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之选》飞壶

11、第 11 章

　　孤叶山庄座落在半山腰上，此时空山寂寂，天色已暗了。

　　一阵晚风吹过，几片木叶在不远处滴溜溜地打着转，似乎并不愿意轻易落在地上。本该是清冷萧瑟的深秋，但厉无痕和封毓走在一起，浑然不觉，相反，却竟好似走在春天的柳堤暖阳之下。

　　天际一弯新月东升。

　　封毓忽然开口道：“我们的见面太突然，我还来不及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厉无痕闷闷地回答：“我在等一个人，我要亲手交一封信给他。”

　　“送信？”封毓转首看了她一眼。

　　厉无痕点头，“嗯”了一声，“我奉家师之命，下山送信给一个人，不过我找来找去总也找不到他。昨日恰好碰上秋梵那无耻小贼——”说到这里，她自然随即变得气愤起来，“这事说来复杂，我要找的那人同孤叶山庄有些渊源，秋梵说那人恐怕近几日便要回庄里来，我就干脆住下等他。”

　　封毓听她说完，又淡淡地道：“你要送信给什么人？”

　　厉无痕道：“秋闻鹤。”她睁大了眼看向封毓，脸上忽然浮起一抹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的笑意，笑意很温暖，也掺杂了些嘲弄。大概她想起自己像无头苍蝇一般已找了数月，不自禁感到好笑。

　　“这老家伙不是什么成名的大人物，你恐怕也没有听说过他的。”

　　封毓点点头，“是，我的确不曾听说过。”

　　不过话题既然扯到了秋闻鹤上，厉无痕旋即又变得沮丧，“我已下山十个多月，若再找不到那老东西——”她正埋怨，倏然之间却猛的抬起眼，疾喝道：“谁？！”

　　不远处黑暗中竟有抹轻飘飘的人影如鬼魅一般掠过。

　　两个庄里的家丁从拐角处一路走来，浑然不觉。

　　封毓淡淡地道：“不必去追，和我们并无关系。”他的手还牵着厉无痕的，只朝那人影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旋即又转过身，继续向前迈步，“孤叶山庄的名声已在外，这种事只怕会越来越多。”

　　无论如何，他总是秋庄主请来帮忙的客人，竟似毫不在意。

　　这种事的确会越来越多，不过江湖中关切的人越多，岂非正是秋庄主所期望的？

　　封毓忽然道：“你要找秋闻鹤这么一个人，而且又知道他同孤叶山庄有些渊源……为何不早些来这里打探消息？能有些线索可循，哪怕是年深日久的，也总比你在江湖上四处乱找的好。”

　　厉无痕的脑中这才“嗡”的一下，有些发凉。渊源不渊源的话，全是秋梵告诉她的！

　　她那时病急乱投医，竟忘了一个陌生人初次见面就吐露一些“家丑”，又有多少值得相信？

　　在电光石火之间，她的怀疑又开始让怒气涌上来，“我错了。”她皱眉看向封毓，“我居然还相信秋梵那种无耻之徒说的话！秋闻鹤同孤叶山庄有渊源，其实不过是他说的，真假我一时也难考证。”

　　封毓却点点头，“你当时相信了他的话，所以才决定留在这里？”

　　厉无痕只能承认。她包袱中的那封信已快将她磨疯了。

　　“不过……”她突然竟也似秋梵一般，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他这样编造，如果只是为了骗我留下来，又……能有什么好处？”此时若非天色已暗，别人便可看到她的脸实在又有些红了。

　　这话题不可避免要使她落入到一个尴尬、羞愤的境地中。

　　他骗她留在孤叶山庄，又在端给她的点心里下了药，甚至还恬着脸皮对她说了那几番话……

　　封毓停住了脚步。月凉如水，他看着月光下近在咫尺的容颜，浮起温柔的笑意，“这问题的答案难道还需要我回答吗？无论他有没有骗你，他想留你在这山庄里，却是让人一看就明白的。”

　　他顿了顿，又柔声道：“纵然他没有骗你，但也莫要忘了，那些事，他原本不必告诉你的。”

　　这样温柔的笑容和话语，天底下除了既聋又瞎的人，又有谁可以抵抗？

　　厉无痕喃喃地叹道：“看来我真是一只大笨瓜。我懂的只不过是拔剑和人厮杀罢了。”

　　封毓的笑容未减，“你也不必妄自菲薄。经过这一次，你至少可以学到一点——纵然你心里急得要命，对别人说的话也不可完全相信。”

　　厉无痕的心竟似融化在了月光下，“但我相信你说的话，每一个字我都信。”

　　她说得很认真，几乎脱口而出，但她绝不是喜欢信口开河的女孩子。

　　封毓的笑容却转淡了，他甚至放开她的手，神色平静地道：“我也未必是什么好人。”

　　“我知道。”厉无痕居然紧接着点点头，“其实好与坏也不过因人而异的。我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在我心里她是天字第一号的好人，但江湖上也照样多的是找她寻仇的。”

　　封毓复又笑了笑，“你懂得这层道理，我很替你高兴，这世上的事原本如此。”

　　两个人不知不觉却走近孤叶山庄的大门口，忽然听到一阵吵闹声传来：

　　“我们要进去找人，让开！”

　　“不行，你们不能进去！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

　　又有人帮腔，也是女声：“对，你说！为何不行？”

　　“今日我家庄主宴请宾客，闲杂人等一概不准入内！哼，莫说是今日，就算是平时，孤叶山庄也不是外人可以随意踏足的！”那语声中充满了倨傲，显是孤叶山庄守在门口的家丁。

　　厉无痕一听便认出了那两个女声，吃惊道：“是我的两位师姊，没想到她们也来了这里！”

　　封毓道：“她们要来这里找人，兴许正是来找你的。”

　　厉无痕“嗯”了一声，快步迎上前去。

　　果不期然，庄外的人一见到她便齐声喜道：“小师妹！”

　　“陈师姊！柳师姊！”厉无痕也变得喜上眉梢，疾步走出了山庄的大门，“他们不许你们进去，我出来便罢，没什么可争执的。”她离开师门已逾半年，对这些师姊也实在有些想念。

　　其中那位陈师姊拉了她的手，急急地道：“小师妹，可算找到你了！山上出了大事，师父命我们下山找你。她老人家说，你迟迟未归，信一定还没有送出去，那就算了，你还是先回去要紧。”

　　厉无痕皱紧眉，“出了什么大事？”

　　另一位柳师姊道：“昔年的夜魔弯刀，不知你有没有听过——”

　　厉无痕抢道：“南孤鸿！”

　　“对，正是他。”柳师姊颌首，“师父当日正在闭关练功，他却找来了山上，声言要报十三年前杀妻之恨——”说到这里，她忽然垂下眼，神色变得有些苦，“他妻子纯是咎由自取，他虽然一心想要报仇，师父又何必去理会？所以……他写给师父的挑战书，被我们瞒下了——”

　　陈师姊又接口道：“谁想二师姊和三师姊去折梅山，两个人联手都无法打败他，竟又给他寻来了峨眉山上。他一心要找师父报仇，最后逼得师父强行出关……虽然师父终将此人击毙在掌下，不过她老人家在闭关最紧要处被扰，又动了太多真气，一时竟有些走火入魔，这才让我们快些寻你回去。”

　　“怎会这样？”厉无痕一时无措，“但当日师父那样严厉，那封信……”

　　“那封信还是等日后再请师父定夺。”柳师姊已牵来了马匹，“小师妹，我们即刻便回去吧。”

　　马共有三匹，马鞍也已配好，她们早准备了厉无痕的份。

　　不过她们当然不会知道，此刻她的心里，却还有另一个人放不下。

　　封毓也已走出了山庄的大门外。

　　他慢慢地走到厉无痕身旁，柔声道：“你的师门既然罹难，你自当赶回去。只不过，你若不甘心信还没有送出去，我可以帮你这个忙——既然我在你心里也算一个好人。我代你送信，好么？”

　　他竟主动说出这样的话来，厉无痕不由睁大了眼睛。

　　陈、柳二位师姊却难免带些防范，“小师妹，这位公子是……”

　　她们自然都知道铁宁师太将这封信看得很重，曾一再叮嘱厉无痕要亲手交给该收的人。

　　但厉无痕已将最宝贵的都给了封毓，不仅仅是宝贵的处子贞操，更重要的是她的心。纵然她以前总难免有些莽撞和冷酷，少女情怀却几多纯真，她又怎会将怀疑加诸在他身上半分？

　　所以她吃惊过后便痛快地道：“那封信放在听涛小院我房中的包袱里，我就要走了，没什么可回去收拾的，你……”她看着他，美丽的眼眸中是明显的依恋，“你可以自己去取。”

　　“好。”封毓颌首，将“亘杀”交还给她，“我现在就去取来。”

　　他说完便转身走回了孤叶山庄。

　　厉无痕呢？

　　厉无痕跃上了马背，扬鞭之前却又忍不住回头。

　　每个人的一生中，总有某些人、某些事对你而言，就如雪泥鸿爪一般，可遇而不可求。

　　这一次分别，她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有再相见的时刻。

　　又或者，他们已经再无机缘相见。

　　这当然是一种很悲哀的念头，但当你心里有所割舍不下，岂非往往会生出这样悲哀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