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如画江山(本章完) ...
-
“没有让二哥送太后最后一程,我知道你恨我。” 陈旸将目光从空中那只鹰身上缓慢地移开,远眺向尘烟弥漫的平原,唇角微微挑起,“但我也有恨……太后为了你,将小小年纪的我拐出宫,等我好不容易回到宫里,她又为了你给我下毒……”
他转回来对着陈玚,稍微挪动脚步,让自己彻底退出土楼的阴影,无遮无拦地站在阳光之下。
陈玚盯住他,阳光下他白得近乎半透明,玉石般的肌肤之下却透出一层青气。
“毒名‘无生’,” 陈旸笑着道,“有死无生。”
===
“若是见了魏王,你想对他说什么?”端木宏林忽然问,转头看向身侧的苏蕴明。
两人被困在悬崖边,等待薛敦颐搬救兵回来,这时两人都自觉百无一用是书生,平日里再能指点江山,缺了一身缚虎擒龙的本事,关键时刻仍是什么都做不了。
苏蕴明望着崖下湍急的流水,模模糊糊说了什么,江水扑击岩石的声音太大,端木宏林没怎么听清。
但他猜到了,就像他也能猜到苏蕴明手腕上圣旨的内容。
他皱紧眉头,两道浓眉之间多出一条深深的沟壑,神情穆肃地沉声道:“你以为皇帝是儿戏,可以说不玩就不玩儿?你以为皇位是礼物,可以随手转送他人?”
“为什么不可以?”苏蕴明睨了他一眼,又垂眸凝视腕间的圣旨,用另一手轻轻地抚触,留恋它在指间柔软滑腻,像是肌肤一般的触感。
“‘家天下’,对皇家来说,这天下也不过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她低低地道,声音依然在轰隆的水声中若隐若现,“百姓不会在乎谁当皇帝,只要能让他们吃饱饭;大臣不会在乎谁当皇帝,只要不动他们的权位;就连皇帝自己也不在乎那个皇位……那么为什么不能轻送?为什么不能儿戏?”
“你——”端木宏林并不擅言辞,使劲地眨巴着眼,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但他是老派的儒生,不为良相则为良医那种,骨子里仍信奉着“国家重器不可轻授”这一套,苏蕴明轻佻的三言两语不足以说服他。
“端木师傅,”苏蕴明清楚他的想法,抬首看住他,恳切地道:“我知你不是一味死板的人,不然你也不会跟我一起过来……但凡还有一丝机会,我也不会替小阳做这个主,内阁的老狐狸们也不会准我这个女人越俎代庖……‘无生’没有解药,小阳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既然皇位早晚都是魏王的,又何必让这些大好男儿虚掷了头颅?”
端木宏林与她四目相对,不知在苏蕴明眼中看出了什么,他眼神中的置疑缓慢地沉潜下来,只道:“魏王肯信你?朝廷肯信魏王?”
苏蕴明摇了摇头,这两边的态度她都不能确定。她只能做为一个传话者,一座桥梁,将双方的寻求和平的态度互换。至于结果……谋事在人,成事,只能看天。
她仰首望向湛蓝的天幕,那只鹰又回到高空中,像一个小小的黑点般盘旋往复。
烈日当空,目为之眩。
“端木师傅,”她忽然道,“你是不是喜欢周小姐?”
不等端木宏林答话,她笑了笑,又道:“不知道为什么,确定小阳的毒治不了,我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痛苦。或者因为,小阳做错了事,上天要惩罚他我无话可说。也或许因为,我从来不觉得生命的质量应该与长度联系在一起。若他有生之年都能开开心心,活着的时候没有压力,离开的时候没有遗憾,这样的一生,已经是完美的一生。”
苏蕴明闭了闭眼,在迎面而来的阳光和风中悠悠地道:“这样想的话,我竟有些羡慕小阳了。”
===
“当我每天都想着,我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陈旸的微笑里没有苦涩,玉石沙砾混合一般的声音难得带出少年的俏皮,“这么念叨久了,就忽然觉得,死有什么不好?”
他又歪过脑袋,用那样天真的姿态看着陈玚:“二哥你从小就跟着太后学佛经,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这说的是执念,人一定要忧死乐生,这便是执念。”
“胡说八道。”陈玚终于挣扎着发出声音,像个局外人一样听着自己干涩变形的嗓音,头脑更觉得晕眩,不知是因为头顶上方那越来越猛烈的太阳,还是因为听闻陈旸刚刚漫不在乎地宣布了自己的死期。
他吞了口口水,强抑下胸中翻滚的复杂情绪,紧紧地盯住陈旸的脸,想要看出他说的有几分真几假,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期盼几分真几分假。
“你……”他的声音竟带出一丝哽咽,“你真的只能活三年?”
陈旸摇了摇头,补充道:“运气好的话撑够三年,运气不好,或许年底我就能去拜见父皇和母后。”
陈玚死死地瞪着他,看不出他有说假话或者玩笑的迹象……可是,他怎么能笑着说出这种话?怎么能如斯平静!?
“我不该笑吗?”陈旸像是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故意又笑了笑,露出尖尖的虎牙,顽皮地道:“难道要我哭?”
“闭嘴!”陈玚承受不住地闭上眼,不愿再看见他的笑容,“就……别笑了……”
“好。”
意料之外,陈旸答应得非常干脆,魏王胡乱地挥着手,早就握不住腰间的刀柄,全副精神都放在深深吸气、呼气,试图理清一团混乱的思绪和情感。又听得皇帝道:“二哥,你想要皇位,不用造反。不用等三年。我现在就给你。”
陈玚倏然睁眼,陈旸脸上果然没有了笑容,他伸直左臂指向帝都端桓的方向,静静地道:“只要你多等一天,明天这个时候,我会下旨禅让。”
陈玚短促地抽了口气,上前半步,两兄弟身高相若,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贴近了互视,却都看不清对方眼底的神情。
“你要什么?”出自不知名的焦虑烦躁,陈玚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陈旸却像是听明白了,勾起唇角又露出一个笑容:“我要的我已经得到了。‘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这些不过都是不在其位者想当然的美好。你我、先皇、太祖爷爷都是姓陈的,陈家的男人什么时候把皇位当成一回事儿?”
他又往前凑了一点,鼻息轻轻地喷在陈玚脸上,离得愈近,陈玚就只看得见他的眼睛,又深又黑,阳光的金弧浮在表面上,下头是望不见底的深渊。
“太祖爷爷不想当皇帝,他爱的不过是打江山的征服感;父皇不想当皇帝,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只是和母后长相厮守;二哥你也不想当皇帝,你想要的是天下人承认你比我强,你想要先皇从皇陵里起来说他错了,他应该选你而不是我……而我,我从来没想过要当皇帝,我要的只是那个女人。对于我,她的身体是山峦,她的眼睛是江水,她的头脑是城市……她,才是我的如画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