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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会面(本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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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玚缓了缓马速,策马在土城内一溜小跑。明晃晃的太阳光从他头顶上方照射下来,他身披着沉甸甸的全副盔甲,有些闷热,细细的汗流沿着发际线流下来,冲刷着脸上的尘土,他眼也不眨,一瞬不瞬地望住前方。
土城内残留着一些断瓦残垣,风打着旋儿吹动满地尘土,陈玚的马速越来越慢,心跳得越来越快,虽然面上仍是看不出表情变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握着缰绳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当他转过半堵风化得面目全非的墙壁,墙下忽然多了一个人,陈玚可以确定自己没有眨眼,但他硬是没有看清那人是如何出现。他猛地勒住缰绳,马儿昂起头颅晃了晃,又驯良地垂下了长长的颈子,四蹄扎根一动不动。
那是一个老人,身上褐色的布衫半截都沾满了土,老脸皱巴巴的,表情有些愁苦,长相既平凡又模糊,就像任何一户人家里上了年纪还被迫操劳的老仆——那是指你不知晓他真实身份的情况下。
陈玚当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或者说,在韩松之出现以后,他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见这个人。
韩竹乎。
魏王本质上是个严肃的人,所以他不像苏蕴明那样会忍不住吐槽这怪名字,而只是挑了挑眉,神色淡然地注视着对方,开口道:“你也来了。”
“拜见王爷。”韩竹乎颤巍巍地弯了弯腰,伸手一引,“这边请。”
陈玚抬头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隐约听到夹杂在风声中的兵戈之声,不由地又睨了韩竹乎一眼。
韩竹乎依然埋着头,一小绺干枯的白发挽成个乱糟糟的髻子,怎么看都仍然是一个邋遢的老仆,谁又能想到,他竟是东厂中负责天下侦缉和情报的二档头?
陈玚皱了皱眉,用脚后跟的马刺轻踢马身,马儿乖顺地转过头,朝着韩竹乎指引的方向前进。
没几步,平原上的风暂歇,前方的景物愈渐清晰,陈玚先看到路边钉子似的扎着一个布衣打扮的魁梧大汉,右手却按在腰间,那里悬着一柄细长如剑的绣春刀。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进,与那名便装锦衣卫擦身而过。
一人过后又是一人,陈玚稍加留意,每隔十步远便有一名布衣短打扮的锦衣卫,数足十二个,前方终于出现一座保持得尚属完整的土楼。
那是一座只有两层高的土楼,原有的外层和装饰都风化光了,只剩下坑坑洼洼的土架子,看不出原来建作何用。马儿将要驶到楼下,陈玚似有所觉,倏地抬首上望。
楼头站着的一个人也正俯首下看,两张极为相似的俊美面孔正巧对上,四目相视,耳边风声又开始呼啸,周围是灰仆仆黄沙漫天的荒城,两人都同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们身处皇城之内,绵延不尽的围墙隔绝了彼此间所有的情感交流,他们是如此相像,又如此相异,从诞生那天开始,他们就无可选择地做了对方的敌人。
就如他们也无可选择的,做了对方的兄弟。
“陛下,”陈玚面无表情地道,“你不该出宫。”
“二哥,”陈旸好脾气地微笑着,柔声道:“你不该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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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玚”是玉的意思,“旸”则是太阳,偏这两个发音一样,陈玚因此觉得,先皇心目中从来只有一个儿子,只有那个儿子配得上“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他下了马,一名锦衣卫过来作势要接马缰,陈玚没有理他,而是牢牢攥着缰绳,直到感觉粗糙的绳面将手心磨得生疼。
他看着陈旸慢腾腾地从土楼上下来,身后一个从人都没有,披着一件略大几分的藏青色袍子,显得弱不胜衣。
陈玚突然有一个念头涌上来:杀了他!就在此时此刻,不必他人相助,他自己冲上去杀了皇帝!
他将缰绳握得更紧,另一手缓缓摸上腰间的佩刀。
“二哥想杀我?” 陈旸怯冷似地将双手拢进袖中,歪着头似乎很感兴趣地看着魏王,他显得比陈玚记忆中更为苍白,但强烈的日照底下仍是俊美得像会发光。
“嚓”一声脆响,十二名锦衣卫同时拔刀,因为动作过于整齐,仅仅发出一声刀鞘与刀身的摩擦声。
陈玚不为所动,以他的身手,完全可以在锦衣卫阻止之前杀死近在咫尺的皇帝。或许心中执念太过,他面上仍没什么表情,眼角却开始发红,呼吸也变得粗重。
少年皇帝摆了摆手,又是“嚓”一声响,锦衣卫集体收刀,他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陈玚,神色间因为不设防而显得天真。
陈玚突然一阵恍忽,他记得他这样的表情,他见过。
多年以前,那个身高尚不及他腰间的孩子,也曾用这样的表情仰着脸看他,怯生生地朝他伸出手,天真地问:“二哥,你为什么最近都不理我?二哥,你来我宫里玩好不好?”
他是怎么回答的?陈玚已经记不清了,但他记得这样的表情是怎样转为不加掩饰的失望,又渐渐变得阴郁……在她出现以前,陈玚再没有见过那个孩子的笑容。
握刀的手握得更紧,那一点点仅余的温情没办法令他松开,却也没办法让他轻易地拔刀相向,陈玚听到“咯咯”的响声,半晌才醒悟过来那是自己咬牙发出的声音。
他全部的挣扎陈旸都看在眼里,摇着头微微一笑,轻声道:“她以前说,我们兄弟两个正好相反,我是面热心冷,二哥却是看似无情,心里没办法真正放下。”
皇帝干脆地背转身,将全身的弱点都暴露在魏王的刀下,平静地道:“不必劳烦二哥动手,我活不了多久了。”
仿佛在为他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加注,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嘹亮高亢的鹰唳,一只硕大的苍鹰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振翅而起,速度快得如同一道肉身的闪电,不过顷刻之间,已经看不清形态,化为无穷天幕之上小小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