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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十六章 关外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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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摩罗轻车熟路地来到赵彦下榻的房外,满以为道一声关切便可畅行无阻,谁知先被守在门外的箕豹军拦下了。齐贵经过的场面也多了,一瞥见宇文摩罗的身影便悄悄退进房内禀报,待宇文摩罗来到,他已经胸有成竹地站回门外,委婉道:“多谢将军关切,越王殿下已经睡下了。”
宇文摩罗不甘心地看着紧闭的房门:“我听说于先生已来拜访过越王,却没见他回来,想必是还在罢?”言下之意于景庭能进,为何我不能进。
这也难怪。宇文氏祖居河西,虽经历几朝变换,始终称雄一方。宇文摩罗自幼在封地中随心所欲惯了,来到幽州后,朝廷对宇文家也并无许多干涉。赵彦回绝宴请,让宇文摩罗很是意外,又听人说他身有旧伤,只当他真的水土不服,完全不觉得以自己幽州王次子的身份迎接越王已是怠慢之举。
齐贵笑道:“将军有所不知,于军师在洛阳便是下榻在越王府的,殿下对他多有倚赖,此时正在为越王整理军报。您要见他吗?”
宇文摩罗忙道:“不必了,我明日再来拜见。如果越王问起,劳请将军代为致意。”齐贵急忙答应。
吃了闭门羹,悻悻返回宴席,却见江麟正在自己桌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显然已知道他遭遇了什么。宇文摩罗有苦不能言,只能独自郁闷,江麟却已经状若关心地开口了:“宇文将军如何去了这么久?”
宇文摩罗含糊道:“有些私事耽搁,令太子久等了。”怕江麟疑心多问,急忙表示要自罚谢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江麟早看出他心思,毫不避讳地取笑:“宇文将军,本太子虽不能与越王相比,厚颜自认还算中上之资,足飨将军之目。今夜便由我相陪,不要打搅叔父了罢。”
宇文摩罗闻言大惊失色,碰倒了杯盘,一口酒呛在喉间,咳得面红耳赤。江麟忍着笑亲自为他拍背,差点叫宇文摩罗呛死。宇文摩罗借着咳嗽,伏案不起,哪还敢再抬头多看江麟一眼,先前的心思早抛到九霄云外了。
只听江麟讶然道:“宇文将军莫不是喝多了?既然不胜酒力,就不用勉强了,还是快些安歇,由我们自便罢。免得耽误明早公事,反为不美。”宇文摩罗听说,满面惭色地借机告退。
江麟立刻命人撤了残酒,换上面食,新热了菜肴,与魏军高高兴兴饱餐一顿,完全不理会席间陪坐的幽州王府官员是否尴尬。散席之时,江麟又与当地县丞话别良久,才跑到赵彦那里告知他从宇文摩罗谈话中所知情况。
“据我看,宇文念之所以态度消极,如此怠慢,缘于对整个的幽州掌管不力。”江麟颇为自信道,“假若幽州王府一味如此,王叔也完全不必在意,不过少几万兵力而已,我们完全可以调度冀州和并州兵力补充。”
赵彦正在擦拭佩剑,听了赞许地笑:“那我就放心了。如此看来,太子对幽州毕竟比宇文念有掌控力得多。”
得到赵彦称赞,江麟不觉便有些自豪:“幽州本就是天御府根基,父皇经营多年,又曾命我在此代为掌管,虽然那时年幼,可也没有虚度光阴。宇文念想要摆脱天御府的影响,恐怕还早得很。叔父来到幽州便与在洛阳无异,你若觉得不方便处,交给我去打点就是。”
赵彦连连点头:“我对幽州完全不熟,对当地官员打交道,自然要多靠你。只是……”他略顿一下,皱眉道,“以目前情势,要调拨冀州和并州兵力,恐怕有些难度。”
江麟不解:“有何难处?”
赵彦轻扣膝上流采,剑身悠然而鸣:“东路胡羯驻扎燕山以北,欲沿山中河谷破关而入。西路胡羯闻得我们自关中调兵,想要直抄他们后路的消息,才向西进军以拦截。而我们经并州直入草原突袭了胡羯,又自并州境内返回,这才来到幽州。经过草原一战,又有拓支弧光从中离间,胡羯必然会更为谨慎。关中调兵是假这件事,很快将被他们洞悉。我怕——”
江麟急问:“你怕什么?”
赵彦目光深远:“我怕胡羯已经在挥师东进的路上,很快就要猛攻并州。到时两线作战,局面不利,恐怕难以久持。”
江麟见赵彦如此说,似有消极之态,不满道:“就算如此,又有何惧?并州边境又非无人,裴绍将军镇守以来,从未有所闪失。”
“自北赵与南越灭后,民心尚不稳固,魏军兵力便不得不分散至各地驻守。并州至幽州一线,边军不过十万,分散至各个要塞与重镇后,每地多的一万,少的只有数千甚至数百,又能抽出多少兵力给我们使用?而胡羯三十万兵力,他们此时按兵不动只是因为没有摸清底细。一旦全部发动,势难抵挡。”
江麟听得坐不住了,起身气道:“那依叔父之见,我们不是必然要败?那还打什么,认输便是。”
赵彦不慌不忙地抬头,挑眉道:“所以宇文念的三万兵力至关重要,我们一定不能让幽州王府袖手渔利。幽州既然已经封给宇文氏,还是让他们有些地主的自觉为好。”
江麟听出他话中之意,面孔涨红:“哼,亏我还为你出气,你倒嫌我多管闲事了。”
赵彦不明就里,倒是有些惊奇:“替我出气?”
“算了,我收敛就是。倒是你,你爱叫人不把你当越王来尊重,那就随便你好了。”江麟气呼呼地丢下话,推门就走。
赵彦莫名其妙地转向一旁聚精会神研读刘恒大作的于景庭:“于兄你看,这小鬼就是这么难相处。”
于景庭笑笑:“这个……属下也不明就里,还得殿下自己捉摸了。”
赵彦进入幽州之后,驻扎关外的东路胡羯军很快得到了消息,各部首领深夜聚头议事,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魏国越王和太子初入幽州,一定还没有来得及做出部署,我认为这是发动进攻的最好时机。”拓支部现任首领拓支莫宝态度坚决地提出。
然而这提议看上去并未打动在座的其他部族首领和主将,反而引来几道怀疑的目光。羌渠部的主将羌渠狸更是不客气,语含讽刺地玩笑道:“看来莫宝大人很有自信,居然只凭推测,便要我们赌上性命发起进攻了?”
羌渠部首领羌渠伯于是胡羯现任的汗王,此次举兵,羌渠自然是各部马首。羌渠狸作为汗王亲自任命的主帅,他的态度举足轻重,并且可以影响各部首领。拓支莫宝明白此中关键,只有极力向众人解释:
“狸将军,我的意见并非是想当然。我们早已刺探到幽州宇文念并无积极配合魏廷之意,这就使得魏廷必须依靠嫡系军队与我们对抗。而眼前进入幽州的兵力应不满五万,赵彦江麟所率魏军居然不满五千,可见他们突袭我西路军队应是兵行险棋,实际并没有太多兵力可用。而我军在此地备战多时,以万备攻其不备,难道您觉得没有胜算?甚至我们还可利用宇文念的摇摆不定,派使者前去谈判,许以重利。只要幽州门户一开,中原便是囊中之物了!”
拓支莫宝自认分析得条理明晰,不料最后一句话无异石破天惊,令在座各部主将纷纷色变。这句话若放在十多年前,胡羯人或还有所冀望。然而自魏国彻底将其击溃,胡羯人狼狈北奔,多年来他们再无侵扰中原的胆量。纵容这十年间小心经营,元气得到恢复,汗王也雄心勃勃宣布要再度统治草原,却完全没有人提及南下之说。听了拓支莫宝的话,诸人中年长者非但没有半分同感,反而只觉一阵毛骨悚然,望向拓支莫宝的目光更为警惕起来。
羌渠狸显然也有些警惕,不为所动道:“莫宝大人所言固然有理。但对那名越王我们完全不了解,从中原传来的消息都说,这是一个极为狡猾难缠的对手。此人直接推动魏国统一中原,能够影响魏国国策,是不亚于江原的人物。我不认为在对敌人全无了解的情况下仓促进攻会是正确的抉择,我要为整个胡羯部军人的性命负责。”
羌渠狸的话似说出了在座诸人的心声,得到不少人赞同。拓支莫宝见争论无望,叹口气道:“我还是认为未必如此,不过既然将军如此说,我也不会反对。”
羌渠狸道:“那最好不过。大家齐聚于此,都是为了最终战胜魏军。拓支部是我军主力,作为主帅,我也不希望看到分歧表现到行动上。”
拓支莫宝默默点头,不久便离席告辞。角落中一名模样文秀的男子也随之站起,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军帐。拓支莫宝与那人一前一后,两人皆是默然不语,似乎都在沉思。
行了约有里许,拓支莫宝才叹息着开口:“我原指望事实清楚,羌渠狸将军能够明辨是非,察觉一切都是弧光的诬陷,看来还是太天真了。大战在即,我们拓支部与诸部如此生隙,绝非幸事。”
那文秀男子剑眉下星眸一闪,清清冷冷地道:“老汗王故去后,各部角逐激烈,都在暗地使了不少手段。尔兄天光继任拓支首领后,恰在推选汉王时遭受构陷,岂是偶然?令兄因此郁结于胸,终于英年早逝,未必非各部所乐见。大人与弧光的矛盾,难道不是有人故意造成的?”
拓支莫宝闻言苦笑:“我拓支部不计前嫌,怎奈他人心怀鬼胎。唉,可惜我无论才智威望,都不如汗父远甚,有心振奋全族,不过是妄想罢了。羯人心的衰落,已经无可挽回了。”他再次叹息了一声。
那男子冷淡道:“胡羯的振奋,便是指挥师南下,把中原收入囊中任你们蹂躏吗?”
拓支莫宝一怔,立刻歉意道:“我差点忘记了,夏侯兄是中原人。你知道我一直反对羯人军队劫掠中原百姓,即使我们败退魏军,夺取了幽州,我也绝不会纵容我的军队。”
男子冷笑:“你向我保证有何用?除非你夺取了汗王之位,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拓支莫宝早已习惯男子的说话方式,并不以为他无礼,只是又诚恳对男子道:“还请兄长教我。”
男子却将目光慢慢转向南方,再度陷入沉默之中。良久方道:“我没有什么可说,只是替你再入一次关,探一探魏军罢。”
拓支莫宝明白男子心事,心中既感歉疚又觉悲悯,此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道:“魏军情况,我自派探子前去便可,夏侯兄何必以身犯险?”
男子摇头道:“你那样打探,可知的有限,又有何益处?总不如我作为使者接触他们主将,观察魏国姿态,也好做打算。”他说着微微冷笑,“胡羯各部如此,我看也难成事。多年前的江原已令无数羯人闻风丧胆,如今他正值壮年,实力只有更胜往昔。假若那名越王果真如传说般那样强悍无敌,不如拓支部及时做好撤兵打算,保全自己为要。”
拓支莫宝虽对他一惯的不留情面无话可说,却也不免难堪,忍不住道:“弧光借复仇之名挑起事端,陷我于不义,已让各部心生猜疑,拓支部军队也被或明或暗地孤立排挤。我虽知夏侯兄喜欢直抒己见,却怕有心者听去,更疑我有通敌之嫌了。”
男子笑得有些讽刺:“弧光之言,他们未必全信,反而尔朱部的遭遇更令他们心惊罢。你一味显示大度,是你自知无愧,岂知别人日夜提防、心中不得安宁之苦?”
原来自前朝分崩,中原离乱百年间,拓支部不断壮大。几十年前,拓支部首领拓支莫顿登上汗位,以强硬手段整合胡羯各部,终令胡羯成为中原大患,就连燕王江原也险些丧命羯人之手。若非江原后来立志血耻,以不计代价的决绝之态发起反击,将拓支莫顿逼入绝境,只怕幽燕已非华夏之地。莫顿死后,拓支部还想让他的儿子成为继任者,却被其他各部联合赶下汗位,虽衰弱至今,却依然是胡羯人中最大的部族之一,更始终是各部防范的对象。
此时拓支弧光造成西路军巨变的消息,已经多多少少传到了各个部族首领的耳朵里。虽然拓支弧光之前已经被看做弃子一枚,大家也对他半路忽有惊人表现感到蹊跷,然而尔朱乌罗忽然被杀、西路尔朱部军队迅速归顺拓支部的事实,令他们无暇考虑个中缘由,却先为自己本部的处境紧张起来。
拓支莫宝轻声叹息:“当年的事,虽是各部不义,然而汗父为了强大胡羯,所用手段也确实牺牲了许多部族的利益。两相抵消,也算扯平罢!”
“那对你汗父的死呢?你有没有恨意?”
“我……”拓支莫宝微微迟疑,却没有躲闪,迎着男子目光道,“我们也曾险些杀死江原,只是他运气好罢了。战场之上本来也没有谁对谁错,夏侯兄以为呢?”
男子自嘲:“我早已失去辨别是非的能力,你又何必问我。”
这次却换拓支莫宝穷追不舍:“那你对中原朝廷,心中又有恨么?”
男子闻言只是一笑,笑中似有几分凄凉。拓支莫宝见他选择沉默相对,顿时也后悔失言,一时不知如何表达歉意,只眼看着男子转身离他远去,将身形没入茫茫黑暗。
而此时洛阳城中,也有一人将深沉的目光投向边境,仿佛能穿透那浓重的天幕,直看到虽然远走,依然牢牢占据他内心的某人所在。
江原身披黑色大氅立于院中,正在凝神沉思,好一阵连陆子庭到访都没有注意。陆子庭在他身侧轻咳几声,江原才笑着回头:“子庭早来了。”
陆子庭笑着默认:“陛下正想得出神,臣怎敢打扰。”
江原狡黠地问道:“你倒猜猜我在想什么出神?”
陆子庭直言:“陛下眼观北方,目露思念之态,臣觉得您一定在思念越王了。”
江原被人说破心事,丝毫面不改色,只是笑:“子庭何时也这般对人体致入微了?不过你只猜对一半。”边说边示意他随自己来,“我们进屋说罢。”
陆子庭认真道:“陛下除越王之外,总该还有几个能自如诉说心事之人,臣愿为陛下担当此任。”
江原不禁好笑:“子庭,你这谈私事的口气也如谈公事。”
陆子庭急忙问:“陛下觉得臣哪里不妥吗?臣可以试着去改。”
“不要改,不要改,”江原连忙对他强调,一边已经大笑,“你如此也算别有风味,改了便不是你了。”
陆子庭面色有些尴尬:“陛下觉得自由就好,臣固然不能代替长龄,却也非木讷之人……”
提到杜长龄,江原面色微微一凝,接着却似有些感动,执陆子庭手道:“你与长龄个性虽不同,我向来一样看重,也从无在你面前遮掩的心思。深夜宣你入宫,也便是为此了。还记得我上次提过的话么?”
陆子庭面色一变:“如果陛下找臣诉说的是这样的心事,那恕臣不能奉陪,更不能成为帮凶。”
江原的神情却也微沉,压低了语调道:“子庭以为我是任性胡为么?”
陆子庭不肯妥协:“恕臣直言,是。”
江原不由甩下脸色:“当年我为燕王,后来又为太子,哪一次重要战事没有亲身参与,却像这般旁观干瞪眼过?”
“彼时有先皇坐镇,陛下自然无后顾之忧。如今陛下身系天下安危,理应有所为有所不为。”
“你以为北疆战事不关系天下安危?”
“臣以为越王一人足可应对。”
“越王却不了解一人。”
“谁?”
“夏侯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