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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八章 ...

  •   第四十八章

      火车持续奔跑着,转眼间两名少年已经成为了好朋友,小伙子是一位健谈的人,尼古拉则是一名很好的聆听者。他们互相照顾对方,旅途上遇到麻烦时,小伙子更愿意用体力换来好处,而尼古拉则用钱。有意思的是小伙子并不因为尼古拉有钱而好吃懒做,两人默契地负责着午饭和晚饭,通常尼古拉用钱买午饭,伊戈尔则借着打扫卫生和洗墩布换取面包。列车员们无法理解两人这是在做什么,每当列车员用古怪的眼神打量两人时,两人就相视而笑。

      第二天黎明时分就要抵达圣彼得堡了,尼古拉很是兴奋,小伙子看出了他的情绪,好奇地问:“你在高兴什么呢?”

      “我已离家多日,现在终于快到家了。”

      “我这是头一次离家这么久。”

      “思念它么?”

      小伙子惆怅地看着窗外,露出了难得的细腻表情。他说:“一位高贵地人曾告诉我,喜欢什么东西,就要远离它一阵,这样你才能清楚自己的心意。”

      尼古拉一愣:“你还知道这个?”

      “可是我还不思念它,可能我离它还不够远。”他扣扣头:“也可能是我没有真的觉得我已失去了它。之前四次逃跑都没有成功,我总觉得这次也一样。”

      “您已经离家很远了。您真愿意离开它么?您父母还病着。”

      “他们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医生这么告诉我。”

      尼古拉不知该说什么,他拍拍小伙子:“要回去么,在下一站搭乘返程的列车就行了。”

      小伙子没等尼古拉说完这话就摇了摇头,态度很坚决。

      “为什么呢?”尼古拉不明白地问。

      “我要离开它,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呆在那里我一辈子都只能那样了。我想要更多的听众,我想到一个可以不用干活,光是拉琴就能活下去的地方。我和我父母的想法不一样。”

      尼古拉做不到这一点,他一面佩服着小伙子,一面暗自庆幸自己不必做到如此。他的生活总归是如意的,他在多愁善感之后总归有一个优越的环境可以投靠,他总归是衣食无忧的少爷。他鼓励小伙子:“你真勇敢,以后等你功成名就时,你的父母会为你骄傲的,他们会后悔当初阻挠你。”

      小伙子坚定地点点头。

      “到达圣彼得堡后,你会去哪里呢?”

      “我父亲有位朋友住在圣彼得堡,但是……”小伙子摇摇头:“对不起,我不能说得更多,这是一个很大的秘密。我们谈谈作曲吧。”

      尼古拉不太自在地抖了抖,觉得小伙子故作深沉显得很幼稚。他此刻有着很强的优越感,也为小伙子暗暗心疼;外面的世界并不像小伙子想象的那样,上流社会的人只将艺术当做附庸风雅的途径,真正的艺术家多半怀才不遇。他自己还是年轻人呢,就已为小伙子年少轻狂的态度漠然摇头了。

      小伙子抱着纸笔苦思冥想,尝试创作。见他一副深沉的样子,尼古拉突然起了捉弄他的心;他坐去少年身旁,有意让自己身上的香水味窜入少年的鼻子里。少年顿时紧张了,手下再写不出乐句,脸上表情也绷得紧紧的。他装作是随意地问少年:“在写什么呢,真希望哪天你能拉给我听。”

      “……在写小夜曲,想要献给一个人。”

      “是谁呢?”

      “我不能说。”

      过了会儿,小伙子自己开口了。他说:“你是不是大公?”

      尼古拉大惊,脸上不动声色地问:“怎么这样问?”

      “我父亲从小就给我说大公的事,那天遇见你之后,我认定他说的人就是你这样的人。现在我想写一首曲子献给大公,但是脑子里全是你的样子。你如果不是大公就麻烦了。”

      尼古拉哑然,小伙子抬起头,毫不躲避尼古拉的目光,认真地说:“你和我身边任何人都不一样,你比我们都干净。”

      尼古拉内心涌出一丝得意,可是这份感情瞬间被厌烦感替代了,他比谁都清楚“大公”的真正含义,那意味着深幽的宅邸,喘不过气来的人生,和无数双时刻监视着你的眼睛。听见小伙子说“你像天使一样”,“我觉得你不懂得痛苦”,“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突然不满地顶道:“我为什么和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的痛苦我都没有经历过么?”

      “你是大公,你一定很幸福,因为你什么都有了,不用干活,也不必忍受寒冷和饥饿。”

      “我有我的痛苦。”

      “你还能有什么痛苦?”

      “人不是吃饱喝足了就能满足,人是会思考的动物,有一种痛苦是精神上的。你不懂。”

      小伙子大概真的不懂,他随意地否定尼古拉:“吃饱了的人是不会想事情的,人吃饱了就只想睡觉了。”

      “胡说。”

      “吃不饱的时候我才会想东西,为了转移注意力。你怎么会呢。”

      “你是说我不懂得思考么?”尼古拉啼笑皆非。

      “我没这么说。”小伙子察觉到了尼古拉的怒意,不解地说:“你简直像个大公。肯定有很多人爱你,你肯定比其他人幸福。难道不是么?”

      小伙子要抬手拍尼古拉的肩膀,尼古拉却用力打开了对方的手。小伙子吓了一跳,不敢再伸手,并且露出了受伤的表情。尼古拉明知对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是还是不希望有人说他幸福,否定他不快乐这件事。他说:“我一点儿也不快乐,我连自己也做不了。我无端端背负了很多责任,但是我却连自己最小的愿望都实现不了。你们都只知道做大公的好,却不知道他的痛苦。你们都想得太简单了,那里是权力最集中的地方,怎么会和平呢。也从来没有人真正爱我,对我客气只因为我是大公。”

      尼古拉急刹车般住了嘴,好在小伙子并没有在意“大公”这个词。尼古拉气愤地出了小房间,他在闹“小姐脾气”,但他被宠坏了,不开心时闹闹别扭,大家总会想尽法子重博其笑颜,哪怕这些呵护并没有讨准他的欢心。他孤独地站在车厢的连接处,不多时,小伙子果然出来了,对方战战兢兢地靠近他,脸上挂着内疚的表情。尼古拉满意了,斜眼瞥了眼小伙子,装作不明白地问:“有什么事么?”

      “我写了首曲子献给你。”

      还“献”给你?尼古拉无奈地朝车顶看了看,小伙子又说:“我知道你也不幸福。”

      尼古拉不太有精神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没能带上你的琴。”

      尼古拉再次无奈地看了看车顶。他不想再同小伙子较真了,这人根本无法照顾自己的情绪,还是得波利斯或者米迪来。他随小伙子进入小房间,小伙子异常紧张,一副又想得到原谅又怕自己不得章法的样子。尼古拉心软了,看了眼床头潦草的谱子,柔声问:“是这个?”

      小伙子看着一边眨眨眼睛,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了。尼古拉抿嘴一笑,走上前将那两张谱子折起,揣入怀中,随口道:“谢谢。”

      那夜两人都没有睡好,尼古拉知道小伙子无法入睡是因为自己,可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不安宁。列车一寸一寸靠近家门,他却突然打起了退堂鼓。他可以换一趟列车继续朝西走,经由乌克兰换车前往捷克斯洛伐克,最终穿过德国到达法国,在普罗旺斯落脚。或者他可以选择温和一点的办法,一路与想要成为音乐家的小伙子结伴,帮助他抵达奥地利,自己则从奥地利出发去图斯坎尼;那里有他母亲最喜爱的城堡,是尼古拉一切美丽回忆的故乡,住在自家领地的话,家里人也不会有太大动静。他恨透了家里压抑的气氛,可是家有着慑人的吸引力,哪怕他极度不愿意,哪怕他向往着全新的、前所未有的生活,习惯总是拖住他的脚,在关键的那步把他拽回来。

      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到达终点站圣彼得堡(列宁格勒)了,小伙子已经穿好了衣服,一脸兴奋。这是他第一次逃跑成功,尼古拉真怕他之后后悔。火车一停稳两人就下了车,尼古拉迫切地想要回家;他看着眼前衣着时尚的姑娘,闻着熟悉的都市的气息,每一个毛孔都告诉他这里才是他的归宿。他陪着小伙子走到车站门口,朝小伙子挥挥手。小伙子迟迟不离开,他伸出拳头,教小伙子碰碰拳头,并鼓励他:“去你父亲的朋友那里吧,不要胆怯,上帝与你同在。”

      “其实……”小伙子弯腰脱下鞋。

      尼古拉呆在原地,不知道小伙子挂着一脸委屈的表情脱鞋是什么用意,西伯利亚当地的告别礼仪?

      “其实帮我逃跑的人告诉我我已经找不到我父亲的朋友了。”

      “为什么?”尼古拉大惊:“你之前怎么不说,你可以住我家。”

      小伙子烦恼地说:“他们劝我不要在这个时候逃跑,因为父亲的朋友刚被逮捕了,还是那帮混蛋做的事。”

      “到底怎么回事?”尼古拉关心地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这里太乱,先来我家,我们一起想办法……”

      小伙子由鞋底摸出一张纸条,皱巴巴的,而且肯定是一股子脚丫子味。他展开纸条递给尼古拉,苦恼地说:“这是地址,但是我不敢去了。”

      尼古拉展开纸条一看,上面赫然是自己家的地址。而且不是父亲在办公太晚不便回家时居住的、在圣彼得堡市区的公寓,而是郊外、麦克大公的夏宫,也就是自己住的地方。他的脚钉在地上,脑子拒绝思考。这时他最大的感觉是丢脸,他一定不能让小伙子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家庭的儿子。自己家出事了,所有的荣华富贵,所有的优越感都随着父亲的被捕消失了。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手却止不住地颤抖着。他将纸条递还给少年,镇定地、但内心乱如麻地说:“这样的话你需要立刻离开这里,赶紧搭火车去维也纳,所有有才华的音乐家都会去那里。”

      小伙子非常信任尼古拉,尼古拉却全身冰凉,手心和脚掌出着汗。他看着小伙子感激地看着他,然后依依不舍地、却又坚定地转过身,灵巧地挤入人群,一瞬间就已进了售票厅。尼古拉慢慢走去一处墙角,目光直直地盯着空洞的斜下方;他斩钉截铁地为别人指出了道路,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父亲被捕不是一次两次了,每一次都化险为夷;但是他又知道父亲这一年来都做了什么,这一次父亲做得太大了,尼古拉无法欺骗自己,他很清楚这样情况下的父亲一旦翻船意味着什么。他是如此聪明,了解一切情况,了解整个局面;可是他拒绝相信他的智慧带给他的直觉,他宁愿相信其他人相信着的事:奥列格加加林是两战英雄,是流亡政府的皇帝,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陆军元帅,这样的人怎么也不可能出大事。

      他想要回家,他又害怕又迷茫,最可怕的是他觉得陌生,没有家庭做后盾而产生的陌生感,他根本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要怎么活下去。他脑子里只想着回家,他宁愿死在家里也不愿活在没有这个家的未来,他不要孤独而又艰苦的人生。他一边思索着回家的路线一面回忆小伙子的状况,要是没有这个家的话自己就会像小伙子那样,为了几片面包去给别人干很多活,本来满腹才华却不会有人赏识,那样的话,自己所有的思想和教养就没有支撑了。

      就在他搭乘电车到达城市和郊区的交界处时,他突然想起了蕾拉,和蕾拉肚子里的孩子。他一阵厌恶,止不住地焦虑起来。万一,万一蕾拉逃过了这一劫——很有可能,因为比约尔佩佩有能力救出蕾拉——那蕾拉不就得像她一开始估计的那样,独自带着这个孩子过日子了?

      不,应该不会,既然比约尔佩佩能救出蕾拉,那他一定会对蕾拉和这个孩子负责,这种情况下一定会的。而如果比约尔佩佩没有救出蕾拉,蕾拉就会和自己父亲母亲一起被逮捕,最后处死,那样的话自己就没有什么顾虑了,自己应该回到大家身边,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安心了,说服自己,继续踏上回家的旅程。这条路很长,现在终于要走到头了,虽然父亲被逮捕了,但他依然很兴奋。他内心无比激动,一切都完了,这个苦闷的生活要完了,对蕾拉和那个孩子的责任也要完了,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对了!还有米迪!既然就要死了,父母也一定不会阻挠他与米迪还有波利斯时刻呆在一起了,这正是他想要的人生啊!他雀跃了,只恨电车开得太慢。

      但是他依然慌乱着,他骗不过自己。其实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很有可能要过没有家庭做后盾的人生了,一时的逃避是无意义的。他终于明白了蕾拉的感受,蕾拉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怀着那个小婴儿的,蕾拉知道加加林府的一切所提供的无非是一段时间的逃避。她很清楚自己的命运,她的人生就将是贫困地艰苦地,她肯定会带着她公主的出生活在底层社会里。每个人内心都很清楚自己的命运,没有才华却苦苦练琴的人清楚,用尽各种卑鄙的手段挣钱的人也清楚;尼古拉也是清楚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家庭给予的一切其实都是虚无的,所以他才会那么努力地想要挣脱家庭的束缚,他要将自己历练成没有这个家也能活下去的强者。

      对了,自己的命运是成为一名强者。

      他站定,上帝似乎一直顾着他,想通这一点那一瞬间,电车刚好到站,尼古拉想也不想下了车。他的脑子转得飞快,因为他必须动脑子解救自己。然后他认识到了一件事,和他相处了七天七夜的小伙子,不是别人,正是伊戈尔莱尔琴科。那个自己一度发誓要解救的人。他真的将对方由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里解救出来了,上帝真的一直顾着他。

      他摸出怀中的乐谱,搭配着脑海中旋律的风格,他能很轻松地想象出旋律。然后他又意识到一件事,伊戈尔莱尔琴科根本过不了国境线,莱尔琴科一家常年受到严密监视,小儿子逃跑了,当局一定认为他会勾结外党推翻政府解救父母,边境驻军一定早接到了消息。自己在选择步向死路的时候,竟在不自觉间给对方也指了一条死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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