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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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这里是我的房间。”参观完了偏厅和陈列室，尼古拉最终带着蕾拉来到了他自己的房间。房间并不大，家具全是古董，金漆褪了色，边缘也磨得圆圆的了。一张双人床放在屋子中心，床头放着十三岁的尼古拉着军装的照片。这间房屋没有任何个人气息，看不出它主人的品味，也看不出任何家的痕迹。蕾拉可怜地看了尼古拉一眼，摸摸尼古拉的脸庞，柔声道：“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尼古拉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蕾拉，他替蕾拉拿过几只垫子，放在了屋角的沙发上。蕾拉一屁股坐去沙发上，动作相当大。尼古拉跟着过去，坐去沙发扶手上，他局促地呆着，没有再揽着蕾拉的肩膀，也没有牵蕾拉的手。茶几上有一套复杂的餐具盒，里面放着吃茶点时需要用到的刀刀叉叉。一只小小的罐子里放着果酱，待着一名女仆送上红茶后，蕾拉不等尼古拉起身，自己先拿起了小罐子，随意地往自己的茶杯里添加了一小勺果酱。尼古拉吃惊地看着蕾拉，随后傻呵呵地喃喃道：“你什么都知道。”
蕾拉不太在意地笑了笑，端起茶杯悠闲地喝了起来。她拿起另一座沙发上放着的鲜艳开西米质地大披肩，一边欣赏一边随口问：“哪位姑娘留下的？”
“是我让米迪亚力克准备的，这里比市区低上几度，因为太荒凉了……我怕你晚上去花园会吹了风。”
蕾拉一直没看尼古拉，只是再次报以慵懒的笑容。这条头巾是外交部才托人送给夏洛特的，夏洛特自己并不是俄罗斯人，不喜欢用头巾，所以留在衣帽间一次也没用过，米迪亚力克就将它顺了过来。披肩很鲜艳，桃红色底，上面是大朵大朵的、艳丽的玫瑰图案，夏洛特向来喜欢素雅精致的浅色布料，夏洛特不喜欢，尼古拉知道蕾拉会喜欢这条披肩。
屋里凉飕飕的，已是四月中旬了，在市区大家都穿上短袖连衣裙了，这间屋子里的温度却比院子里还低一些，阴沉沉的。蕾拉将头巾展开，打量了下，熟练地朝背后一甩，相当帅气地绕了两个圈儿，头巾就给包好了。蕾拉回头，妩媚地看了看尼古拉，尼古拉紧张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你围着头巾简直就是俄罗斯人，现在连俄罗斯人自己都不太围围巾了。”
“我是俄国人，”蕾拉丝毫不需要整理头巾：“我的母亲是俄国人。”
尼古拉瞪大了双眼：“……是么？”
“我的父亲是瑞典人。”
“难怪你和比约尔叔叔……”尼古拉慌忙住嘴，蕾拉疑惑地看了眼尼古拉，尼古拉忙解释道：“我看你们两人很要好，原来是同乡。”
“谁和他是同乡，他是哥德堡人，我父亲出生在斯德哥尔摩。”
“都是美丽的地方，不像这里。”尼古拉羡慕地说：“我有一位表弟就住在斯德哥尔摩，他的家比这里温暖多了，家里总是很热闹。”
“一般家庭都比这里热闹。”蕾拉不屑地提醒尼古拉。
“是啊，那是一个和平的国家。”
“和平？”蕾拉用讽刺的口气说：“那只是表面而已，每一座皇宫都是一样 。”
“皇宫？”尼古拉不解地看蕾拉：“怎么会突然说到皇宫？——不，我去过瑞典的皇宫，那里很明亮，冬天也亦如此。真是奇怪，他们那里举行宴会和典礼的机会比这里少得多，可是住在那里的人关系却更亲近。”
“亲近？”蕾拉突然挺直了上半身，情绪激动地顶道：“那些衣着光鲜的衣冠禽兽们可不会亲近彼此，那都是装的，只有符合那里规矩的人才能被接纳，其他人都会被他们天使一样高贵的笑容逼走。说实话吧，世界上哪一个权力中心会和谐呢，哪里不是暗流涌动呢，你很清楚；就算是这样庞大的家产的继承人，你也会被欺负被排挤，只要你稍微不顺着大家的意思。”
尼古拉没落地看着地板说：“我们总得和其他人有联系，我们生活在一起。”
“谁愿意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没有他们我会过得好得多，他们除了扼杀我的人格之外没有做任何事。一个五岁的孩子就知道哪些话不能说，哪些事千万不能做，所有人都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但处在这种权力中心，暗地里发生的那些事，还不是连一个五岁的孩子都心知肚明么。”
尼古拉不安地看着蕾拉，蕾拉说的话他没有一句不赞同，不得不赞同。他焦虑地看着漆黑的庭院，耳听蕾拉兀自说：“你我是同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会走到一起。你难道没有顶撞家人的冲动么，难道不想挣脱家庭的束缚么，晚上独自在房间时你难道从来没有渴望过，渴望拥有一个自己决定的未来？你不会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么？你的抵抗根本就像微风一样不被放在眼里，你内心的挣扎与恐惧对其他人来说都是自寻烦恼的结果，是年少无知的表现，你无论做出多大的决定，最终都会被一记优雅的笑容击碎。在这里一切都不是用说的，一切都已经被规定好了，你发现自己只是这个庞大系统里的一个齿轮，你不但不重要，而且还无法停止运动，因为其他齿轮和链条会牵着你动。最终你会发现这一切是那样荒谬，而自己竟然在助长这一切，这时，你已经连厌恶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你将正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尼古拉寂寞地看着房间，房里只开着一盏灯，冷冷清清的，家具散发着幽幽的光。
“……可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办法摆脱这一切，抗争最终是徒劳的，你的家庭就是你命运的一部分。更可怕的是，这个家庭由于太过荒谬，最终会分崩离析，你不但摆脱不掉它赋予你的厄运，还将失去现有的一切物质基础。这时一切就将是致命性的了，没有金钱和权力支撑的你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人生，之前那个人生是虚无的，而自己的人格又已是七零八落，无法支撑另一种人生。你彻底完蛋了，掉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陷阱，从此以后你只能活在过去，可是人是不可能留住过去的。”
“可是每一个人都在过去里寻找美好和希望。”
“你别想在‘现在’里面找到美好，能够拥有和把握的东西人是不会觉得它好的。你失去了过去，又没有办法喜欢现在的状况，你会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我知道，我亲眼见过这一整个过程。你会对未来抱着希望，希望未来的某一天奇迹会发生，你能再次回到过去。你会以此为信念努力将你的孩子养大，可是在这期间一切事都是那样不尽人意，所以你会终日抱怨，唠唠叨叨，数落身边所有事物，并将这样的情绪传染到你的孩子身上。你希望自己的孩子像王子公主一般高贵，但你自己带着的却是深宫里那套阴毒险恶的行为方式，这个孩子于是也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怎样了，为什么父母又要教育她高尚，又要强调他人的丑恶呢。为什么父母总期待着自己能功成名就，好过回以前那样尊贵的日子呢。实话说吧，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王朝和贵族了，它没有也不可能再有了，现在谁也不相信王权了啊……”
尼古拉突然死死地抱住了蕾拉，蕾拉也同样心疼地抱着尼古拉。两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拥抱了很久，抱得时间和地点都依稀了，蕾拉这才轻声开口道：“我的母亲独自将我养大，她是一位拥有尊贵出生的人，可是家族灭亡了，她带着我独自在贫困里挣扎。母亲死后我来到了父亲的家里，但是那个显赫地家庭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是那样想在那个家里留下来，可是他们连机会都没有给我。”
“为什么你从来不告诉我这些事。”
“我不想要同情，”蕾拉安静地靠在尼古拉怀中：“我也不希望再想起这些事，它只会影响我的情绪。我曾对自己发誓，在一系列苦难之后，我要认清自己的命运，我就是一个注定没有家庭的人，我这辈子都会像母亲那样挣扎在生活的深渊里，为下一顿饭担忧，为一个住处拼命。”
“这不行，”尼古拉抚摸着蕾拉的背脊：“这不是你的命运。”尼古拉坚定地看着黑洞洞的前方：“你没有说实话，你希望过荣华富贵的生活，你希望成为那个让你看不起的圈子里的一员，你宁愿过没有自我的人生，也不愿为了精神的自由而忍受物质上的贫穷。”
蕾拉吓呆了，更可怕的是说出这番话的尼古拉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看不起她的意思。她从来觉得尼古拉很弱，自己很强，尼古拉什么也不懂，自己却经历了很多。现在一切都颠倒过来了，尼古拉对人性的包容已经到了令蕾拉恐惧的地步，莫非尼古拉其实心里什么都清楚，只不过一直装疯卖傻而已？
“这个世界里谁不是这样生存下来的呢？在这样的家庭出生的人不是必须这样才能活下去么，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活下去么？只要能活下去，怎么活不都一样么？这没什么不好的。”
蕾拉突然倒在尼古拉怀中痛哭了出来，她想借此举动结束这个话题，以逃避自己内心的恐惧。可是尼古拉城府实在太深了，蕾拉猜不透尼古拉有没有看出自己的小诡计——他一定看出了，只不过不想点破而已！
——那，莫非尼古拉，连这样低俗卑微的自己都愿意爱？
蕾拉浑身上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尼古拉吓坏了，紧张地问：“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蕾拉完全失去了理智，她的目光都无法聚焦了。她呆呆地看着尼古拉的脸，这张脸那样美，精雕细琢，浑然无缺，这样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怎么会爱自己？此刻蕾拉被一种虚假的幸福感冲昏了头脑，这股幸福感完全来自她的内心；她突然总结出了一个结论，这股结论还没有被考证，但光这个结论就足以让她无憾而亡了。有一个人似乎爱上了她，这个人爱上的不是那个故作潇洒的她，也不是那个叛逆的她，更不是那个隐忍成熟、什么苦都吞得下去的她。这个人爱上了一个她自己都不敢做的她，这份爱明明是一份肯定，可是它却推翻了蕾拉贝尔南多特辛苦建立的一切屏障。蕾拉认了，发自内心、她就还憧憬着荣华富贵，她终究无法同自己对着干。她就是希望拥有一份衣食无忧、受人尊敬、惹人羡慕的人生，以此匹配她的出生和她的思想境界。其实，看起来，自己也不是那样受不了那些繁腐的传统规矩，也不是那样看不起虚伪的人；就像尼古拉说的，她们也只是想在这个阶层好好活下去，她们无力改变一个齿轮的命运啊。
“我其实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所有的餐桌礼仪，社交用辞，衣着打扮，仪态举止，其实一切我都懂，因为我母亲都教过我，而且就算她不教我我也懂，我骨子里就带着这些知识。我知道该怎么谈话，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哪些事情不能提。”蕾拉顿了顿：“可是他们一开始就摆明了根本不可能接纳我，于是我有意与他们对着干，反正结果不会有什么改变，不是么。我只是想得到一个容身之地，谁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我一定努力不让他后悔做出这个决定。我即便是完全不做自己也可以，做牛做马，做一个卑微的人都行，我需要属于哪里，我想有个家。”
“别这么说，事情没有你想得那样糟糕。”
“就让它这么糟糕也行啊。”
“我们都会好好活下去。”
这句话和之前的对话不太搭配，蕾拉奇怪地抬头看了眼尼古拉，她这才发现尼古拉其实一直没有看她，而是注视这个窗外黑乎乎的森林。王朝已经覆灭了，对王权的崇拜已经由人民心中消失了。可是权利永远存在，它不通过王权也会通过其他形式存在，回忆着之前所见的、这个家中的布置，遥望着眼前广阔的花园，蕾拉暗暗叹道，这人家里比自己家还有钱有势。
他们都是古老家族的后人。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