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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三十二 ...


  •   这一夜睡得颇好,好得全身暖洋洋,软酥酥,仿佛身在秋千上。
      秋千上?
      “公子,公子……”
      有人不知在叫谁。
      还带了哭音。
      哭音?
      “求求你……”
      “见见……”
      “最后……”
      这是怎么了?
      “谁?”惊觉而起,四周一时无声。刚刚松了口气,却听得院门那边有低低的呵斥和司弦的哭腔。
      “出什么事了?”慌慌跳下床,披了件外袍往外去。
      走到厅里,刚好看到穆炎从外面回来。
      “司弦哭的是……?”内心涌起不好的预感。
      “回公子,宣公子折了身子。”穆炎叩答。
      “折了身子?”
      这是什么意思?
      一时倒也顾不得穆炎的坏习惯。
      宣纶早八百年就是梁长书的人了,什么叫做折了身子?
      “在颈下,肩上。”
      不明白。
      开门跑向院门,一边朝那喊,“叫他过来。”
      “公子,大人吩咐了,这院子今天谁也不能进去。”
      “那防的是客人,现在早已散席,留宿的也都安顿在前头了。何况,他又不是没见过我。”讲了一堆道理,看看那两个守门的没有让的意思,骂道,“不知变通的东西,大人是这么教你们做事的么?”
      “公子,我家公子他……他不成了,公子看在交好的份上,去见见他罢……我家公子念叨着呢……”
      我眨眨眼,一时无法领会这话里的意思。
      脚下只着了室内的便履,院子泥地里的寒气侵上来,冰冷刺骨。早已过了子夜的时候,近乎凌晨。府里的喧闹全都不再,余下一大片一大片的枝叶在风中的沙沙微响,冷清清,凄惨惨。
      门口两尊还是堵着。
      “见,最后一面?”我听到一个疑惑而迟钝的声音哑着问。
      司弦点头如捣葱,面上两行泪,早已花得不成样子。
      “穆炎!”陡然吸入一口气,我喝道。
      穆炎应声。
      “拦路的木头脑袋,要来何用,不如砍了去!”
      两人对看一眼,让开了。

      跟在司弦后头急急跑。夜里的风冰冰凉凉地刮过脸颊,生生作疼。
      我不明白。
      穆炎的意思,宣纶脊椎高位骨折?
      可好好的,怎么会伤了那里?
      他是弹琴,又不是演杂耍的……
      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的院子其实离宣纶的小院不远,梁长书本就是把我归在宣纶那般身份的人里头的。可白日里已经走得熟悉了的短短百来米道儿,漆黑一片的夜里,什么也看不到,竟险险跌了好几次。两旁的植物失去了原本的苍翠可爱,横生的枝条,狰狞恐怖,张牙舞爪,朝小径上探来。
      每一步,都有东西在将我抓扯。
      “公子。”司弦抹抹眼泪,指指屋子。
      刚迈步,意思到自己尚披头散发。
      四下看看,走到院角的小水缸前。
      缓缓呼吸,撕了条内衫,顺了头发,服服帖帖束到脑后。掬水洗脸漱口,撩了内衫下摆擦了,理好领口袖子,再将胡乱裹在身上的外袍穿好,系带,上扣。
      低头看看,脚上的鞋早跑得不见了影子。
      哪里还顾得了这个。
      转身走到屋子门口,身旁有人拉拉我。
      侧首,见得司墨捧着一根湿巾子。地上,是双干净短靴。
      接过擦了,而后套上靴子,揭帘进到内室。
      布幔在身后落下,却没有隔去外头的冰寒刺骨。

      榻上的少年面色苍白,往日淡桃色的唇已经和皮肤一般,褪尽了血色,浅浅发着青。
      跪到他床头地上,咫尺之处看着他。将他外侧的右手收拢掌心,平素第一次握手,合拢下,白净而纤细的五指却没有拨弦翻飞的灵巧,而只余了半痉挛后的僵硬。
      “时临。”宣纶察觉我到了,睁眼,微微一笑,直接喊了我的名字,道,“我不疼。”
      那是因为你高位瘫痪了。
      将他的手凑到唇边,呵气呵气,却怎么也暖不起来。
      “时临,我快要死了吧?”宣纶朝我这边转过眼来,问。
      却没有像常人平时说话一般,脑袋随着目光的方向而动。盖在被褥下的身子,也没有半分动静,没有半分生气。
      如果,有好的医生,你能够活下去。
      只是,只是……
      “说的什么傻话。”有东西潮潮泛上来,我忍不住逃开眼,撇开头,又飞快地看回去,笑骂道,“年纪轻轻的,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时临……”宣纶合上眼睑,而后又睁开,“我想听你唱。你会唱的吧,你又那么好的故事,又有那么好的词。会的吧?”
      “好。”我听到一个年轻男人温润的声音轻轻响起,带了微微的笑意和纵容,“我去拿琴。”起身迈到第二步,回头道,“宣纶你弹的那么出色,呆会可不许笑话我。”
      宣纶一笑,眸里带了几分顽皮的光亮一闪而过。
      出了屋子,脚下忽然一个踉跄。
      抱琴,回内室。
      脱了靴子,将赤脚收到衣袍下,盘腿坐到宣纶身边。
      “宣纶,你喜欢戏文么?”
      “嗯。”
      “我也喜欢,特别是一出一出的折子戏,最是精彩,怎么都看不腻。我以前听人唱过一个曲子,名目就叫折子戏呢。”调着音,我开口,“要不,就唱这个,好么?”
      “好。”宣纶应,“折子戏?”
      “嗯,折子戏。”
      抬手,捻拨出简单的旋律。
      十指翻飞即兴配上去,我是做不到的。
      以后,也再没有一个叫做宣纶的少年,揣着初为人师的小心和雀跃,细细说来,耐心教给我了。
      闭闭眼,低低开口,吐音。
      ……
      “你,穿上凤冠霞衣,我,将眉目掩去……”
      “大红的幔布扯开了,一出折子戏……”
      “你演的不是自己,我,却投入情绪……”
      “弦索胡琴不能免俗的,是死别生离……”
      ……
      宣纶的目光落在我膝上的琴上,绽出一个仿若春花般的微笑。
      ……
      “折子戏不过是全剧的几分之一,通常不会上演开始和结局。正是多了一种残缺不全的魅力,才没有那么多含恨不如意……
      ……
      宣纶跟着低低哼起来。
      他天赋好,又是长年浸淫在琴词戏文里的,没一会会便唱得比我好听。
      哼着哼着,许是倦了,宣纶时不时眨眨眼。
      他合眼的动作很慢,睁眼的时候更慢。可以清晰地看出睑上的睫毛如何在眼下盖出一圈淡淡的影子,又如何揭出清澈见底的眸子。
      ……
      “如果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戏,把最璀璨的部分留在别人生命里,如果人间失去脂粉的艳丽,还会不会有动情的演绎……”
      “如果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戏,在剧中尽情释放自己的欢乐悲喜,如果人间失去多彩的面具,是不是也会有人去留恋,去惋惜……”
      ……
      反反复复捻拨着中间的段子,少时旧年记忆里的歌词一字字,盘旋着,落在寅时末的夜里。
      司墨忽然哽咽着扑上来。
      我顺着宣纶目光投来的方向看去。
      宣纶你又在睁眼了么。
      只是这次,合上的时间也太长了。
      “公子!”司墨凄凄唤。
      心下一紧,总是被我忘记的结尾从不知哪里淌了出来,落在指尖的弦上。
      ……
      “你脱下凤冠霞衣,我将油彩擦去……”
      “大红的幔布闭上了,这出折子戏……”
      ……
      愕立在一旁的司弦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濒死哭叫,猛然扑了过来。
      十二三岁的僮子摇着宣纶,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撞到了他们的公子最喜欢的琴。
      我伸手去捞,可是已经来不及。
      来不及。
      来不及……
      桃木琴碰地,闷闷一声裂响。而后是琴弦琴柱的细微呻吟,伴着弦崩断的脆声。
      腿下早已麻木,一捞之下,身子顿时没了平衡,从床沿翻下来。
      本能回手试图扳住床栏,却只扯到一掌的细软织物。
      帘子而已。
      左肩和后脑勺最先碰到了什么,硬硬一麻。
      眼前顿时一片遽红,而后一片漆黑。
      尚未觉出痛,便已失去意识。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我看得清楚,倒着映入眼帘的窗上,微弱的惨青。
      天,已经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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