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步鸾烟

1、狂吟

　　白对第一眼见到齐三非时，便认定这人疯癫了。

　　若是常来往福来栈的人都知晓，花几个钱上碗茶，不出一会儿工夫就会有一人带一脸傻笑问你是否听书，你若想听，他便吐沫横飞手舞足蹈对你讲几时辰不嫌累。舌燥了，顶多咽口吐沫接着与您唠。

　　问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您别不信，东城二大爷今儿一早叫了碗茶晾到现在愣是没喝上一口，那听书听得是有滋有味浑身畅快，茶钱也多了两文。

　　于是送走了二大爷，店小二白对乐开怀。

　　齐三非挑起一根竹签剔了剔牙，对小二呲牙咧嘴：
　　“小二哥，来来。”齐三非招呼着，白对跑过来，把几个铜板掷桌上：“今天掌柜的不再，就用我的钱垫上吧。”齐三非半身上桌，脸贴近几枚铜钱，都快瞅成了对眼：“白小哥，我眼神儿不好，这是几文？”

　　白对把铜钱拨了拨：“三文。”

　　齐三非舒眉：“哟~今儿倒开运了......”抓上钱一把塞怀里，哼着曲子离开。
　　对桌刚上完菜的伙计，偷笑道：“白对，你这是亏了。”白对想了想掌柜的交代：“是有个说书的没错，且付钱三文，没其他的交代了，何来的亏？”伙计摇头，笑而不语。

　　“这位小哥......”

　　白对回头，客栈外齐三非早就没影，进来个书生摸样的人，脸色发黄。那人道：“你们掌柜的请我开场说段子，不过前几日染了风寒，已无大碍，来晚了，不妨事罢？”

　　“这......”

　　伙计从后厨里探出头：
　　“你才来不晓得，这才是我们掌柜请的说书先生，刚才那齐疯子是在逗你玩呐......”

　　“可齐疯子......”

　　白对从上到下瞧瞧面前这位，眼珠子瞟了瞟客栈外。那书生接话：

　　“我姓李，名错意。”

　　“李公子，实在对不住......”

　　李错意笑，嘴角抿出两只酒窝：

　　“不妨事，不妨事，想必那齐疯子骗了钱，也不敢再来了。”

　　午后，李错意的场子开了，吹吹打打整条巷子热闹起来，围着看热闹的人群里，白对揪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人：

　　“齐三非，还我的钱。”

　　齐三非本想夸一夸是谁眼神儿这么好，看清楚了是白对，于是把门牙一亮，笑嘻嘻道：“小哥，我这记性你还不清楚？说明白点，是欠了酒钱还是茶钱？”话还没说完被一群人团团围住。领头人李错意距离他只有一指头。

　　齐三非反应过来，一下蹦老远，指着白对：“君子动口不动手，更不能找人动手。白对，你可是好人......”

　　“齐三非，你就是齐疯子？”

　　一听到“疯子”俩字，齐三非扭头对李错意嘿嘿笑两声：“疯子不敢当，姓齐倒是真的。”李错意啐一口，眺眼对后面几个人道：“把他赶了，今儿场子是我的。”

　　壮汉们听闻撸起袖子，齐三非摆手：“不忙不忙，自己走，自己走......”

　　走半步回头，歪脖子斜一眼李错意，躲门后头去了。

　　醒木一响，李错意一抡折扇，起开场：“各位想听什么，尽管说。”扫一眼座上，无人应声。

　　“讲一段《水浒》可好？”

　　“既然要说，就挑个大伙爱听的，《水浒》算什么？”

　　齐三非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李错意不理，拉高调子：“各位捧个场，在下对此书悟不透彻，有讷误之处望各位指正——从头说起，《水浒》这个故事发生在北宋哲宗年间，北宋建都汴梁——”

　　“错了。”

　　“北宋建都汴京，您可以想想，这宋朝——”

　　“没说你字念错了。”齐三非慢悠悠说：“应该这么断，‘北宋，哲宗年间’。”

　　李错意握着扇柄，手筋暴露。众人扭头，只见靠门上的影子得意地摇摇晃晃，唱起了串口：“武松武二郎一棒一棒连一棒但只见捧起、捧落、棒扫、棒过、捧磕、捧错、棒戳、棒撤，一棒一棒急如闪电快如风棒棒紧逼那吊睛白额大虫”

　　于是一个扇子飞了出去。

　　“棒你二爷！”

　　于是众人又扭头瞧，扇子被抛出六尺远，齐三非笑呵呵：

　　“哟~自个说不好还不让别人活了。公子这点气量，可真叫我失望。”

　　语罢，人影远。于是座儿也纷纷回过头，瞧李错意怎么对下去。

　　可李错意愣了神。

　　这景倒似曾相识。

　　那年，李错意捏着把木头照样把《响马传》唱的一字不落。小孩儿一翘着二郎腿，一拍醒木：“错了，错了，这句应该这么断......”说着有模有样念起来。李错意上来照小孩儿脑门一巴掌：“胡扯，师傅教的能有错？给师哥安分点。”小孩儿摸摸脑门，傻兮兮笑起来。李错意见他这样，摇摇头，也笑了笑。

　　李错意疑惑了。

　　不过抬眼，见齐三非折了回来，仰着脏兮兮的脸，正冲着李错意勾勾小指头：“酒窝，来来~”

　　李错意便怒了：

　　“在下姓李，名错意。”

　　齐三非突然放下手，问道：“你是李万书的徒弟？”李错意不知他又玩什么花样，看看一旁的白对，点点头。齐三非看了看白对，又说：“李万书还有一个徒弟，听说失踪了有些年，找到了？”

　　一旁的白对急了：“齐疯子，不要在这里闲扯，我们还得做生意哪！”
　　齐三非摇摇头：“自作孽，不可活哟......”边摇头边往门外走了。
　　看着齐三非走远，白对舒了一口气，却见李错意对大伙一拱手：“对不住各位，都散了吧。”
　　听到李公子开口，座纷纷站起来，扭扭脑袋晃晃腰，指着李错意鼻子离开。一小孩哭丧着脸跑进来，嚷道：“姑妈！齐疯子抢了我的糖人跑了！”一女人赶紧捂上小孩嘴，把他抱走。

　　白对坐椅子上，扯了扯衣服：“李公子，你不说了，没人扣你的工钱，可我们小店还得做生意，万一掌柜的回来......”李错意不语，握着堂木想了半天，开口：
　　“白小哥，那齐疯子是什么人？”
　　“不都说了，乞丐一个。”
　　“你认得他？”
　　白对说：“我来这里才不过两天，你去问小二哥好了。”
　　小二哥说：“齐疯子这人，两年来一直在这里骗吃骗喝，嘴里念叨着从没停过——不过听听也没什么。”
　　“好念什么？”
　　“动不动问候你全家。”
　　“我是说除了脏话，他还好念什么词？念过《响马传》么？”小二哥一个白眼递过去：“当我和你一样是读书人哪，别没事找烦。”

　　李错意被赶出后厨。

　　白对正擦着桌子，见李错意出来，说：“小二哥说的有道理，我们哪懂评书，听听不过图乐呵罢了。”转头对着李错意：“如果你想听听以前什么事，去找唐公公罢。他在广万楼，指不定哪天就能碰上。”

　　“唐......公公？”李错意问。

　　白对点点头，指着门外老远处一座四层阁楼，金漆红木，一派富贵。

　　李错意朝白对手指的地方望去，自语：

　　“唐公公......”

　　十一年前，鹅毛飞雪。

　　唐二春领着一个六岁的孩子叩响李万书家的门。

　　“唐公公，少爷有什么闪失这庶民担当不起。”

　　李万书跪下。

　　八岁的错意在门后偷偷看着冒着风雪前来的两人——那人高大，穿着裘衣带着绒帽，身边一个连大腿都高不过的小孩，那小孩眼神明亮，冲错意笑笑。

　　“李万书，这孩子交给你，你好好待他，我也算对得起齐家了。”

　　“唐公公......”

　　唐二春把小孩推给李万书，转头走了。

　　“唐公公，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