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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六十五章人如飞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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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只脚踏进前厅,就有四五道目光投射而来,或妒,或羡,或冷,顿时让我很不舒服。
“梁大人。”
见到了梁绯之,那几人纷纷起身行了一礼,却对跟在他身后的我视若无睹。
就知道一露面会出现这种场面,尤其是跟在此等朝廷重臣梁大人的身后!
在心里默叹一声,我摆出如常的微笑,向坐在那里的几个儒生走去。
“方先生。”
“袁先生。”
“汤先生。”
“孟先生。”
依次淡淡地点了一下头,那几人虽然对我多有不满,见我主动向他们打招呼,倒也不敢造次,忙回了一礼,“释先生。”
沈广熙就只有沈雁音一个女儿,是以对这个女儿投入了无数的心血,从小就找专人来教她琴棋书画,读书习字,颇有现代家长望女成凤的意思,而之前的那几个儒生包括我就是沈广熙为女儿找来的老师。
至于为什么那几人在初见我时眼神会如此不善?很简单,我个性疏懒,只要不上课,大多时间我都喜欢躲在屋里看书抚琴,实在闷了也是独自出府走走,而向这样的筵席,这几年里虽然不多,我却也是能推就推。当然了,谁也不会要求一个教琴师傅一定要出席这种筵席吧!除了今日。
而我孤僻喜静的性格落在了这群酸儒眼中就变成了故作清高,自我标榜的举动。再加上这几年里,沈家给我的待遇颇丰,这个梁子就莫名其妙地结了下来。
我含笑刚要觅一处席位,就听到后院中有人笑声,说:“呵呵呵,释先生可算是来了。要说释先生平日里深居简出的,连老夫想见一面都难。”话音刚落,一个小厮已掀开后房门的门帘,一身褚色烤绸长衫的沈广熙就笑眯眯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沈老爷。”
在场诸人除了梁绯之纷纷向沈广熙行了一礼。
沈广熙笑呵呵地受了这一礼,然后目光转向了梁绯之:“仲行,既然人都到了,那咱们入席吧。”
梁绯之点点头:“一切都听姑父的。”说完径自向靠近主位的一个席位走去。
环首四顾,我犹豫了一下,向那群儒生坐的地方走去。因为尽管不情愿,可我现在和他们的身份是一样的,坐在一起就不怕僭越了。
谁知那个梁绯之忽然在我身后喊了声“释先生”,见厅内众人的目光都聚到了他身上,他倒是不以为意地一笑,悠然道:“释先生,你不觉得那里已经很挤了吗?再看看这边,啧啧,释先生还是坐在在下身边吧,这样也方便在下随时向先生请教啊。”
这个无赖!
我嘴角仍带着笑,只是眼睛死死看着他,就好像要在他身上看出一个洞来,而他仍是悠游地笑着,似乎毫不在意我对他的“关注”。
“咳,咳……”就在厅中的气氛如此微妙之时,一旁的沈广熙打破了僵局。
冷冷收回视线,我看着坐在主位上的沈广熙捻须而笑:“是啊,仲行倒也言之有理,释先生,不如你就坐在仲行身边好了。”
既然沈广熙都站出来打圆场了,如果开口拒绝岂不是当众驳他的面子,更何况他现在可是我的BOSS!看看众人盯着我的眼神,我不由默叹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向梁绯之旁边蹭过去……
酒过三巡,席上的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众人巧舌如簧,百般讨好,恨不能倾尽自己所有在沈大人和梁大人这两位大人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当下席间与这二人推杯换盏者有之,夸夸其谈者有之,一时无比热闹。
然则几个书生酸儒又能谈些什么?无非是一些对国事的浅薄己见,或是一些风花雪月卖弄才学之谈。
“梁大人。”
对面一个青衣儒士举杯站了起来,举杯者乃是教棋的汤瑞阳,此人自恃棋艺精湛,就以为自己对人心也洞察甚明,无事之时就喜爱揣摩人心思。
“晚生敬您一杯!您常年忧心国事,为圣上分忧解难,并且在诛灭濮阳一门叛逆中立下汗马功劳,可谓是我大燕的中流砥柱啊。”
“是,是,是,梁大人的德才可是令我们万分敬佩和仰慕啊。”一旁的几人听了忙也纷纷附和。
我拼命忍住了冷笑的冲动,而一旁的梁绯之则是淡然一笑,岿然不动,只是向汤瑞阳遥遥举杯示意了下,于杯中之酒浅辄即止。
大概是这类的奉承听多了吧!借着喝酒的动作,以宽大的衣袖遮住了我嘲讽的笑容。
“说到这濮阳一门。”这次开口的是孟阙。不是我说,这个孟阙自以为自己读了几本经史子集,当了沈府的教书先生,就到处谈论国事,来显示自己很有才学。
“也不知那些逆贼是如何想的。想当年,他们是何等风光!圣眷之隆足以令人乍舌,就是这样他们还不知足,居然想要谋逆。幸而圣上英明,一举挫败了他们的阴谋。”说到这儿,他忽然摇头叹了声,“这就叫自取灭亡啊!此等逆贼,活该被诛九族!”
我垂眸而笑,果然是书生之言啊!你以为濮阳家老老实实地待着就不会遭屠戮吗?错!当然不是,他们犯了为臣者的大忌——功高盖主。即使没有不臣之心,等冷冶宣皇权巩固之后也会另找个理由除掉这个心头刺的,而濮阳家之后的发难,依我看来不过是一种迫不得已地自卫行为。所谓先下手为强,濮阳家唯有先发制人,才能有获胜之机。只可惜,就是这个获胜的机会,也在冷冶宣后来的雷霆手段下分崩离析了。
“呵呵,在下见释先生垂头沉思,不知又有何高见呢?”
光顾着嘲讽他人,我都忘了自己身边还坐着个虎视眈眈的人呢。当下我转头对他微微一笑,淡淡道:“在下也赞同孟先生所言,濮阳家有这些虚妄的野心,落此下场也在意料之中。”
“是吗?”梁绯之拿起酒杯浅辄一口,笑吟吟地看着我,“枉我还以为先生会有些不同的高见呢。”
“晚生区区一个浅薄书生,又能有何高见?”我淡淡道,“倒是让梁大人失望了。”
“怎么会?在下看人可是一向都很准的。”梁绯之缓缓放下酒杯,别有深意地看着我,而我只是笑看着他……
“听雁儿说,释先生的文采很好。”
沈广熙不愧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见风使舵的本领堪称一流。见到场中气氛又渐渐冷下去,忙又跳出来打圆场:“不如老夫就以今日宴席为题,让释先生现场作一首诗如何?”
作诗?我不由蹙眉。还未等我开口拒绝,梁绯之已抢先一步附和道:“是啊,早就听闻释先生文采非凡,不如今日就让我等开开眼界吧。”
“不错,不错,我们也想向释先生请教一番。”众人见席间最大的两个BOSS都发话了,忙也纷纷嚷道,只是那表情怎么看怎么都像是要看我好戏。
看来如若再拒绝倒显得我矫情了,略一思索,我笑道:“诗是没有,词倒是有一首应景的,不知可不可以代替。”
“可以,可以。”沈广熙笑眯眯地道。
站起身,缓缓扫视一圈,我清清喉咙,缓缓开了口:
“紫菊初生朱槿坠。
月好风清,渐有中秋意。
更漏乍长天似水。
银屏展尽遥山翠。
绣幕卷波香引穗。
觥筹交错,共享人间乐。
满酌玉杯畅天下。
今朝有酒今朝醉。”
此词乃是我根据晏殊的《蝶恋花》改编,虽然略显生涩倒也可以勉强过关。是以刚一吟完,我就不由松了口气,拿起桌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对沈广熙一拱手:
“晚生有些醉了,不便久待,还需提前离席,望沈老爷谅解。”
说完,便径自离席而去。
看来这四年里,我还是任性未改啊!
经过昨日的晚宴,我开始认真地考虑自己的未来。按如今的情况来看,沈府是不能久待了,可是就这样离开又很不甘心。毕竟像这样既清闲,待遇又好的工作可是很难找的,何况在这里,我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在去与留之间犹豫着,然而还未等我决定好,就已有人替我做出了选择。
“释先生!”刚走出沈府,就有人在我身后喊道。
回头警惕地看着走到近前的人,我冷淡地问:“不知梁大人有何吩咐?”
“我……”梁绯之笑着摸了摸鼻子,“不知先生出府又有何贵干?”
我的行踪难道还要向你汇报吗?蹙了蹙眉,我不咸不淡地道:“没什么,不过是觉得府里有点闷,出来散散心罢了。”
“是嘛?”梁绯之的眼睛一亮,“巧得很,在下也正准备出来走走。释先生,不如咱俩一块儿吧。”
“不用了。”我断然拒绝,“梁大人是何等样人,又岂能与晚生这等鄙陋之人共行,凭白污了身份。”
“谁说的?”梁绯之将手中折扇潇洒地一展,笑嘻嘻地道:“能与先生结交实在是在下的荣幸。先生莫再推辞,否则就是看不起在下。”
看着他脸上的那抹坚持,我不由微叹了声,极不情愿地点点头。
你说,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沿着城中的石板路慢慢走着,清晨的空气很是清新,鸟鸣啾啾不绝于耳。由于天色尚早,此时的街上行人甚是稀少。
一段很惬意的时光,如果没有身边那个人的话。
两人静静地在路上走了一会儿,终于这短暂的静默还是被打断了。
“先生可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见时的情景?”
我被吓了一跳,难道他看出什么了?……不可能啊,当时我只是一个小小女官,而他作为驸马的人选,万众瞩目,又怎么会注意到角落里的我呢?
“唉……”他长叹一声,“看来先生是没什么印象了。”
我狐疑地侧过头去看他,他摇了摇手中的折扇,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可还记得呢。就在三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那天我入府找姑父相商要事,可巧走到回廊那儿就被一阵琴声吸引了。当我顺着回廊一路找到后院,我看到了……”说到这儿,他不由顿了一下。
肯定没好话!我蹙了蹙眉,撇过眼去。
他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方才小心翼翼地道:“永远不愿醒来的梦。”
我的眉蹙得更深了。
“那抹坐于后院亭中抚琴的身影,是如此飘逸。风撩起他的衣摆发梢,随之飞扬。夕阳下他的双眸就好像黑夜孤星一般璀璨,而手中的琴亦在他的弹拨下奏出清灵的乐声。就似误入凡尘的仙,下一秒将羽化而去,让我再无法移眼半分……”
“咦,释先生你为何走得那么快?”
斜睨了一眼匆匆赶上来的梁绯之,我索性停了下来,冷冷地道:“梁大人,晚生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晚生虽然身份低微,却也不是勾栏院里的小官,可以任你狎辱调戏的。”说完,脚下毫不停留,向着沈府的方向快步走去。
“等等!”
一股大力猛地扣上手腕,将我一下拉住了。
转过头,我乜视着身后之人,缓慢而清晰地道:“放,手!”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我的手腕捏得更紧了。
“快放手!这样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被他死死抓着,无法抽身,又气又急之中我也顾不上什么身份问题,对准他的脚就狠狠踩下去……
“咝。”趁他吃痛放松了对我手腕的钳制,我趁机抽出手,向后退了一大步,警惕地看着他。
“先生就如此厌恶我吗?”看着我,他苦笑一声。
我冷哼一声,本不想回答,却又见自己刚刚那一脚的确踩得太重,想了半天才开了口:“适才梁大人太无礼了,晚生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先生误会了,”他急道,“在下对先生并无轻薄之意,只不过……”
我冷冷的一瞥,制住了他下面的话:
“梁大人还是不要再操这些个闲心了,有这个精力不如用在你表妹身上。如此,我想无论是沈大人还是梁丞相,都是很喜闻乐见的。”
“你是说雁音?”他诧异地看着我。见我点点头,忽然放声大笑。
“难道不是吗?”我蹙眉看着他笑得乐不可支的模样,“沈小姐今年业已15了,而她在沈大人这么多年的精心培养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有这样的儿媳,相信梁丞相应该不会不满意吧。”
“哈哈哈……我爹肯定会满意的,就怕姑父不满意啊!”他边笑边说,半晌方止住了笑,面色陡然一正,“先生可知我此行的目的?”
我被他突变的脸色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摇摇头。
“此行我乃是接雁音去锦宁的。”他笑着摇摇手中折扇。
锦宁?……之前种种在脑海中闪现,我顿时恍然,了然地笑道:“看来沈大人的野心够大呀!怪不得昨晚让府中的几位师傅都来赴宴呢,原来喝的是饯别酒啊!”
他惊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笑道:“释先生果然是一点就通。不错,可以理解为是饯别酒,只不过喝这饯别酒的人里不包括先生。”
“什么意思?”闻言,我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难道沈小姐上京参加选妃,还要带着我这个教琴师傅不成?”
“聪明!”他把折扇“啪”地一合,笑吟吟地道,“释先生想必也听说了吧,这次的选妃,其中一项重要环节就是考较才艺,而雁音,”他笑看着我,“表演的才艺,正是抚琴。”
我冷哼一声:“梁大人莫不是傻了吧。沈小姐已习琴多年,琴艺精深,又何惧抚琴?何况,琴这种东西,不是临时练几下就可以练好的。”
“先生难道没有听过临时抱佛脚一语?”
“可我不同意!”我毫不犹豫地道,“就算这个佛脚抱得有用,又与我何干?”
“啧啧啧,先生可真是冷情啊。”他叹道,“不过,这恐怕由不得先生。”
此言一出,令我顿时激动起来。
“凭什么?我卖给沈府啦?”竭力压下心头之火,我冷冷地道,“若梁大人打算仗势欺人,那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就是。”
他大概被我激烈的反应给吓了一跳,半晌方道:“谁说在下打算仗势欺人了?只不过,”他笑睨着我,“如果先生就此离开了,想必你身上的钱还不够傍身吧。”
他的这句话一下将我打闷了。不错,这几年我身上的钱的确有限。当初是和沈府商议好的,在我离开之日一并算钱。而按照现在的情形,他们能放我自由离去就已经不错了,还与他们谈什么算工钱?毕竟,无论是梁家还是沈家的势力,我都是轻易招惹不起的。
见我沉吟不语,梁绯之又继续诱道:“不如我与先生订个协议如何?只要先生肯陪雁音上京一趟,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梁家都会付给先生一大笔报酬。”
一定,要这么,逼我吗?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成交!”
人如飞絮,无力抗风。
虽然嘴上讲鱼死网破,却又是何种鱼死网破呢?梁沈两家的势力,毕竟不是我一个小小女子就可以对抗的。如果梁绯之硬要我去,我又如何可以不去?倒不如事先和他谈好条件,在无法避免的事实中,将损失尽量降到最小。
而我现在所能希冀的,也只是这一趟帝都之行可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