她轻轻的笑了笑,笑容羞涩腼腆的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目光充满了憧憬,“很老套的想法,是不是?”
      “你现在也做得到,简。”
      “我当然做得到,”卡莱尔站了起来,“可我也同样做不到。你有没有那样的体验,艾琳?有时候你很想得到一样东西,但等你可以轻而易举把它拿到手里的时候,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了,你已经不再想要它,或者不能要它,至少所有的东西都和你期待的不一样——我没办法离开这儿,我得留在这里赎罪,可是——”卡莱尔的笑容一点点的黯淡了,她轻轻眯起了眼睛。
      她确实想要赎罪,很快她就发现自己为赎罪犯下的罪越来越多,脚下的泥潭越来越深,她一直在向下沉,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脱身,除非泥潭突然消失,或者她终于整个沉下去,永不翻身,而且,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再大的金矿也有开采光的一天,”她轻柔的说,眺望着远处的莫森湖,“总有那么一天,这里不会再有那些来来去去的淘金的人,可以和东部,和圣弗朗西斯科一样太平,人们不用这么心惊胆战,”她笑了笑,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愉悦,“在那样的地方,像我这样的人肯定没什么好下场。”
      “简!!”
      “你该过来,艾琳,从这里看莫森湖也很漂亮,”卡莱尔毫不在意的说,“我明白联邦法律,我做的事足够我在牢里呆上几十年。”
      “可是——”
      “我不算好人,艾琳——我利用一个亡命徒除掉另一个亡命徒,为了某些事容忍一些人的罪行,我向法官和议员行贿,也受过贿,我杀过人,不止一次,还有胁迫伪证什么的,我都干过。如果那些事重来一次我还会那么做,可我自己知道,我是警察,不是上帝。我没那个权力。”
      “我母亲是个正统的基督徒,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与人为善,总是说,好啦,詹姆斯,我知道他们有时候有点儿过分,可如果你在他们那个位置上,说不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事儿来,我们当然不能饶过真正的恶徒,但是这些人,不一样,他们情有可原——对不对,简妮特?”
      卡莱尔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再次听到那句她小时候常常听到的话。“简妮特,我只希望你做个好人,不管遇到什么事,要耐心忍耐,要相信我们天上的父——这可能让你过得有点辛苦,可我希望你可以每天晚上心安理得。”于是,她一直咬牙忍耐,一心清清白白做人,直到再也无法清白的那一天。
      “她一定失望了,”她喃喃的说,“我梦见过很多人,父亲,姨妈,斯科特,卡琳娜,甚至西莉亚,可是从来没有梦见过她。”
      艾琳默默的望着那个完全沉入了回忆的人。她的胸口又一次疼了起来,她无能为力,她甚至带着点怨恨的想,她没有办法——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天赋,如果上帝把一个满心冷酷和血腥的亡命徒的胚子放进一个安分守己的基督徒的命运里去,那个人会变成什麽样子?是会抑郁而终,还是会奋而抵抗,最终在默默无闻的境地里不甘心的咽下最后一口气?如果——正好相反呢?那个人就会以基督徒的忍耐承受一切命运,不管多么血腥荒诞,不管多么痛苦自责,她都会坚持履行自己的责任,直到解脱,或者毁灭。
      “上帝也没有办法,”她的理智静静的在心里向她不断的重复着,“海伦·格兰特,你得明白这一点。那个人是个纯粹的责任主义者,没有人能把她从良心的重负里解放出来,上帝也不行,虽然他肯定给过她选择其他的路的机会——可是她太理智太现实太倔强,你不可能改变她,甚至没办法让她动摇,一点都不可能——”
      但是,那个小小的声音却又一次在她脑海里悄然响起,仿佛撒旦的呢喃一样充满诱惑——上帝没有办法的话,就由我来爱她。

      就从这一步做起。艾琳盯着床上的衣服深深吸气。我可以做到,我可以做到,她不停的喃喃着,像印第安人的巫师面对祭坛时一样虔诚的重复着。
      “艾琳?”卡莱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艾琳的舌头瞬间僵直,几乎噎住。
      “简!”她以最开朗最甜蜜的声调开口,“我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
      “是什么?”卡莱尔推开了门,眼睛里满是轻松的笑意,她刚刚从卡特安娜的酒馆回来,浅酌了几杯威士忌,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红晕,“最好不是什么——”她的目光定在了床上,眼神渐渐变得复杂深沉,“我不需要这样的衣服,艾琳。”
      “女孩子都穿这样的衣服。”
      “我知道,可是——”
      “我知道你一定会说你自己不正常,简,”艾琳一口气的说下去,“可这不是理由,而且这也不是裙子,只是胸衣!你知道没有它你的身体会变成什么样吗?想想矿上的老安娜?你肯定不想自己不到三十岁胸部(她的脸红了)就变成那个样子!”
      “这种事,”卡莱尔的眼神仍然带着厌恶,声音却犹豫了一下,“无关紧要。”
      “可是对我很重要!”艾琳脱口而出,她的脸瞬间烧得通红,身体都窘得僵硬了,“你看,我,我,”她结结巴巴的说,“女子的装束也有其科学道理,内衣也一样,我们以前也会和最好的朋友经常讨论这样的事儿,帽子啦,花边啦,内衣啦,食谱啦,这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其实并不在意你是不是穿内衣,但或许我们可以试试,既然你不反对一个女子的发型,或许对这个也没那么抗拒,我们可以这么一步步试试看——或者真的有一天——”
      卡莱尔沉默了一会儿。“好吧,”她咬着嘴唇说,“我确实没试过这个,不过——”她的声音迟疑了一下,艾琳立刻接了下去,“我可以帮你!”
      卡莱尔又盯着那件束胸看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幸好我今天喝了点酒,头脑不是很清醒,”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不然肯定不会同意。”
      她轻轻的解开了第一个纽扣,手指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第二个,第三个——她咬紧了嘴唇,压抑着心底的冰冷,痛楚和厌恶——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只是换一件内衣,人人都这么做,每个女孩子都这么做,艾琳也这么做——
      可我做不到!卡琳娜——那个可怕的情景伴着一股黑暗的情绪蓦得涌了上来,卡莱尔觉得胸口一阵翻涌,下意识的狠狠咬住了唇,不露出一丝呻、吟。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简,她想,你已经答应了艾琳,你不想让她失望,而且,你也想给自己一个机会,你已经在黑暗里跋涉的太久了,简·卡莱尔——
      “简!”艾琳一直低垂着眼睛,直到觉得花费的时间实在太长才猛地抬起头来,卡莱尔正在艰难的解最后一个纽扣,脸色苍白,双手颤抖,目光死死盯着床上那件胸衣,甚至唇角已经淌下了一丝鲜红。
      “简!”她扑过去握住卡莱尔的双手,心疼的望着那张额上缀着汗珠目光迷离的脸,语无伦次,“我不知道这种事儿对你这么难!其实就算——”
      卡莱尔勉强笑了笑,目光温和而坚定。“其实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有点想吐,”她终于解开了最后一颗纽扣,“因为我一直想像着我穿着这个,不过现在已经差不多适应了,”她拿起了那件胸衣,语气故作轻松,“只是你得告诉我这个怎么穿。”
      “我来帮你系。”艾琳故作轻佻的上下打量卡莱尔,“看样子你有十九寸,或者二十寸——”
      “我可不想像那些小姐一样喘不过气。”卡莱尔有些脸红,盯着床脚故作镇定的说。但这句话却没有任何回应。
      “艾琳?”卡莱尔转过脸,艾琳正盯着她的小腹。她的脸上更热了。
      “这是?”艾琳的声音颤抖起来。那是横亘在卡莱尔小腹上的一道陈年刀痕,虽然已经淡的几乎毫无痕迹,仔细看却会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都已经过去了,艾琳。”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满是毫不掩盖的痛惜和关切,卡莱尔忍不住伸出手,抚上因担心而苍白的脸颊,“我没事,真的——”
      她的声音噶然而止。艾琳突然抱住了她,不是那种礼节性的轻轻一触,而是那种深深的拥抱。她的肌肤毫无阻隔的感觉她的衣服上的一丝一缕,她的衣服下的温暖,甚至她的胸口下心脏的跳动,仿佛那个人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通过这个拥抱全部传给她,想要和她一起拥有她的一切。
      卡莱尔呆住了,她的眼睛瞬间酸涩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能回拥那个在她耳边小声哽咽的人,轻轻抚着那个人的背,尽量平稳的说下去,“我没事,真的,那些都已经过去了,而且现在,”她顿了一下,“有你在我身边,艾琳。”

      第二天,巴鲁克又一次拜访了卡莱尔。只是这一次,忧心忡忡的老人没有注意到卡莱尔的改变(事实上这个改变确实也不易被发现),开门见山:“他盯上你了,简。”
      “斯莱德?”卡莱尔敏锐的挑起了眉毛,目光带着淡淡的困惑,“我不觉得我得罪了他。他应该明白规矩!”
      “我听本森说了,”巴鲁克叹着气,“你没做错,简。”他望向欲言又止的艾琳,“你也没错,格林小姐。简的做法很恰当,如果我是斯莱德就会此收手,说不定还会交个朋友,这是惯例,可是这一次似乎这小子有点发疯。而且,”他压低了声音,“他在打听你以前的事,吉米·卡尔。”
      “这些事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法官,议员,而且,斯科特匪帮已经没人在了。”卡莱尔对着艾琳耸了耸肩,轻松的笑了笑,“我不介意再来一次大清扫。是不是,巴鲁克?”她侧过身去倒咖啡,挡住艾琳的视线,向巴鲁克使了个眼色。
      “没错。”老人勉强笑了笑,拿起帽子,“我怎么没想到呢?只是这可挺费事,而且动静挺大。卡特安娜的主顾肯定都会跑光啦,你得和她打个招呼,简。”
      “我现在就去。”卡莱尔笑眯眯的说。她让本森和道尔两个人分别守住前后门,自己和巴鲁克一起去了马掌酒馆。这时的酒馆还空荡荡的,只有两三个来吃早餐的常客,巴鲁克把沉甸甸的鹿皮袋扔在了桌上。“清场!”
      所有人都立刻收起自己的东西退了出去,卡特安娜带着姑娘们进了后门,然后是“咔哒”一声轻响。
      “斯莱德和斯科特是亲戚?”卡莱尔亲手关上前门,回到吧台前,替巴鲁克倒了一杯威士忌。
      “不是,这小子和斯科特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疯了,简。他四处打听你的事儿,特别是还有卡琳娜的事。”
      “卡琳娜?”卡莱尔的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起来。
      “问题就在这儿,”巴鲁克疲倦的叹了口气,“这件事他不可能知道,除非我们这里出了内奸。”
      “那——艾琳的身份呢?”
      “我想他不知道。”
      卡莱尔松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如果变成一场暴动我可受不了——几个?”
      “二十到三十,手底下都很利索。”
      “那么——”
      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巴鲁克向守在门口的乔特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抓起了步、枪。“谁!”
      “我!”一个年轻的男声颤抖着响起,乔特一把拉开门,“肯尼先生?”
      约尔·肯尼狼狈撞进门,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的,还沾着大片的血迹。他搀扶着道尔,后者整条袖子都被血染透了。
      乔特一把揪住了他:“道尔!本森呢?”
      “他和格林小姐被斯莱德绑走了!”道尔声音嘶哑,“我们,我们——”他歪了歪头,昏了过去,约尔吓得失声大叫。
      卡特安娜带着姑娘们拿着医药箱从后门一拥而入。她们利落的剪开道尔的衣服,开始处理伤口。
      “可怜的小伙子。”卡特安娜亲手给约尔倒了满满一杯白兰地,“你准是吓坏了。”
      “没,没错——”约尔抬起头,卡莱尔正静静的盯着他。那双眼睛沉静冷淡,仿佛死神国度里永恒的夜色一样笼罩着无尽杀机,他的舌头立刻打结了,“我刚刚去拜访格林小姐,结果,结果——斯,斯莱德说要找你算账,卡莱尔小姐!”
      “道尔,”卡莱尔并不理会他,转过脸望向那个刚刚在嗅盐的作用下醒过来的人,“他们受伤了?”
      “本森和我差不离。”道尔勉强咧嘴笑了笑,“他们说要带走您最重要的部下和朋友,我落选了。格林小姐没事。”
      “那就还有商量的余地,”卡莱尔望向巴鲁克,后者会意的点了点头,“老霍尔。”
      “我去!”乔特拿起桌上的马鞭,急匆匆的向外走。
      “我也去,”约尔也站了起来,苍白着脸向卡莱尔解释,“我得和我叔叔说一声,最好能通知格林小姐的家人——”
      “等等,肯尼先生。”卡莱尔平静的站了起来,若有所思的斟酌着语句,“你今天来拜访艾琳?”
      “是,是的。”
      “给你开门的是本森?我记得他守前门。”
      “没错。他刚刚给我打开门,斯莱德那伙人就扑了上来,他拼命的保护我,可是——”
      “他们用的是枪还是刀?”
      “猎刀。”约尔指着自己衬衫上的血迹,“我们根本没反应过来。有两个人制住了他——”
      “甚至都没来得及发信号?”卡莱尔的声音有点怀疑。
      “完全来不及!”约尔比划着,“他们准是悄悄的跟在我背后,你知道,从那条街过的人向来很多——如果我能小心点,天哪,卡莱尔小姐!”他的声音又颤抖起来,充满了痛哭和忏悔,几乎马上就要嚎啕大哭了。
      “我相信你,肯尼先生。”卡莱尔笑了笑,眼神却冷冰冰的毫无笑意,“只是你可能不知道,我给本森的命令是,在我回来之前,如果有人靠近房子,只要在他认为的威胁之内就可以开枪。”
      “或者,或者——”
      “或者,”卡莱尔的声音更加轻柔有礼,约尔却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他误把那几个人看成了你的随从?或者,你误把那几个人当成了你的朋友?或者,你有个凑巧也叫斯莱德的朋友对你说了些什么?他们给你什么?金子?肯尼矿主?议员?”
      “他,他,”约尔脸色惨白的退了一步。巴鲁克正冷冷的望着他。“拙劣的剧本,小伙子。”他说,“我看你可不是个好演员,不如像个男子汉一样,把话痛痛快快的说出来。”
      “如果我不帮忙他就杀了我!”约尔跌倒在一张椅子上,战战兢兢,涕泪交流,“我没办法!”
      “我他妈的一样能杀了你!”道尔咬牙切齿的嚷,几乎想要不顾伤势的跳起来。
      “道尔!”卡莱尔轻轻摆了摆手,“约尔,说下去。”
      “我只是,我只是,”约尔吞吞吐吐的说,“把他们带到房子边上——斯莱德说他要毁了你,可我没干别的,也没拿金子——”
      “他打算给你什么?”卡特安娜不耐烦的插嘴。
      “艾琳·格林小姐。”约尔沉默了半晌,终于胆怯的低声嘟囔。
      一个水杯蓦得砸上青年的脸。约尔捂着脸倒在地上哀嚎起来,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淌出来。卡特安娜吃惊的望着卡莱尔,几乎忘了把举起的酒瓶放下。
      “警长!”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像狂风一样卷过来,刚刚从矿上赶回来的警员一拥而入。为首的迪尔举枪大叫,“我们去把斯科特做了!”
      “等等!”乔特和老霍尔奋力挤过义愤填膺的人们,“斯科特回信了!他要和你决斗!用本森和格林小姐赌你的命!”
      “他妈的!”
      “别理那个杂种!”
      “杀了他!”
      “别冲动!”
      各式各样的咒骂和叫嚷瞬间充斥了酒馆,卡莱尔却一声不响的盯着在地上挣扎的约尔,直到众人都因为她的反常沉默而静了下来才开口:“送他去见医生,迪尔。”
      “简?”巴鲁克担心的开口。
      黑发少女慢慢的转过了脸,她的脸苍白的像纸一样,眼神却很平静,带着复杂奇特的笑意:“我去和他决斗,巴鲁克。霍尔先生?”
      “武器是猎刀。时间是今天下午3点。地点是莫森山脚。你得一个人去,不过不用太担心,因为证人是伍德帮的里德·卡尔,他能保证足够的公平。只有胜者才能从证人那里得到关押他们的地点和钥匙——那么,再见,祝你好运,卡莱尔小姐。”霍尔一口气把条款说完,转身走出了酒馆,在门边的空酒桶上坐了下来,掏出烟斗点燃,深深的吸了一口。
      他的手有些颤,几乎点着了自己的胡子,膝盖仍然微微发抖。幸好刚才没出丑,霍尔叹了口气,重重的吐出烟圈,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自己心里的寒气一并驱除一样。
      他想起那双眼睛里蕴含的杀气,背后又一次发冷——卡莱尔的眼神里带着冰冷的杀气,那不是匹夫的血气之勇,而是骨子里的杀意——斯莱德惹了一个死神,他要倒霉了。

      “决斗是下午3点,”斯莱德此刻正呆在莫森山南坡一栋废弃的二层小楼里——他早已把它内部修缮一新,只有从外面看上去还和平时那样破落——冲着恶狠狠的瞪着他的艾琳悠闲的耸了耸肩,“我现在正需要休息,不能随便浪费体力,一点儿都不行。所以你不用担心,小姐。”
      艾琳使劲挣了挣,绳索很结实,她身下那张大床也很沉,几乎纹丝不动。“谁知道你的话是不是真的!”她怒冲冲的说。
      “我没必要说谎,”斯莱德的笑容里有一点无奈,“而且您那位警长朋友很厉害,说不定再晚一点,她自己就可以找到这里啦。”
      艾琳一声不吭,继续挣扎,间或停下来休息。斯莱德默默的盯了她一会儿,终于站了起来。
      “真他妈的!”他恶狠狠的说,把烟卷扔在地上,狠狠的踩了一脚。“别惹我生气,小姐。”
      艾琳毫不理会,直到那个人猛地俯下身揪住她的衣襟。那双棕眼睛里和善全无,带着冰冷的无机质一样的光。
      “不要惹我,小姐。”他轻柔的说,声音带着一点沙哑,仿佛野兽克制的哭泣。
      艾琳的身体僵住了,汗毛一根一根的立了起来。她本能的感到了危险,只是这危险里带着一丝她似曾相识的味道,那是卡莱尔的味道,她想。“我听卡莱尔说,你曾经是个警察,斯莱德。”她安抚的说,浑身僵硬,和这样的人距离太近让她感到不自在,而这种对方不知道什麽时候会做出什么事的感觉让她心惊肉跳。
      “曾经是,”斯莱德喃喃着松开了手,后退了几步。“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小姐。”他说,“只是你别这么挣扎,我受不了这个,我总会想到她,他妈的!”他恶狠狠的诅咒起来,艾琳却松了一口气。
      “她?”她尽量友善而温和的问,耐心的引导,“是你的朋友,斯莱德先生?做警察的时候认识的?”
      “朋友?”斯莱德咬牙切齿的笑了笑,“我希望是,可是不行!她是个好姑娘,可就因为她的祖父被人绑架到了美利坚,就因为她的父母没有能力获得自己的自由,就算逃到了这里,没有奴隶制的地方,也被人带了回去,殴打,轮、奸,然后死掉!”他的眼睛一片血红,声音咆哮着充满了整个房间,“他妈的!我是个警长,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样的暴行发生!他妈的那些猪满脑子都是金子,棉花!没有一个人关心那些安分守己的人的死活!就连政府也是一样!”
      “可是,可是,”艾琳的胸口收紧了,“我们已经废除奴隶制了!几年前——”
      “那时候我参军了,一门心思想要报仇。”斯莱德冷笑起来,那张脸上流露的冷酷让艾琳不寒而栗,“我杀了五十七个。多么可笑,政府鼓励我们杀人!屠杀同样的美利坚的公民!就在不久前,就在几个月前,我还不得不把我的安娜,善良的毫无过错的安娜送回给那群猪,就因为他们是美利坚公民,和我同样的美利坚公民!我得保护他的生命,他的财产,他的生命!这是报应!”他攥紧了拳头,把手里的雪茄捏得不成形状,“因为我们漠不关心的让那么多的人像牲畜似的干活,虐杀!美利坚不止这一项错误,小姐。其他的报应也会来的,我只是让它们到的早了点儿。”
      “可是,卡莱尔是无辜的!”
      “她?”斯莱德舒了口气,冲着艾琳笑了笑,“你不明白,小姐。我看她不顺眼,她看我也一样。我们就像猎犬和郊狼一样,”他从靴筒抽出猎刀掂了掂,“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别动,小姐,我可不想假戏真唱。”他突然一刀划破了艾琳的裙子,吓得她浑身一凛,眼睁睁的任凭他把自己的裙子划得破破烂烂。
      一个匪徒扛着一个木桶走了进来,那里面是新杀的马血,斯莱德把它一股脑的泼在了她身上,艾琳被腥热的味道呛得几乎呕出来。
      斯莱德后退两步打量艾琳,满意的点了点头。“多么漂亮的杰作,”他轻柔的说,“可惜你是红头发,不过也不要紧,是不是?你说,我们的卡莱尔警长看到你这幅模样,会不会觉得怀念,艾琳小姐?”
      艾琳恍然大悟。“我没见过过去的斯莱德警长,先生,”她咬着牙说,“可现在的亚历山大·斯莱德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渣!”
      一阵冲击力让她脑中一阵眩晕,右脸顿时火辣辣的。
      “这样会更像一点,小姐。”斯莱德俯下身,把床边的破布塞进艾琳嘴里,眼神里的恶意和阴暗毫无阻隔的直射在她脸上,“我现在确实是一个人渣,而且我也只想做一个人渣,心甘情愿。这是我的报应。不过我仍然不想随便杀女人,尤其是像格兰特家族这样不太好惹的女人。别惹我破例,小姐。”
      他掏出金表看了看,突然又笑了起来:“或者你根本见不到她,简·卡莱尔最厉害的是拔枪术,最讨厌的是刀,是不是?真他妈的!”

      真他妈的!斯莱德喘息着,恶狠狠的瞪着西沉的太阳。他的额角划破了,鲜血几乎糊住了他的左眼。而卡莱尔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右手上崩裂并加深的伤口。他们都几乎精疲力竭,却依然牢牢持着刀,谨慎而精明的望着对方,等待下一回合的时机。
      “你好像还没见过这个。”斯莱德突然笑了起来,那张血脸几乎扭曲起来,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小片沾着血的裙子碎片。
      卡莱尔猛地冲了过来。
      我要得正是这个。斯莱德敏捷的躲过这一击,同时攻击对方因愤怒露出的破绽。可惜划得太浅了。他不无遗憾的耸了耸肩。“你似乎从来没想过,这样的小姐落在我们这样的人手上会是什么下场,真遗憾,小姐。”
      那确实是艾琳的裙子。卡莱尔咬紧了牙。卡琳娜,西莉亚,琳娜——那些情景一股脑的涌了上来,那黑沉沉的东西在她胸口涌动,让她痛楚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站起来,简。她咬着牙对自己又一次重复,不论那撕开的伤口多么鲜血淋漓,不论那有多么痛楚,难堪,后怕,动摇,你都得牢牢记住,然后爬起来,说不定这只是一个圈套,说不定艾琳还在等着你去救她,说不定——
      斯莱德攻击,卡莱尔侧身闪过。
      你得站起来,简。刀在她肩上擦过,那痛楚让她更有力量挣脱压在她胸口的东西。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简!她在心里对自己大吼,竭尽全力磕向斯莱德的手腕。
      那柄猎刀应声而飞,斯莱德向后退了一步。卡莱尔抬起了头,正对上黑沉沉的枪口,那是一柄精致的小手枪:“下地狱吧,小姐。”
      枪响了。
      “下地狱的是你。”卡莱尔望向目瞪口呆的证人,举了举那柄藏在胸衣里的詹姆斯-32左轮:“先犯规的是他。”
      “是,是的,卡莱尔小姐,我看见了。”卡尔恢复了神智,走过去把那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翻了过来,很显然,那一枪从他的左眼打了进去,立时毙命。
      “上帝!”卡尔望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画了个十字,卡莱尔转过身,“哪里?”
      男人指了指山上那间破落的房子,卡莱尔的目光几乎凝住了——那是,那是卡琳娜丧命的房子——
      她毫不犹豫的向上跑去,不顾没膝的荒草和荆棘,几乎本能的沿着直线冲到房前,撞开门,跑上楼梯,再撞开门——
      那个人满身鲜血的躺在床上,正在无声的奄奄一息的挣扎——
      卡莱尔的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
      她不存在了。她想。她不存在了她不存在了她不存在了她不存在了她不存在了她不存在了她不存在了她不存在了她不存在了——
      她应该怎么做?她得站起来,她得撑过去,她得好好过下去,就像以前一样,因为她得赎罪,因为那并不是卡琳娜——
      那是艾琳。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来,仿佛来自天国的宣告。卡莱尔低低的笑了起来。那是艾琳,她想。她明白了,那个天使不存在了。
      她该怎么办?她的天使不在了。
      哦,很简单,她想。如果天使不复存在的话,那么她就连上帝最终的救赎也放弃。毁掉这个世界,毁掉自己,直到在上帝面前再次遇到她为止,甚至直接坠入地狱——
      很不错,赎罪到此为止,她想,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受不了失去那个人的痛苦,所以亲手把自己的灵魂凌迟。这是她自己选择的报应,她没有保护好她的报应。这是报应——
      她低低的笑着,那笑声诡异而冰冷,好像荒野上的那些狼在冬夜里绝望饥饿得发疯时的哀嚎一样,那柄决斗的猎刀被她攥在手里,压在手掌上那道深深的伤口上,可是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一种奇怪的冰冷主宰了她,那样空荡荡的寒冷比她经历的任何一个冬天都冷——
      艾琳惊恐的望着她。她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人的目光从震惊,痛楚,绝望,疯狂,渐渐变成了冰封一切的淡漠。她看着那双黑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渐渐失去了生气,又渐渐的开始闪着诡异的近乎无机的冰冷!那是和斯莱德一样的光芒!
      哦,上帝!她死命的挣扎着,手腕被粗糙的绳索磨破了皮。
      上帝!她几乎哭出来了,她终于明白,原来她也可以毁掉她,就像她可以毁掉她一样!这简直像酷刑一样!
      “格林小姐!”本森的声音从另一扇门边响起——他被斯莱德关在另一个房间里,刚刚被卡尔放出来。
      “天哪!格林小姐——卡莱尔小姐!”他不敢置信的望着屋里的情景:
      艾琳浑身鲜血的在床上拼命的挣扎着,而卡莱尔也满身鲜血的站在门口,只是一动不动,脸色苍白,浑身散发着冰冷和绝望的感觉,简直比床上的艾琳更像个死人!
      艾琳狠狠的撞着墙,卡莱尔的脸猛地扭曲了一下。本森如梦初醒的冲过去替艾琳解开了绳索,后者像离水的鱼一样跳了起来,冲向卡莱尔。
      “简,”她死命的摇晃着那个站在地狱边缘的人,“简,简!”
      “艾琳,艾琳,”卡莱尔的目光半天才恢复了焦距,她好像一个犯了弥天大错的惊慌的小姑娘一样,死死的抓着艾琳的袖子,身体哆嗦的像风暴里的小船,仿佛丧失了其他语言一样喃喃着她的名字,“艾琳,艾琳——”
      “你看,我没事。”艾琳用力的拥紧她抚慰着,“你救了我,简,你救了我——”
      上帝啊,她想,上帝啊,斯莱德那个混蛋该死一万遍!
      “他妈的!”本森恶狠狠的从卡尔手中接过枪,“斯莱德那个混蛋在哪里?”
      “等等,”艾琳抬起满是眼泪,尘土和鲜血的脏兮兮的脸,目光凶狠的像护仔的母狼,“那个混蛋是我的!”
      “他死了。”一个颤抖的声音从艾琳怀里发出,与此同时,卡莱尔轻轻的推开了她,摇晃着站了起来。
      她的脸色依然苍白,神色也不那么镇定,可是目光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锐利。“艾琳,”她打量着她身上的血迹,目光狠狠的瑟缩了一下,“你受伤了?”
      “我没什么事!”艾琳迅速站起来,向外走去,“我去看看斯莱德那个混蛋,他不止该挨一刀!”她咬牙切齿的说。
      可是,当艾琳真的看到那张满是血迹和脑浆的脸的时候,她却迅速的转过了脸,俯下身子吐得一塌糊涂。
      当某些东西不是以书本或者语言存在,而是赤、裸裸的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你才能发现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想。上帝啊,当她平静下来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划了个十字,第一次开始希望那个遥不可及的神可以帮她把这点不快的记忆抹去。
      卡莱尔离得远远的,目光却一点一点的黯淡下来。
      她们一直没再交谈,直到她们重新回到柯林镇上的住所,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直到夜半的时候,卡莱尔下楼为壁炉添柴。
      “简。”那个本该早已睡熟的人突然开口,卡莱尔的手抖了一下,她若无其事的把最后一根柴扔进壁炉,转过身拿起烛台。“艾琳?”
      “我睡不着,简。”那个穿着睡衣的少女站了起来,声音带着颤抖。
      “这很正常,艾琳。今天的事情很糟糕,我很抱歉,他本来是冲我来的。”
      “我曾经想过要把他碎尸万段。”少女的声音轻柔的像晨雾一样,带着阳光一样的音色,“可是我做不出来,简。我从来不知道如果成为现实会是那种,那种模样,我从来不知道。”
      艾琳在离卡莱尔一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静微微抬起头审视那个默不作声的人。昏黄的烛光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摇曳,映衬着那双漂亮的黑眼睛和带着同样光泽的长发,使她的轮廓显得更加年轻,神色却显得更加苍老,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那些经过了无数岁月的庄严的罗马古雕像。她的唇也抿得和那些雕像一样紧,眼神一样深邃柔和,仿佛和那些人一样负担着无数责任和兴衰。
      “我很抱歉。”卡莱尔重复着。
      艾琳忍不住抚上了那张脸。我只是想要确定那不是梦幻,而是站在自己面前的活生生的人,她想。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简,谢谢你没让我杀人。”
      烛台落在了地上。卡莱尔拥抱了她。紧紧的。
      “我很庆幸你还活着,艾琳。”卡莱尔的声音停了一下,似乎有点哽咽,“谢天谢地。”
      她的声音里蕴含着深切的温柔,还带着隐隐的哀伤和安心,艾琳的眼睛发潮了。
      蜡烛的火苗最后摇曳了一下,熄灭了。卡莱尔的脸瞬间隐没了黑暗里,艾琳却毫不担心。因为她知道,她的身体正贴着她的身体,她的唇紧紧贴着她的长发,她的气息近在咫尺。
      就是这个人。她想,就是这个人,让她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矿务工程师,让她产生了多余的同情心和兴趣,让她开始喜欢而不是纯粹的义务的做那些家务,让她像个她瞧不起的傻姑娘一样胡思乱想,让她一点一点的,变成一个真正的女孩子,而不再是那个只拥有头脑,野心和意志的海伦·格兰特。她终于明白了,她不仅是柯林镇的出色的警长,不止是她的有力的搭档,不止是知心密友,她是她的partner,她的spouse,或者应该用那个更确切的词儿,the love of her life。
      多么幸运。
      “感谢上帝让我认识了你,简。”她喃喃着,用力的回拥,“那一定是上帝的安排,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我也一样,艾琳。”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了那个人真挚的回答,然后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