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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九章 ...

  •   第四十九章

      伊戈尔从未独自一人在陌生的地方闯荡,可是他一心一意要活下去,所以他愿意动脑子,他要拯救自己。他学着其他人的方法买了票,但是列车一如既往地晚点了,他身上没有钱,四周警察和军人太多,他也不便过多活动。他明智地选择了躲在候车大厅的一处角落里,可他依旧做着最容易暴露他身份的事——作曲。

      古朴的阿玛迪是他唯一的行李和伴侣。他迷茫地打量眼前各类人,一些人身上撒着香水,穿得讲究,皮肤细腻,容貌端正,举止优雅有礼。但大多数人还是像西伯利亚那的人一样灰头土脸,眼里不带激情;离家万里,这里却没有太大不一样。伊戈尔不自禁地思念起尼古拉来,那股香水味始终环绕在他脑海中,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地人,而且又高贵又善良。他到底是谁呢?为什么会帮助自己呢。

      警察们一直来回走动着,日落时分,戒备明显森严起来。伊戈尔有着动物一般的敏锐直觉,他看见一辆军车停在候车大厅门口,一位军官下车,同车站的警卫交谈了些什么,那些人马上行动了起来。他埋下头遮住自己的脸,但是对方也很会找人,专找遮遮掩掩不希望引人注目的那种人。一位小兵走到角落挨个看团坐在地的人的脸,伊戈尔向上帝祈祷他忽略自己,但对方走到他面前,客气地说:“我们在找人,麻烦您出示一下证件。”

      伊戈尔由怀中掏出帮助他逃跑的人临时为他做的证件,小兵看了看,觉得不对劲,礼貌地说:“先生,麻烦让我看一下您的脸。”

      伊戈尔极不情愿地抬起脸,有些暗,伊戈尔祈祷对方的任务并不是逮捕自己,而是其他什么人。万幸的是,小兵在仔细端详伊戈尔的面容之后就礼貌地走开了,伊戈尔吓得浑身冷汗,刚松了一口气,却又看见小兵朝人群中心走去,并没有再检查他身旁那几位同样佝偻着身子躲避检查的人。他一惊,连忙借着小兵还背对着他的空挡朝人群里面扎了进去。小兵显然是一直用眼角的余光撇着他的,见有动静,立刻朗声喝道:“站住!”

      伊戈尔已经由人群里窜去了门口,他不小心撞到了一位军官,军官骂骂咧咧地,他则不顾一切地掉头去了大街上。一队人急速奔跑着朝他追来,他窜入小巷再窜入居民楼,可是环境太陌生了,他每踏出一步都得忍受慑人的恐惧感。他像困兽一样无力地在一栋栋模样相似的公共公寓里穿梭,根本不是身后时有时无的脚步声令他害怕,而是前方不确定的危险让他魂飞魄散。他几次停下脚步准备投降,可是他又不甘心,他总觉得再多跑几步就会重获自由。

      这座城市就要将他吞噬了,他只觉自己掉入了巨大的迷宫,眼前这道扶梯芳芳已是第四次出现了,整个圣彼得堡的居民区是那样相似。身后的脚步声逐渐明显起来,但他彻底失去了判断前方的能力,这时一双黑暗中伸出的手将他引入了一间半掩着门的小房间,尼古拉的声音由黑暗中说:“屏住呼吸,你的气息会暴露你的藏身之地。”

      这是多么令人安心的声音,尼古拉是上帝派来拯救自己的天使。伊戈尔一松劲,双腿一软,直直扑去了尼古拉怀中。尼古拉温柔地抱着他,贴在他耳边问:“你也会害怕?”

      伊戈尔点点头,出乎意料地老实。

      “跟我来。”

      黑暗中尼古拉牵着伊戈尔的手左右拐着来到一处天井,有了些光亮,伊戈尔看着尼古拉熟悉的脸庞,露出一副委屈而又迷茫的表情,不知所措地说:“我不能再麻烦你了。”

      尼古拉没有把这个话当真。

      “再见。”伊戈尔说罢,不舍地松开尼古拉的手,朝反方向走去。尼古拉笑着追上他,柔声道:“你一个人怎么知道路呢,送你上车我就离开。”

      伊戈尔回头,柔柔地看着尼古拉,再次摇了摇头。

      尼古拉再次追上伊戈尔,但这次伊戈尔没有那么温柔了,他用力甩开了尼古拉的手,就像之前尼古拉打开他的手那样干脆。尼古拉吃惊地站在原地,伊戈尔不回头,脚下步伐加快,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尼古拉连忙追着对方脚步跟上前,但对方不回头看他,他索性就这么跟着,直到身后再次传来清晰的脚步声。脚步声逼近,伊戈尔却执意独自行动,尼古拉在他身后说:“我带你去见当年照顾弗拉迪米莱尔琴科的人。”

      弗拉迪米是伊戈尔同父异母的哥哥,家中排行第二,二战期间由奥列格救出后一直与奥列格一起被围困在圣彼得堡城区,最后因饥饿所迫,想要由冰冻的湖面逃离圣彼得堡时冻死在湖中心,尸体被人吃了。听说这位兄长有惊人的小提琴天赋,但伊戈尔一直认为自己比他厉害。此刻突然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他全身僵硬,背对着尼古拉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脚步声已经很近了,尼古拉悠闲地站着,不说话。

      伊戈尔转头,冷静地说:“那我更不能相信你了。”

      “你现在必须相信我。”尼古拉突然上前一步,拽住伊戈尔的领子,将他塞入了旁边一扇破烂的木门后。两人紧紧贴在一起,鼻孔对着鼻孔呼吸,伊戈尔这么近距离看人脸只觉头昏。脚步声掠过木板门过去了,伊戈尔的嘴在尼古拉的脸上摩擦着,他一张一合开口说:“你是什么人,从上车开始你就知道我的身份了是不是?你想抓我回去么?”

      尼古拉安静极了,伊戈尔突然别了尼古拉的脚一下,尼古拉压根没想到他还有这出,身体失去平衡,伊戈尔立刻跳出门后,转身要逃跑。刚路过的那队人听见了动静,立刻调转头来,脚步声再次逼近。尼古拉不与伊戈尔争辩,他跟上伊戈尔稳稳握住对方的手,认真地说:“如果你相信我会害你,”他将怀中的小匕首塞到伊戈尔手中:“你现在立刻将我除掉。”

      “你到底是谁?”伊戈尔绝望地将匕首丢去地上。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不等伊戈尔由惊愕中回过神来,尼古拉温柔地握住伊戈尔的手,带着他穿过一条小巷去了大路上。摆脱身后恐怖的脚步声之后,尼古拉于深夜时分带着伊戈尔去了维格筱夫将军的住宅,维格筱夫是父亲在二战时期一手提拔上来的人,二战期间与奥列格同吃同住,自然也担负起了照看小弗拉迪米的责任。尼古拉没有由正门进去,他熟练地领着伊戈尔由一楼的窗户不费力地进入室内,再摸黑去了二楼的书房。推门进去,维格筱夫果然在书房,看见尼古拉后他似乎见到了鬼,他喃喃道:“尼克,你……你怎么在这里?”

      然后伊戈尔也鬼头鬼脑地探了个头进来,他和弗拉迪米有几分挂象,对方吓得血液几乎倒流,捂着心脏跌坐去椅子上,带着哭腔道:“……弗拉迪米,你怎么也来了?”

      对方这话说得太真实了,尼古拉回头,恍惚间也以为那位弗拉迪米附身于伊戈尔。维格筱夫自己回过了神,他没落地说:“不对啊,弗拉迪米没长到这么大就死了,你是伊戈尔是不是。”

      伊戈尔默默地踏入房间。维格筱夫愣愣地看了很久伊戈尔,安心道:“莱尔琴科先生一定很欣慰,弗拉迪米若能活下来,一定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你的琴呢?”

      伊戈尔由身后拿出琴。维格筱夫满意地点点头:“尼克,做得好。”

      “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肯瑟出卖了元帅,支持元帅的人现在认为元帅做的一切最终是为了恢复皇权,纷纷离他而去。现在元帅被软禁在鄂勒伯格街的一栋公寓里,夏洛特公主和一部分佣人已经启程前往格丁尼亚,今天下午已经到达了奥尔什丁军事基地。”

      “还有哪些人在家里?”

      “大家几乎都离开了,元帅一部分部下也已于今天下午伪装成普通佣兵,搭乘班机飞往了波兰,这是我安排的。现在家里还剩下几个佣人料理后事,还有我,今日凌晨搭乘军部的直升机前往乌克兰,由那里前去格丁尼亚与夫人会和。瑞典皇室已经安排了军舰,停泊在格丁尼亚港,明晨我们将搭乘军舰前往瑞典卡尔斯克鲁纳。”

      “没有一个人留下来陪父亲么?”

      “元帅执意要求所有人立刻离开。”

      尼古拉点点头,伊戈尔惊奇地看着尼古拉的反应。尼古拉埋头思索片刻,安静地说:“能帮助伊戈尔离开么?”

      “会是一个问题,我现在立刻联系摩纳哥皇室,我记得伊戈尔的姑姑是摩纳哥的公爵夫人。”

      尼古拉点点头,回头仔细打量伊戈尔一番,低声道:“饿么?”

      “你不救你爸?”伊戈尔反问。

      尼古拉身子颤了颤,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我夫人呢?”

      背对着尼古拉正尝试通过自己这边的间谍接通摩纳哥帕比罗公爵宅邸电话的维格筱夫全身瞬间僵硬,他放下电话,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无奈地说:“我还以为你不会问起呢。蕾拉公主临盆在即,无法移动,当局将她软禁在家里。”

      这根本不是事实,尼古拉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原来自己离家享乐的这段日子里蕾拉在家就像一个隐形人一样生活着,发生这么大的事了,贵为瑞典王国的公主和罗马诺夫一族的“太子妃”,她也没有被第一时间转移。依照蕾拉的性格,与其被当做累赘推来退去之后勉强送回斯德哥尔摩,她一定会选择陪着自己的表哥一起迎接死亡,因为她也像尼古拉一样,认为这种关键时刻陪伴在奥列格身边的人才是奥列格真正的亲人。尼古拉很自豪,蕾拉不愧为自己的夫人。

      “无法为你和伊戈尔准备足够的衣物……”维格筱夫避开尼古拉的视线:“你有什么一定要带走的物品么,家里人十一点半会最后一次来这里,因为夏洛特公主的女佣今天下午来电说公主坚持带走家中所有的照片。”

      “能带走照片,也不能带走蕾拉么?”

      “尼克,是蕾拉公主坚持留下的,元帅几乎跪去地上祈求她动身。”维格筱夫不太满意地瞪着尼古拉:“她不愿让肚子里的孩子有危险。她是一位了不起地女性。”

      尼古拉暗暗咬咬牙,努力咽下这口气。伊戈尔由始至终看着尼古拉的每一丝表情。维格筱夫转过身去,不再与尼古拉交谈,他拿起电话对自己的副官说:“告诉那边人王储需要一些衣物御寒,让他们准备。”

      半个小时之后,维格筱夫的贴身女仆进屋道:“那位先生来了。”

      门一开,门外赫然站着米迪。维格筱夫早已去后院安排直升机的事了,尼古拉和米迪愣愣地看着彼此,尼古拉缓缓摇头忧伤地说:“我知道你会留下来。我早知道你会留下。”说罢大跨步上前,迫不及待地将米迪拥在了怀中。米迪手上拎着的小小皮箱跌去地上,他在尼古拉怀中幸福地笑了。米迪紧紧地拥着尼古拉的腰,尼古拉则将脸贴在米迪的头发上,右手抚摸米迪的后脑勺。伊戈尔完全像不存在一样,他静静地看着眼前两人缠绵,觉得又怪异又凄美。

      “其他人都走了,只有马蒂尔德太太和父亲大人留下来照顾家里。蕾拉公主有临盆的迹象,医生吩咐她卧床休息。还有,我找不到哥哥……”

      “你怎么不走?”尼古拉温柔地抚摸米迪的脸庞:“你怎么不与妈妈一起去瑞典?”

      “我知道你会回来,蕾拉公主也知道。”

      尼古拉再次紧紧搂住米迪。米迪慌张而又深情地说:“但是你必须走,你要好好活下去。我把衣服带来了,还有夫人要的照片。他们只让我准备一个箱子,我没法给你带厚外套,不过你可以穿古斯塔夫王子的衣服。我……我也把自己的衣服放在了箱子里,就当做我陪着你一起离开这里了。”

      尼古拉心碎了,他近乎乞求地对米迪说:“跟我一起走。”

      “不行,家里已经没人了,我要照顾蕾拉夫人。我们不会有事的,他们已经说了,家里人只是老爷花钱买来的奴隶,当局政府解放了我们。你一定要活下去,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来接我们。我会好好照顾公主和孩子。”

      计划极是精确,一分一秒都不能偏差,尼古拉和米迪都懂。十一点五十五,米迪由尼古拉怀中退出;他拿出身后挎包内放着的丝绸衬衫与三件式的西装套装,最后一次伺候着尼古拉穿上。两人至始至终没有看伊戈尔一眼,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伊戈尔看着米迪跪去地上为尼古拉整理裤腿,再亲密而又细致地贴着尼古拉的身体为他扣好扣子,系上领结。两人鼻尖挨着鼻尖,微笑着凝视彼此很久很久,直到维格筱夫上来了才稍稍分开。维格筱夫早耳闻了米迪与尼古拉的亲密关系,现在也有意装作没看见。米迪回身向维格筱夫优雅地鞠了一躬,伊戈尔被这优美得近乎做作的动作激得浑身上下抖了抖。这时米迪看了过来,眼里露出一丝询问。

      “米迪,”尼古拉走去米迪耳边,咬耳朵告诉米迪:“他是伊戈尔莱尔琴科。”

      米迪露出了惊喜的神情,他凑上前挨着尼古拉的耳朵说:“蕾拉公主说你会救他,我还不信。”

      “你告诉蕾拉我在维格筱夫这里么?”

      米迪为难地看去了一边,脸上是做贼心虚的表情。尼古拉的笑容只僵硬了一刹那,他恢复了温柔的表情,柔声道:“没关系,我明白。”

      米迪游丝般的笑声让尼古拉闭起眼睛露出了极度痛苦的表情,他一把捞过米迪,单臂搂着对方,用几乎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说:“等我回来。”

      没有时间了,米迪回头俏皮地看了眼伊戈尔,再哀怨地凝视了尼古拉一秒,突然转换了状态,带着一脸恬静与恭顺退后两步,跪去地上亲吻了尼古拉双脚前的地毯。他眼睛看着地下,平静地说:“我可以吻您的手背么?”

      “你可以。”尼古拉伸出手臂,米迪轻轻吻了吻尼古拉的手背,站起来,继续弓着身子,缓慢地倒退着出了房间。尼古拉表情很安详,他站直,颔首,然后看来伊戈尔这边。伊戈尔只觉此刻的尼古拉比其他任何时候都尊贵,他也不由自主地想跪去地上,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但是他毕竟不好意思做这个动作。但他立刻上前为尼古拉拎起了小皮箱,尼古拉微笑着点头致谢;伊戈尔走在他身后,两人跟随维格筱夫下了楼。

      尼古拉非常从容地登上了直升机,机师是一直指导自己驾驶直升机的福尔克教官,两人交换视线,但并没有交谈。伊戈尔第一次搭乘直升机,他很兴奋,尼古拉暗想,真是一位心思单纯的人。直升机降落在格丁尼亚军事基地,尼古拉一次也没来过这里。这座军事基地比西伯利亚基地小很多,冷清,简陋,尼古拉默默地看着孤零零立着的航空塔。直升机落地之前就已有些异常,因为地面上并没有人给出具体降落信息,维格筱夫负责陆军,并不明白空军的一系列降落要求,但尼古拉察觉到了异常。他向维格筱夫借了一把枪,然后摇醒昏睡的伊戈尔,低声说:“不要离开我身边。”

      停机坪一侧侯着一位上校,尼古拉并没有见过他,但维格筱夫认识对方。尼古拉察觉到了第二个异常,对方和对方身后的士兵们并没有长时间相处的长官与下属所有的默契感觉,这是直觉方面的东西,尼古拉不便以此做理由阻止维格筱夫随对方进入基地。但他又不明白了,既然母亲搭乘的游轮会赶在黎明前起航,为什么自己还要进入军事基地用茶呢,时间已经很紧了不是么。他跨步跟上维格筱夫,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维格筱夫和蔼地说:“相信伟弗拉上校,他一直崇敬您父亲,是自己人。再说直升机也要补给不是么。”

      在飞行途中尼古拉就从机师与地面的简单对话中知道这架直升机已到达了飞行公里数,这种情况,落地后直升机一定得经历起码两个小时的维护。就算这个基地人才辈出,有超一流的整备师,起飞也将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情,那已是凌晨五点半了,跨越市区到达港口的话,游轮早是离开了。

      “为什么我们不搭乘汽车前往港口?”

      “因为途中经过的哨岗太多。”

      “港口有可供‘雌鹿’落地的停机坪么?”

      “有卸货区。”

      “轰鸣声怎么掩饰?”

      维格筱夫已经很紧张了,他厌烦地看了眼尼古拉,没有做出回答。

      尼古拉不安地朝前看了看,伊戈尔冷漠地跟在后面,似乎他也意识到了眼前情况不对劲。上校走路左手左脚,他后面的士兵们与其说是亲信,不如说是在监视他。尼古拉低声对维格筱夫说:“将军,不对劲。”

      距离基地餐厅还有很长一段路,黑暗中,维格筱夫咬牙切齿地警告尼古拉:“住嘴,你什么也不懂。我一定会平安将你送到您母亲手里,因为我知道你是继承人,我不能有丝毫闪失——你明白我现在的压力么?——你还给我多带一个麻烦!”

      伊戈尔听见了这个话,他迷茫地站定脚步,尼古拉暗暗伸出手拉住他的手,扯着他继续朝前走。两人继续压低声音争执,尼古拉说:“伟弗拉上校已经被监视了。”

      “你住口,你到底想不想走。”

      “如果前方是明显存在的危险,那不如不走。”

      维格筱夫彻底愤怒了,他站定脚步,咆哮道:“你以为我想离开?我跟随元帅多年,元帅对我既是父亲又是上司,我自当为他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但是这一年来的所有事我一直是反对的,到头来我反而要为这个结局买单。我根本没有参加这一整个计划,现在参加计划的人都平安离开了,我反而还身陷危险之中。我的女儿刚诞下一个男孩,我的儿子正筹备婚礼,现在我们一家人都要被迫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了,你就不能体谅我一下,安静一点么!”

      “这里也是我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尼古拉冷冷地看了眼维格筱夫,一副王储看家臣的气势。

      维格筱夫被冒犯了,他原地一跺脚,怒道:“我不走了!”

      你怎么能不走呢,你是奥列格加加林元帅身边的人啊。尼古拉无奈之间忍下脾气,正要上前劝说维格筱夫,伊戈尔突然低声说:“你们都愿意留在自己出生的地方,但是我不愿意,你们都留下吧,我独自离开。”说罢头也不回地朝基地一侧的黑森林走去。

      这里是军事基地,伊戈尔你不知道四周都有电网和哨岗么?三人的争吵声早已惊动了前方的人,那些人立刻围了过来,尼古拉要站上前保护伊戈尔,伊戈尔突然拔腿朝一旁跑了过去。打头的士兵要开枪,尼古拉沉声道:“那位是摩纳哥皇室的近亲,不想让国际关系受损的话就把枪放下。”

      已经摊牌了,伟弗拉上校走上前,他没有命令的权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后的士兵上前扣住了尼古拉和维格筱夫。伊戈尔看见尼古拉被扣住了,自己也停下了脚步,老实地给抓了回来。三人被囚禁在一间小房间内,尼古拉觉得安心,一瞬间里为自己就要回到圣彼得堡而雀跃。可是伊戈尔再次提醒了他他的使命,他内心极度不愿意,可是他不得不动起脑子思考逃离的方法。一面思索着,他听见伊戈尔低声说:“我知道您的心情,但是我必须离开。”

      “我不想离开。”尼古拉喃喃道。

      “那就留下来,我和你不一样,您是大公,而我只是个拉琴的。”

      “有什么不一样。”

      “您是我们俄罗斯的大公,没有国家您就失去了对应的身份。而我父亲说艺术家是没有国界之分的,世上所有艺术家都同为艺术国度的子民。”

      尼古拉微微颤抖了一下,沉声道:“你说得对,离开这里,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伊戈尔察觉到了尼古拉语气里透出的坚定,吃惊地看了尼古拉一眼。尼古拉看着前方说:“但是我必须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说罢他对门口的士兵说:“放了我。”

      士兵惊奇地扭过头看他。

      “你们会被灭口,你很清楚。”

      士兵连忙举起枪对准尼古拉。

      “你害怕了,我双手被缚,你却仍需用枪对准我。”

      “住口。”

      “放了我,我带你离开。”

      “住口!”

      “你的军饷是多少?待遇如何?还有几年兵役?之后怎么办?”

      士兵努力吞吞口水,他面部表情狰狞,尼古拉却只是威严地坐着,肢体很放松。

      “你出生于工人家庭,我父亲的退役士兵福利政策改革直接影响到你今后的生活质量,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你也无法继续当兵,因为你没有考取资格证明,你的配枪就已交代了你在军中的地位。”

      士兵连忙将自己的手枪藏去了背后,军人们特别在乎这个,自己技不如人,总归是个耻辱。

      “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都必须死。放了我,我带你去瑞典,我承诺给你安定的生活,你可以在某位贵族家中做一名守卫。”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是奥列格加加林的儿子。”

      士兵混乱极了,伊戈尔和维格筱夫都捏了一把汗;士兵随时可能张口喊人,成败就在一刹那之间。尼古拉很从容,他深深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用温暖如玉的声音说:“你不是射不准靶子,只不过你是左撇子。”

      士兵愣愣地垂下了双臂。尼古拉点点头,对方像中了魔咒一样痴痴地上前,挂着一脸茫然为尼古拉松了绑。尼古拉微笑着看着对方,一边看一边侧着身子为维格筱夫解开绳索。当他跪去地上为伊戈尔解绳索时,士兵突然像爆发一样吼了出来。三人脸上同时一凛,尼古拉扶起伊戈尔,带着两人上了屋顶。脚步声靠近,然后屋顶出现了一个人头,那名士兵也跟着上来了。

      尼古拉连忙将对方压低,前来的士兵见人逃走了,立刻通知基地拉响了警报。屋顶有一处凹进去的、类似天窗的地方,四人不至于被发现,但也无法移动。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黎明到来后四人都将暴露,其他三人焦急地等待着尼古拉的反应,他俨然成了首领。

      五点正,尼古拉看看手表,再看看天色,目测了一下机库的距离,对自己说:“直升机应该整备妥当了。”

      他指着远处的机库,其中一扇门是敞开的。他说:“四百米,维格筱夫将军,您能跑多快?”

      “拼了老命跑,总不会太慢。”

      尼古拉点点头,握了握伊戈尔的手。他缓缓揭下伊戈尔刚刚为他搭上的外套,伊戈尔担心地说:“您穿着得了,您一吹风就发烧。”

      尼古拉感激地看了眼伊戈尔,他重新披上外套,然后一跃而起,将伊戈尔挡在自己身后,率先下了房顶,那个小兵动作异常利索,一眨眼时间甚至超过了尼古拉。上帝保佑,他们跑了近一百米才被人发现,尼古拉带着伊戈尔跑Z字形;维格筱夫出生入死,逃跑经验丰富,尼古拉无需太多照顾他;小兵则早是兔子一样窜去了机库。离机库还有五十米时尼古拉看见了机库里冲出来的几名士兵和两位整备师,伊戈尔看见其中一人举起了枪,连忙憋红了脸超越尼古拉,要为他的大公挡子弹。然后他感觉尼古拉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一愣之间,尼古拉已经蹲下身去,一个扫腿放倒了带头那名士兵。他的动作流畅优雅,更像跳舞。伊戈尔彻底呆在了原地,不明白一直柔弱的尼古拉为何会有这等能力。一发子弹擦着伊戈尔耳边飞过,伊戈尔只觉耳朵一烫,随后就被尼古拉猛力压去了地面上。尼古拉一面冷静地与三名士兵对打,一面一字一顿地告诉伊戈尔:“伊戈尔,你是我的朋友,你想离开这里,我一定帮你离开。”

      “您自己呢!”伊戈尔察觉到了尼古拉的心意,绝望地问。

      尼古拉要说什么,两名士兵突然一起朝他扑来,他左右放倒士兵,拽着伊戈尔跑去了直升机前。两名整备师站在角落里,尼古拉熟练地操作起直升机,一名整备师喊道:“油没来得及加满。”

      “没关系,谢谢了。”

      “您真是奥列格加加林元帅的儿子?”

      尼古拉举起护镜,在戴上前探头看了看提问的技师。

      “上帝与您同在。”

      尼古拉敬了一个军礼,直升机舱门关闭,随后赶到的士兵不敢射击,因为他们正直直对着直升机的四门炮,‘雌鹿’厚重的挡板也让人望而生畏。众人连忙回头安置反坦克炮,想要击落还未升高的直升机。他们赶在临界射程□□出了第一发炮弹,但尼古拉避开了。之后尼古拉在晨曦之中驾驶直升机去了港口,一路上大家紧张得几乎昏过去,认为当局一定会派轰炸机前来堵截。终于,港口在金色的朝阳照射下闪烁着迷人的光彩出现在众人眼前,看到这份神圣的光芒时尼古拉差点虚脱得昏过去,伊戈尔再次敏锐地察觉了尼古拉的虚弱,他担心地陪着尼古拉,并说:“您既然身体这么不好,为什么还要学习这么累人的东西呢。”

      卸货区非常不适合降落,但尼古拉稳稳地停在了地面上。这一次侯在港口的人是家臣列夫,尼古拉脸色惨白,列夫心疼地说:“游轮已经离开了,夫人不愿意离去,最后昏了过去,大家这才让船离港。还有一艘小艇正等候着您,我们赶紧上去吧。”

      随后列夫好奇地看了眼那名小兵,尼古拉向列夫要了一支笔,在硬壳笔记本上简单写了一封信,将这名小兵委托给了古斯塔夫王子。他将这封信递给列夫,列夫读过之后,递给尼古拉一枚罗马诺夫家的印章,尼古拉有力地印下了。

      海浪结实地拍打着陈旧的码头,维格筱夫对尼古拉说:“这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的样子。二战时这里属于西普鲁士,被德军占领后一直是德军的重要港口,奥列格打到这里时德军正在组织大撤退。就在那个方向,”维格筱夫指指远方:“那时的空军元帅邓肯下令击沉了威廉-古斯塔夫号轮船,九千四百名士兵葬身海底。当时奥列格试图阻止,但没有成功。他上个月还提起这件事。”

      这就是自己父亲背负的十字架,尼古拉悲伤地看着眼前平静的海面,二战时期最惨烈的港口,曾经的人间地狱,此刻却是这样美。人的生死在大自然眼里根本微不足道。一拐弯,远处果然侯着一艘小快艇,维格筱夫松了一口气,继续道:“奥列格曾被德军俘虏,一月初,克劳兹们把奥列格的双脚赤裸放在水槽里,让他在户外呆了一整夜。”

      尼古拉眨了眨眼睛。

      “被救出后,奥列格赶回家时发现小弗拉迪米已经离开了,那时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进食了。第二天清晨,奥列格在奥尔加湖上找到了弗拉迪米的衣物,一只手,和一只脚。衣服里还裹着几页未完成的曲谱。但是,为了寻找弗拉迪米的尸骨,奥列格避开了德军对圣彼得堡市区最大规模的一次轰炸,克劳兹们总拣清晨九点左右进行轰炸,因为那时在外活动的人最多,杀伤力最大。”

      列夫扶着尼古拉上了船,尼古拉脸色白得吓人,浑身不自禁地抖着,明明刚刚还如魔鬼一样厉害,现在却又弱不禁风了。维格筱夫惆怅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格丁尼亚一役后,奥列格被升为了少校,从此开始平步青云。尼克,这里是您父亲的转折点。”

      “他因带领士兵活下来而功成名就,也是因为维护士兵的权益,发起军队改革而翻了船。肯瑟否决了奥列格的计划,两人产生了分歧,最终肯瑟连同瓦迪克一起向当局揭发了奥列格的真实身份。其实军队改革于奥列格自身没有任何好处,他活了七十岁,还是没有活明白;政治里面没有人会以‘让人民好’为立场,他始终没有看明白。他终究只是个军人。”

      “列夫,”尼古拉感觉到了快艇马达的动静,他即将离开苏联前往瑞典:“瑞典怎么样呢?”

      “我们会暂时寄住在雷纳德伯爵在市郊的一处夏宫里,之后再寻找更加合适的宅邸。”

      “那不就像其他流亡的亲戚们那样?”

      列夫不太方便地看了看尼古拉。

      “忘不掉自己身为王公贵族的身份,一辈子等待着再次回到俄罗斯的时刻到来?”尼古拉缓慢地转头看去列夫:“依旧努力维持着荣华富贵的生活,瞧不起国内任何值得赞誉的进步”

      “少爷,我知道您对现在的情况很不满意,但请您忍耐,夫人也在忍耐不是么。”

      尼古拉点点头:“列夫,麻烦你联系摩纳哥让-伊芙王子,让他在卡尔斯克鲁纳港迎接伊戈尔。”

      列夫点点头,尼古拉转身带着伊戈尔去了窄小的船舱内。马达声轰鸣,快艇即将离岸。伊戈尔和尼古拉在船舱内沉默地对视了两秒,伊戈尔难过地背过了身子。尼古拉打开一扇窗户,他看着海平面,冥冥中觉得摇晃着船舱的浪花正推着自己转头,这是父亲的旨意。尼古拉看着浪花点点头,轻巧地跳去了码头上。伊戈尔听见尼古拉说:“伊戈尔,你是我的家臣,也是我的朋友。我会留意收音机,请为远在故土的我演奏。”

      他迅速消失在了码头边的小酒馆后。一旦选择离去,他也就选择了未来,他深深地知道一旦离开这里他就再也回不来了。离开的话,他会像他那些亲戚们那样,终日怀念着过去的美好时光,成天发泄着对现状的不满,为过去放弃未来。脚下的土地才是他的归属,或许这份选择是致命的,他会因此失去未来,但这里毕竟有他想把握的东西。

      他要回到军队里去,回到那个真实的世界里去,就像父亲那样。当年所有亲戚搭乘英国皇室派来的渡轮逃往英国时奥列格选择了留下,他掩藏身份加入军队,最终品味了跌宕起伏的人生。尼古拉很清楚自己的命运,他生来要成为军人,不为飞黄腾达,不为复仇雪恨。他依旧舍不得母亲,他的脑中还萦绕着伊戈尔的旋律,远在斯德哥尔摩的古斯塔夫王子正翘首期待他的到来;可他身后有一股力量推着他下了船,就像在布拉格的小公寓里与地下党搏斗时一样,就像挺身站出来维护蕾拉时一样。那是命运的力量。

      尼古拉掏出身上最后一点钱购置了一套冬装,换衣服时他才想起伊戈尔一直为自己拎着那只皮箱,里面有他价格昂贵的衣物,有家里人的照片,还有米迪精致的小套衫。他将换下来的衣服烧了,只留下了伊戈尔那件外套,穿在里面。他搭火车回了圣彼得堡,三天三夜里,他没有吃一口东西。抵达圣彼得堡时他已经很清楚了,他不能回家,也不能去见父亲的手下。尼古拉奥列格耶维奇加加林已经死了,他要在一处偏远的兵役集合点参军,这是他唯一能活命的方法,毕竟没有人会料到他躲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他需要潜伏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军队能够让他成长,为了自己,他要更加强大。他不能把时间浪费在留念过去上,也不能把时间花在等待未来的某一天奇迹会出现。他需要把时间转化成力量,从此,每一分“现在”就是他最宝贵的财富,时间不再是用以逃避的借口了。

      他曾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慈祥的父亲和宠溺他的母亲,有一位坚强的妻子和即将与他见面的孩子。他有一些朋友,还有一些敌人。但是从今以后这一切都没有了,他由一个虚幻的时间跌入了人间,在这里,活下去是唯一的意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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