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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苏格拉底的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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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没好意思告诉沈措,我最近有些麻烦。
老谭以贩卖钢材白手起家,他的高瞻远瞩和投资眼光确实令游手好闲惯了的我望尘莫及。在房市大热之前老谭果断进军房地产业,集团下的地产子公司狠捞了一票。我曾不止一次地幻想,一旦我的高级别墅区建起来,就要让它的外观到内饰全由“视觉”负责设计——那该是怎样的珠联璧合,无懈可击。结果政府的楼市调控政策日益严峻,尤其对别墅类高端项目的限制更为严苛,极大影响了公司业绩。
邱岑歌一个搞艺术的人向来不过问我的工作,必要的应酬交际在他看来都庸俗不堪。我没法子和一个画家讨论地产企业如何收缩战线抵御宏观调控,如何寻求差异应对行业竞争。
谭歌上学,我俩一同去了我的公司。本以为久违商场的沈措一见我的办公室和老板桌就会双目放光,岂知他对办公室里的一缸金鱼兴趣更大。
“谭歌这丫头最近疯魔得很,我真怀疑她敢光着身子跑你床上问你要不要她。”
“别,”沈措低着头,用网兜慢条斯理地撩拨鱼缸里的金鱼,笑出一声,“操守这东西我真不太有。”
“要她真这样,我批准你替我抽她两嘴巴。”
“哈,自己的女儿自己管教。”
“什么时候手术?”
“下周。”
“林北声不知道?”
“这会儿估计是知道了。”网兜看似用不顺手,沈措索性弃了它。卷起衬衣袖子,把手伸入鱼缸。
“那他还能在摩纳哥安静坐着老实待着?”
“不能吧,”浸于水中的手指显得尤其白、尤其修长。沈措眼眸轻眯的眼神十分认真,睫毛也长密得风情缭绕,“应该回国了。”
“你也没主动联系他?”这份几乎过了头的笃定让我诧异得不行,“你就不怕他跑丢了?”
“丢不了。”手掌积了一小汪水,那条被捞起来的小鱼就在他掌心上活蹦乱跳,鼓起的肚子缀着斑斑黑点,其余地方都金灿灿的。取了一只我的水晶鸡尾酒杯,将这条圆鼓得特诡异的鱼养了进去。一抬眼,他冲我露出一口白牙和一个格外惊艳的笑,“这鱼肥的跟你似的。”
我这才发现他捞起的是一缸子鱼里唯一一条大肚子的。天天替鱼缸换水的阿姨都没注意的事儿,他倒一进屋就瞧了见。难怪这些年女人们一个个不信邪也不怕死,这小子是那种结婚六年仍会为一同用餐的妻子拉开餐桌座椅的男人,对雌性动物的温柔体贴简直深入骨髓。
“估摸着在孟旖放那儿,旧友重逢,该给些时间。”沈措放下衣袖,拿起毛巾擦了擦手,又用目光指了指酒杯与鱼,对挺懵然的我笑笑说,“孕妇的特别待遇,记得换水。”
“对了,我上个月见到秦藻了。就在北京,挺偶然的一个机会。”
“嗯。”视线还落在那条快生产的金鱼上,手上动作倒是一停,示意我说下去。
“她又离婚了。”
“又离婚了?”掉过脸来望着我,眉心拧得紧了些。
“还不止离了一次。最后那男人就他妈是个吃软饭的王八蛋!你留给她的那些东西基本被骗光了。”看见沈措眉间的褶痕更深了些,我叹口气说,“秦藻这把年纪了还跟个小姑娘似的,一提起你就哭个不止,劝也劝不住。她跟我说,几次离婚都是她自己的问题,她总是拿新的丈夫和你比,越比越觉得哪里都不如。最长一段婚姻也不过熬了半年。”
“还能联系上吗?”他顿了顿说,“如果可能,替我照顾一下。”
“要不手术结束后,你就留北京算了,想照顾谁自己照顾。”我知道沈措这人用年薪之类的物质刺激绝对打动不了,他骨子里还是个以厚黑治国的野心家,我以“权力”作为诱饵,摆出一副温良无害的笑容说,“我给你百分之十的股份和总裁的位置,公司的营运全由你说了算,我甘当衬花的绿叶,从此退居二线。”
“百分之十?”沈措望了我一眼,时间不短,眼稍慢慢沾起一丝笑,“少了。”
“嘿!哥哥还真有吞象的胃口!你要不要去算算仟仁发展的发行量与股价,百分之十那是多少?”
“不用。”他点了点头,“这些我都了解。”
沈措在国外也关心着我的公司运营——房地产业景不景气,地产板块的股价就是风向标。
“我自己的决策失误是一方面,但确实市场的大环境也不好,宏观调控对房地产业的影响太大了。”我看着沈措,颇有些懊丧地向他坦白,“仟仁发展领跌地产板块,股价每天都在跳水。前期投入过大,资金又回笼不顺,我现在欠的债买十个‘视觉’都够了。”
“长三角地区最易受政府调控的影响,房价波动明显,稍远一些的城市反而长期发展的空间更好。如果我处于你的位置,我会先把公司下半年乃至明年的战略重心调整到二、三线城市,尤其是那些近两年内土地出让和新开工面积持续低迷导致地方财政赤字的地区——中国政府嘛,永远少不了标榜政绩的形象工程。”
“不过重新投标新的地皮,前期的启动资金哪里来?问银行借贷?”
“以仟仁发展的股价现况,恐怕不受银行的资金青睐吧?”顿了顿,“经济大环境、刻意的舆论导向、一次重大的公司内部决策失误都会造成股价的大幅下滑,反之亦然。”沈措忽然走来我的身前,伸手整了整我的衬衣领子,“谭总英俊有为,好像在电视上的露面少了些?”
“你是让我借助舆论为公司树立口碑?”我几乎马上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一抬手臂将他向我揽近。故意凑头向他靠近,几乎贴上他的面颊说,“我怕岑歌看见我和女明星们厮混,醋意大发。”
“男人事业为重,必要的迎奉周旋,应当被理解。”身高相仿,沈措不避不退,大方回答。眼神脉脉含笑,与我几若交睫。又说,“其实不单是媒体可以利用,有时政府也可以。我建议你一面薄利消化库存以解燃眉之急,一面和航天精工研究所接洽合作。无论最终合作是否达成,先由坊间制造谣传,在政府辟谣前,足够你为日后的增发融资打下基础了。”
“央行动辄加息,政府又隔三差五出台调控政策,”我离他远了些,黯然叹出一口气,“在中国,当官远比经商有出息。”
“楼市回暖是必然的。先稳定人心,再作下一步考虑。”沈措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蓦地勾人一笑,“百分之十,是不是少了?”
我本来准备按照沈措的意思接受一个访谈节目,结果对方一知道当年“青年企业家校园行”参与者之一的沈措回了国,当即表示BTV正在做回顾专题,如何也要请他再做一次节目。
沈措倒是一笑应允,只不过他提出要提前播出这期访谈节目,赶在他的手术前。
“这么高调?”我挺诧异地说,“你就不怕孟旖放看见?”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至于吧。”一脸“皇帝不急”的轻描淡写。
“至于!”我吼出一声为了提醒他问题的严重性,“你要是看见孟旖放现在的枕边人,就知道绝对至于!跟你家那病娇孪生似的,脸型五官一样没差。”
“是吗?”这话反倒让沈措明显来了兴趣,笑着说,“有机会鉴赏一下。”
“人家现在可不是公子,是太子了!你当心有命回来,没命回去。”
女主持也姓沈,单名一个曼字。三十不到的年纪。杏眼长脸直发披肩,漂亮得不秾不艳恰到好处,还挺有气质。她一见沈措的面就殷勤上前,不单客套自己与他五百年前是一家,更说,“你是我的学长。我也是中央戏剧学院毕业的。”
“中戏出美人,”两个人礼节性地握了握手,沈措以一句褒扬回赠对方的套近乎,“不意外。”
“我看过那个青年企业家校园行的节目,”她目光直直地望着沈措,全然掩不住其间流露出的惊诧眼神,“真是没想到时隔五年,你本人还比镜头上更年轻!”
“是吗?”笑了笑,他挺客气地回答说,“我以为我足够上镜了。”
沈曼显然有备而来,第一个问题就提得毫不客气。
“你的到来恐怕会让不少人疑惑我们这是一档财经节目还是娱乐节目,因为在你三十岁前,你的设计公司并没有给人深刻的印象,倒是你本人,经常因为和当红女星的绯闻而成为娱乐新闻的主角。”
沈措悠闲地嵌身于沙发,眼梢眉角似乎都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对于质疑娓娓而谈,“我从不否认自己是视觉动物,我关注时尚行业,欣赏美丽异性,不避讳地说,这是我事业的一部分。”
“你有没有听过同行业的人是怎么称呼你的?”沈曼笑,“不止是行业内部,这个称呼很有名啊,社会公众都很认可了。”
沈措嘴角微微勾起,“你可以提醒一下。”
“是西方家喻户晓的一位传说人物,以英俊风流而著称。”
“啊哈。”沈措笑出一声,修长手指摸了摸下颌,“过奖。”
“看来你已经知道是谁了——所以你觉得自己很了解女人了?”
“恰恰相反。”沈措又笑,“这和苏格拉底的圆同样道理,我接触的女性越多,反而越觉得她们反复莫测,引人琢磨。”
“我们来试想一下,如果遇见一位令你心仪的女性,通常你会先注意她的哪里,脸蛋,身材,还是长头发?”
“我会先注意她有没有戴戒指。”
女主持微一抬细削下巴,一副了然姿态地笑了,“你的意思是,只要是没戴戒指的女性,你都会放手去追求,是吗?”
“不是。”沈措停顿一下,看着一脸诧异的女主持又补充道,“一枚小小的戒指常常能让我对一比数百万的生意做出准确判断——我的女性客户不少,当我看到她悄悄摘掉无名指上婚戒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项目我们即将合作成功,我不需要再让‘视觉’在盈利上做出让步了。”
沈曼张了张嘴,不可置信:“就那么简单?你凭什么可以这么判断?”
“当一个女人愿意为一个男人掩饰自己已婚的真相时,还不足以说明她已对他充满好感、言听计从了吗?”
沈曼依然挑着细眉,目光里也全是惊讶:“难道就没有例外吗?这听上去实在很像天方夜谭!”
沈措笑:“句句属实。”
“我注意到你也戴着戒指。”把目光投向沈措的左手无名指,“你现在不是单身状态?”看见沈措要说话,她马上挑起一抹笑容地补上一句,“我们这个节目覆盖全国31个省、市、自治区,有效收视人口超过4亿,这个问题你可一定要谨慎回答。”
沈措轻轻一点头:“我不是单身。”
“这么坦白?多少电视机前的女同胞该伤心欲绝了。”女主持略一瞠大眼睛,很快又将一脸的惋惜恢复成平静,以一个调侃的口吻说,“刚才那段我可以让导播掐了,你苦心经营的‘唐璜’形象不会崩塌,在公众眼里还是英俊、富有又单身。”
沈措笑出一口白牙:“不用掐了。”
在现场导演旁看着录像的我不由心中好一阵慨然:和常人想象的完全不同,沈措从不轻易摘掉婚戒。事实上对于他的前后两任妻子,即使逢场作戏情场周旋时也保持了足够的尊重。他不隐瞒更不避讳自己是有妇之夫,这点很像“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当然明知如此还心甘情愿的女人依旧前赴后继。
“言归正传,你曾在过去的访谈节目中说过你为‘视觉’的上市做了很多前期的铺垫与准备,你先是借贷融资完成对艺术园区的收购,而后又并购了整个连云港工业园区,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我是商人。我尊重内地资本市场的运作规则,国内设计公司想要进一步发展,必须拓宽融资渠道。我曾去AECOM的洛杉矶总部参观,回国后一连失眠了几个晚上,作为世界级的设计公司,它带给我的震撼远远不止是每年几十亿美元的营业收入,而是一种趋于完美的运营理念,一种可以称之为是‘企业DNA’的东西。”
“所以你把AECOM作为‘视觉’的发展目标了吗?”
“即使八十岁我依然会渴望‘视觉’达到甚至超越那样的高度,所以失眠的那几个晚上,我给‘视觉’的未来发展制订了一份详细的计划,那份计划书撕了又写,写了又撕,反复修改不下二十次,但只有一个想法是从未动摇的,那就是‘视觉’必须‘借壳上市’。”
“可以说公司由服务性行业向制作生产业拓展延伸的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甚至当时连一向苛刻的金融专家也一致看好‘视觉’的上市前景。可是——时至今日仍有许多人无法理解,你怎么会在事业发展的黄金期激流勇退,选择卖掉公司,离开中国?”
“你们不说我是‘唐璜’么。”沈措笑了笑,以一个揶揄的口气说道,“那当然是因为爱情。”
“你为你第一任妻子放弃成为主持人而转向去经商,这个听上去好像又是和某一位美丽的女性相关,是你现在为她戴着戒指的这一位吗?”
公然出柜还不至于,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因为某个突发事故仓卒决定的?”
“不,因为家庭关系,这个念头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植根心里——不过稍稍提前了几年。”稍事一停,他认真地说,“四十岁前为家人打拼,四十岁后为家人放弃打拼。”
听了这话我一时感慨万千——那两个美丽女人终究缺乏些许耐性与运气:林南音没有等到,秦藻也没有等到。
节目录制得非常顺利,沈措十分配合,充分展现了他风趣而健谈的一面。临近尾声的时候,我看得出那个沈曼已经完全拜倒在他膝下了,一直双眸放光,满面绯红地朝他笑。
“应该很多人和你说过这样的话吧,你实在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见惯大场面的女主持竟有些腼腆地说,“绝非奉承,即使只是这样坐着面对面和你谈话,也能感受到一种令人陶醉的气息扑面而来。”
沈措淡淡一笑,“我今天确实喷了香水。”
“今天的节目就要到此结束了,你给电视机前以你为偶像的男孩们一个忠告吧,或者,一个职场建议?”
沈措不假思索地说,“熟练掌握至少一门外语和一件乐器。”
“学会一件乐器?这好像和职场竞争没有多大关系。”
“是没多大关系,”沈措朝她投去一个赞同的眼神,继而又挪开眼眸,半带玩笑性质地一勾唇角,“但是女孩们会爱死你。”
沈曼大笑起来,“就说这个?”
他略略思索了一下,忽而开口问,“摄影机在哪里?”
“那儿。”朝一个地方指了指。
“推个特写好吗?”
镜头拉得很近。
那双深邃迷人的眼睛立刻抓住了所有在场人员的视线。我想即便是靠脸吃饭的娱乐明星们也不敢任由镜头拉得那么近——五官立体分明,皮肤白皙细腻得不可思议,甚至眼角的皱纹也恰如其分地为这张脸平添成熟魅力。
“每次戴上戒指前我所想的都是一生一世,可惜前两次,因为种种原因最终未能如愿。”沈措敛起一贯的优雅微笑,微眯眼眸地认真望着镜头。几秒因他的深情注视而令人窒息的停顿之后,他说,“但我相信,这次会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