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下部》萧雪鱼11

44、苏律师的顿悟

　　苏蕴明……败诉了。
　　不，也不能这么说，案件的结果是谢呈俊主持调解，余则立达到了离婚的目的，至于那引起争议的不足四十平米的房屋产权，由于所有人根本不是他，余则立承诺的产权归属并不能生效。
　　李素梅对此的表现却异常大方，只要余则立在法庭上当着法官大人亲口答应了，她便绝对相信这个承诺的效力。
　　所以她离开的时候高兴得满面通红，忸忸捏捏地过来向苏蕴明道歉，羞涩的样子竟是颇有几分姿色，年轻的时候必定更为美貌。
　　余则立在她走后也匆忙告别，他在庭审后半程头都不敢抬，埋着头含糊道谢，冲苏蕴明挥了挥手便快步离去。
　　苏蕴明站在原地看着这对前夫妇的背影，他们去向相同，据说还要在那间不足四十平米的房屋里继续共同生活一段时间。
　　她看得有点出神，这场庭审折腾了三个小时，冬天日头短，她站在三堂区人民法院门口，西边的天空已经布满红霞。
　　身后脚步声微响，苏蕴明以为是陈旸，回头却看到谢呈俊。
　　从读书的时候起，谢呈俊便是出了名的黑口黑面一丝不苟，即便这样的小案子，他依然穿戴着整齐的黑袍，幸好是白天，要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恐怕只能看到一双眼睛的眼白在反光。
　　谢呈俊张口欲言，苏蕴明默默地补充：哦，还能看到牙。
　　”师妹，“谢呈俊顿了顿，不太自然地扶了扶眼镜，续道：”有没有……有没有她的消息？“
　　苏蕴明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谢呈俊黑脸上也看不出明显的失望或者沮丧情绪，他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像在确定她回答的真伪，镜片的反光遮挡了白色的眼睑黑色的眼珠和可能泄露的眼底神情。
　　苏蕴明从他肩后看到了陈旸，他之前似乎是去找个了僻静的角落打电话，手机还捏在手里，一面走一面无意识地玩弄。
　　谢呈俊也随着脚步声转头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拍了拍苏蕴明的肩，压低声音道：“赵叔跟我打过招呼了，这小子不是一般人，师妹你小心。”
　　“师兄。”苏蕴明也凑近他，小小声道：“觉不觉得我们的对话很武侠？”
　　谢呈俊没好气地拍了她的头一记，朝陈旸矜持地微一颔首，转身走了。作为冉冉升起的法律界新星，他一天到晚没有不忙的时候。
　　苏蕴明望着他的走远，陈旸站到她身边，她略略侧眸，眼角便瞥到他握住黑色手机的白皙手指。细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充满韵律感地轻轻敲击，这似乎是他的习惯动作，每当思考的时候便会无意识出现。
　　他抿了抿嘴角，淡淡地道：”谢法官和姐姐很熟？“
　　苏蕴明对这声”姐姐“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转念想到武侠风浓厚的法律界，自暴自弃地放弃就这个问题再理论。
　　”我和他女朋友比较熟。“她摇了摇头，叹道：”前女朋友。“
　　陈旸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苏蕴明也没在意，天色近黄昏，气温是越晚越低，她将微凉的手揣进口袋里，甩了甩肩后的小包，振作起精神道：“不管怎么样，今天总算结了案，你又是第一天进所，咱们去吃顿好的吧。”
　　她率先走，步子不大速度不慢，脑后的马尾肩后的小包和鞋上的流苏晃啊晃，陈旸不疾不徐地跟上去，不过半天时间，他已经准确地探出苏蕴明接受度最大的距离——在她身后半步，既能陪伴她，使她不觉得孤单，又不会威胁到她的主导地位——这个女人靠自己存活了太久，她的自我早就筑成了一道厚厚的墙，墙上布满铁棘。
　　他垂下眉睫，目光落到手机屏幕上，那里刚刚浮现出一条新的短讯。
　　“姐姐，作为新人的敬礼，我有没有荣幸邀请你共进晚餐？”
　　“……请用人话翻译一下先，谢谢。”

　　虽然调侃陈旸不说人话，其实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实习生想请老师吃饭。
　　这很正常，中国人人情往来总避免不了口腹之欲，但苏蕴明随便设想了一下陈旸请客的阵仗，脑中浮现的画面都充斥着红地毯、礼炮、衣香鬓影的大厅、香槟……其实她觉得阿斯顿·马丁比法拉利适合他……
　　两人相处仅短短一天，但就像陈旸开始了解苏蕴明，苏蕴明也对陈旸有了初步的印象——长得好但并不以此为傲，教养良好，却缺乏普通人的生活常识。
　　一年前她调查过他，当时他就读于一所私立中学的高中部，这所号称南中国综合考评第一的中学校坐落于本市郊，占地面积相当于一个中等县，周边高墙深壑，自成一国，规模堪称惊世骇俗。
　　陈旸所谓的扩大社交面是在这样一所与世隔绝的学校，想来他之前所过的生活更为夸张，苏蕴明也稍微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兴致勃勃地驾驶一辆法拉利来当实习生。
　　苏蕴明摇摇头，中断不知跑到何处的发散思维。她现在正依着陈旸的指示从沿江路穿出，临江一线栽满柳树，在这样初冬的天气里，万条垂下绿丝绦早就被锯断，只剩下一段段光溜溜的姿态曼妙的树干，像极了断臂的维纳斯。
　　陈旸一直走在她身后半步，偶尔出声指出方向，他不急，苏蕴明也不好表现得太急，虽然她已经感觉饿了。那莲蓉馅的月饼太不抵事。
　　两人一前一后散步般慢慢地前行着，天气还不算太冷，苏蕴明只在黑色羊毛衫外罩了件短皮夹克，走路的时候双手插进口袋里，迎风一阵风来，她无意识地将敞开的衣物向中间紧了紧。
　　身后的脚步声忽然顿住，她侧头去看，陈旸正轻巧地脱下他的西装款的外套，作势要披到她肩上。
　　苏蕴明这一惊不小，赶紧退开两步，陈旸的动作便停在半空中，少年清澈的黑眼睛无辜地看着她。
　　这个……要怎么给他解释？苏蕴明头疼地想，孩子是好意，或许就他学到的社交礼仪、在他的阶层里也是很正常很普通的行为，但是用在小市民如她身上——咋就这么雷呢？
　　她忍住想叹气的冲动，怕让陈旸更不自在，他已经开始皱眉，目光微带惶恐地望着她，像是在小心翼翼地问着：我做错了什么吗？
　　凭心而论，在这一整天里，除了一些小小的瑕疵，陈旸的表现堪称一名模范实习生，不但任劳任怨，而且谨言慎行，比许多年纪更大资历更久的实习生都来得沉稳可靠。苏蕴明自认是个讲究公平的人，或许她年纪还不算太老，还带着学院派天真单纯的气质，对事不对人，陈旸的表现大大冲淡了他的身世带来的警觉与不满，她认真地想要栽培他。
　　所以当陈旸在这一天里头一次表现出做错事的不安，而他又并没有真的做错事，苏蕴明所剩无几的良心发作了。
　　“谢谢，我不用。”她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抬手接过他举在空中的外套，走近一点，踮起脚尖披到他肩上，边道：“还是你穿着吧，这天是越晚越冷，眼看天黑了，当心冻感冒。”
　　陈旸比她更不怕冷，外套下面只穿了一件衬衣。他骨架长得好，肩背挺拔，是亚裔男性中少见的适合穿西服正装的身型，把一件简单的白衬衣撑得很是挺括，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边锁骨。苏蕴明错眼瞥见，蓦地想起读书的时候偶尔翻过的一本新派武侠，男作者用了数百字深情地描写男主角的锁骨，形容词包括清秀、艳丽、妩媚等。作为一名非文艺女青年的法学生，她当时很是震惊于作者骗稿费的伎俩，因此对这段形容记忆深刻。
　　多年以后，此时此刻，夕阳西下时分，她站在一名年轻男子侧前方，踮起脚尖为他披上外套，他为了配合她，微微地躬了腰。
　　夕阳的余光透过柳树维纳斯们肢体间的空挡投在他和她身上，有那么一线，仅仅那么一丝与她擦身而过，轻柔地、温柔地覆上少年的锁骨。
　　苏蕴明手抖了一下。
　　她的手按在陈旸肩上，陈旸立刻就发觉了，出声道：“你冷吗？”
　　苏蕴明摇头，神情有些恍惚，喃喃道：“我只是想通了一件事。”
　　陈旸同学适时显露出成为一名优秀捧哏的潜质，追问道：“什么事？”
　　“男人和男人之间……”苏蕴明撇开眼望向夕阳，意味深长地道：“那森森的爱啊……”
　　“啊？”陈旸少年被吓一跳。
　　“咳咳，不是不是，”苏律师醒过神，连忙安抚他，“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静下来想了想，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描绘那一瞬间对美的感动与……心动。
　　仅仅是对“美”本身吗？
　　“我只是……”苏蕴明轻声地，怕惊动什么地说，“只是觉得有什么改变了，有什么开始了……”
　　这世界生机勃发，瞬息万变，有什么庞然大物在她和他都未察觉的时刻缓慢地吱嘎吱嘎地启动、运转。
　　在另外一些时候，我们称之为“命运”。

作者有话说

　　现代篇就这样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