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下部》萧雪鱼11

45、番外 当苏蕴明遇上杨无端

　　陈旸少年跟着苏律师刚走进中级人民法院，先被充足的冷气冻得打了个寒颤。
　　苏蕴明回头看他，见他极为自然地整了整白衬衣，放下了挽起的袖子，理解地笑了笑。
　　因为L市中级人民法院这个一年四季都阴冷无比的尿性，他们这些律师私下都笑话，从古至今衙门口都是八字开，也不知那些阴暗的角落里聚集了多少有冤无处伸的阴魂。
　　相处这段时间，她看出陈旸是个最要面子的，当他装得愈淡定，她最好别拆穿他，连关心地问问也不必。所以苏蕴明对上陈旸抬起来的眼睛，先在心里赞叹一声“好漂亮的眼睛”，然后神情自若地问：“以前没来过这里？”
　　陈旸老实地摇了摇头，这倒没有值得逞强的，虽然日常行为偶有撩拨法律的权威，他确实从未踏足过L市的公检法任何一处暴力机关。
　　当然，他不会天真到相信是他的运气特别好。
　　苏蕴明退了半步，与他并肩而立，随手指点着大厅的各处入口开始介绍：“那边是接待大厅，这边是电梯，楼梯在那头……二楼是民庭，刑庭在四楼……办公室比较分散，一楼有，主要在三楼……”
　　陈旸半心半意地听着，思绪不时分散到她擦过他左边身体的右臂上，她其实穿得很厚，兔毛打底衫有一种茸茸的质感，陈旸却后悔放下了衬衣袖子，他想象自己光裸的皮肤与那些细小的绒毛轻触，那定是微风拂过麦尖般的搔痒与心满意足……
　　苏蕴明只是随便找了个话题，也不在意陈旸有没有听，两人穿过大白天依然光线阴暗的走廊，拐向电梯间，远远望见有别人在等电梯，她便不再继续。
　　再走近一点，其中一位等电梯的人回转头来，与苏蕴明打了个照面。
　　两个人都顿了顿。
　　偷偷贴住她的陈旸敏锐地发觉，苏蕴明的身体一瞬间紧绷起来。
　　他立即跟着看过去，却完全没有发现什么值得警戒的危险人物。他只看到一个女人。
　　一个很清秀的女人。
　　===
　　虽然“清秀”已经被滥用来形容路人，但陈旸是见惯美人的，他眼中所谓的清秀，必然是真的颇清，真的极秀。
　　清秀并不仅是指眉目清楚，更包括这个人眉宇间由内而外浸润的温宁澹雅。因此，与其说这是一种长相，不如说是一类气质。且是愈来愈少在现代人身上留存的气质。
　　陈旸觉得苏蕴明已经是难得清秀，这个女人却又另具一番韵味。这并不是说她就比苏蕴明更美，而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杨律师穿着一身黑色的套裙，厚重的黑发挽到头顶，露出一截修长的颈项。这样正式的职场装扮，硬是被她穿出晚装一般的慵懒性感，腰后软软地塌进去一块，裙摆开叉，裹着肉色丝袜的大腿浑圆紧实。
　　她和苏蕴明一样很白，苏蕴明略显苍白，她却白得像瓷器表面光润的白釉；她和苏蕴明一样眉眼漆黑，苏蕴明不笑的时候总带点忧虑，她的黑眼睛里却只有旺盛的好奇心和跃跃欲试的生机……是了，生机，这便是她和苏蕴明最大的区别。
　　陈旸少年在心底给这女人贴上标签：精力过盛、热爱挑战，攻击性强……总之是个不安分的危险人物。
　　“杨律师。”苏蕴明显然是个更守规矩的人，所以再不情愿还是先打了招呼，走过去站到她身旁，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隔开一臂的距离。
　　“小明，有日子没见了。”那姓杨的律师温和地笑了笑，不同于苏蕴明的生疏，她显得很是熟络，又拉过身旁的人介绍：“这是周瀚宇师兄，九九级的，金鑫师兄，九八级的。周师兄、金师兄，小明和我同级不同系，当年可是系里第一名毕业的才女！”
　　周瀚宇穿着一身法官的黑袍，闻言矜持地朝苏蕴明颔首，慢吞吞地道：“可惜我毕业得早，没机会听闻苏师妹的大名。”金鑫则戴着副无框眼镜，一副斯文败类的标准长相，一边用目光上下扫描苏蕴明，一边问：“苏师妹和谢师弟同系？”
　　杨律师替苏蕴明答道：“对，苏师妹和谢师兄、金师兄你们一样，都是法律系的。”
　　周瀚宇便笑：“杨师妹你后悔了吧，这圈子里学法律的人可比咱们学经济法的人多势众。”
　　“这不还有周师兄你陪我？”杨律师笑嘻嘻地竟伸手去摸他的头，周瀚宇看着那么严肃的一个人，被她动手动脚也不生气，只咳嗽了半声，无可奈何地换到金鑫那边站着。
　　苏蕴明这才找到话缝，分别向周瀚宇和金鑫打招呼，又向三人介绍陈旸。
　　杨律师的注意力其实还在苏蕴明这边，随意挪了挪脚步，轻易跨过两人间那点距离。
　　“小明，”她表情真挚地倾向苏蕴明，将这两个字的发音咬得特别清晰，“上回谢师兄的庆生宴你怎么没到？三十岁啊，一辈子就这么一次。”
　　陈旸站在苏蕴明的另一边，看着杨律师朝她靠过来，苏蕴明下意识地躲了躲，却没能躲开。两个女人同样漆黑的头发轻轻挤在一块儿，下面是几乎贴着的两张雪白的脸，从他的角度看去都眉眼鲜活、肤光潋滟，不知怎的就让他涨红了脸。
　　“我跟师兄道过歉了，”苏蕴明没有转头去看杨律师，仍然笔直地盯着电梯红色的指示灯，淡淡地道：“当时有个案子异地起诉，我走不开。”
　　“不止吧，”杨律师亲昵地用头撞了撞她，悄声在她耳边道：“你是嫌到场的都是公检法的人，怕影响不好。”
　　被她说中本来就没想着隐藏的心思，苏蕴明抿着嘴不吭声，算是默认。
　　“小明，”杨律师轻叹口气，侧眸凝视苏蕴明的眼睛，恳切地道：“L市就这么大点，法律圈子更小，十个法律人里头有八个是校友，还有两个存心也能沾点亲带点故……不管你怎么想，这根本不是你我主观意愿能改变的客观事实。你也毕业了这么久，怎么就去不掉这股子顽固的头巾气？”
　　苏蕴明知道她说得对，她们两个人之间，从来都是她更能适应这个世界和这个圈子。但苏蕴明觉得自己也是对，如果一个人连狷介的权力都没有，她还读什么书？
　　杨律师见苏蕴明只顾着盯电梯，不肯理她，便明白说了也是白说，道理她都明白，只是她不愿意去做。
　　杨律师苦笑着摇了摇头，喃喃道：“你啊，我家老头子一辈子嫌我脾气太硬，真该让他看看你的骨头。”
　　苏蕴明微微动容，她听说杨律师的父亲早在她高中毕业就已经去世了。她终于转过头，近距离看向杨律师发亮的双眼，刚要出声——
　　“叮——”电梯到了。
　　电梯门向两边滑开，杨律师跟在周瀚宇、金鑫身后进去，苏蕴明没有动。杨律师也不等她，直接按下了关门键。
　　陈旸看着电梯门缓缓关拢，一内一外的两个女人再无对话，连视线都不相交。
　　电梯门上升以后，陈旸听到苏蕴明轻之又轻地吁了口气，贴着他的身体迅速地放松下来。
　　他沉默地陪着她沉默，他能感觉苏蕴明的心思还在那位杨律师身上打转，他自己亦是一样。
　　陈旸少年最直接的感受是——从头到尾，杨律师没有对他这样罕见的美少年表现出一丝兴趣，甚至同性别的周瀚宇和金鑫都多看了他几眼，杨律师的目光却仅仅是礼貌地一掠而过，便如同在大街上见到一个毫无特色的路人。
　　陈旸想着，这才是真正的高傲。别看杨律师与那些所谓师兄谈笑风生，与苏蕴明相处时也表现得那么低姿态，似乎她本性随和，和每个人都能没脸没皮地套近乎……但她到底还是不够老练，对那些她认为没有利用价值的人，隐藏不住那一抹漫不经心。
　　“这位杨律师，”电梯又一次往下降，陈旸望着闪烁的指示灯，斟酌着开口，“是什么样的人？”
　　苏蕴明被他打断了思绪，随口反问：“你看她是什么样的人？”
　　陈旸想了想，侧过头去看苏蕴明。
　　电梯间里光线暗淡，只苏蕴明身后有一扇窄窄的窗户，朦胧的淡白色天光透过浅绿色玻璃窗映进来，投在苏蕴明苍白的皮肤上。如果杨律师白得像会反光的瓷器，苏蕴明便是脱了释彩的瓷胎。
　　“我觉得……杨律师是和姐姐你一样的人。”
　　这句话让苏蕴明蓦地回转头来，陈旸的脸迎着光，看上去他本身即是光源。
　　“只是姐姐你比她随遇而安，”陈旸继续说着，“她的目的性更强，为了达到她的目标，她愿意伪装成另外一种人。”
　　陈旸少年颇有些感叹，初恋都是盲目的，他向来认定苏蕴明独一无二。今日乍见双姝，偏让他觉得一时瑜亮，明珠美玉耀目生花，他思来想去都比不出到底谁更好。
　　当然苏蕴明没那么俗气真问他谁更好，只是瞧着他纠结的神情微微一笑，在陈旸少年没留意的此刻，笑容里竟有些调皮味道。
　　她想着，这孩子眼力倒好，那厮伪装成了习惯，怕是自己都忘了本性，肯定想不到有一天会被个实习生戳穿画皮。
　　===
　　四楼上，好好走着路的杨律师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大喷嚏。
　　===
　　电梯门再度打开，两人一前一后迈进去，陈旸忽然问：“杨律师叫什么名字？”
　　苏蕴明似乎没有听见，打了个呵欠，无精打采地靠到电梯壁上。
　　电梯门合拢以后，终于传来她细微的回应声。
　　“无端忽作太平梦，放眼昆仑绝顶来。”
　　“她是杨无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