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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   三人当日黄昏前就到了二龙山。一进山寨,几个守门的小喽啰见了杨志,连忙上前迎道:“众位头领日盼夜盼,总算把二当家的盼回来了!”
      杨志四下环顾,见寨下人数比平常多了一倍,人人披甲执剑,戒备格外森严。他皱眉道:“戒备这么严,出了什么事了?”
      那喽啰正要回话,却见山上下来两人,一个是模样凶煞的头陀,身旁伴着个谦和的少年人,一刚一柔倒也相称。那两人见了杨志,上前道:“这位就是咱们还未曾见的二当家?”
      杨志打量那两人不曾见过,料到必然是近日来投靠山寨的兄弟,便拱一拱手。
      “洒家杨志,蒙大哥抬举,在这山上坐把交椅。两位兄弟是?”
      头陀闻言大喜,浓眉下压着的虎目里光彩大盛,双手托着杨志的手臂道:“早听闻哥哥大名,终于盼得一见!小弟姓武名松,这位是我兄弟金眼彪施恩,新近上山,还不曾见过哥哥。”
      杨志早就听闻打虎武松的名声,见其人器宇不凡,心中顿生畅快豪情。当下与武松和施恩剪拂了,一道上山。
      杨志见一路上戒备森严,心生疑惑,问武松道:“这山上怎么这般戒严,最近有官兵来扰?”
      武松听他提起这话,眼怒睁起来,暗自发狠却不说话。
      施恩见他如此,上前道:“哥哥这些日子不在,有所不知。前几日梁山头领晁盖带了人前来,要见咱们大当家的,说是要接军师吴用回去。大伙都知道那不过是个由头,他们家吴学究在二龙山待的时日久了,也不见他上门来接。不早不晚,偏要赶在大当家的和众位头领不在山上时来找麻烦。”
      杨志心中蓦然一紧,追问道:“后来如何了?”
      施恩道:“当日大当家的不在,兄弟们也做不得主。晁盖带着人在山在下头聒噪了半日,总算没翻了脸强行攻寨,暂且回去了。那之后曹正兄弟和我们哥俩赶紧领着些人,四处寻找哥哥们的下落,总算在雪地里找到了大哥他们。”
      武松接口道:“幸得大哥带了海东青去出猎。那畜生通人性,见了咱们便在马队上头盘旋,引着大伙到雪塌处,”他说着恨意又炽起来,咬牙道,“兄弟们不敢动锹,赤着手扒开雪窝子,这才把大哥他们从半人高的雪里救了出来。”
      杨志急道:“大哥他们怎么样,受伤了没有?”
      武松道:“何止是受伤!大哥的胳膊被半截枯松压着,右手折了。张青护着二娘,背上被冰挂豁开条一尺多长的口子,血染得雪都红了。郎中说他失血冻坏了伤口,周围的肉都得剐了去。二娘连日来守着他,从早到晚落泪,只盼着他能醒过来。”
      杨志听他这一番话,如同坠进冰窟里,从头冷到脚。武松说到可恨处,忽地住了脚,一拳擂在道旁的青松上。
      施恩轻拍他肩膀,安慰道:“众位兄弟性命无碍已是大幸,哥哥心放宽些罢。”
      武松怒道:“眼下大哥他们各个负伤,梁山却偏偏挑在此时三番四次来扰,若说里头没有些个因果,哪个相信!我看就是那吴用暗中动了手脚,害得大哥他们重伤不起。随后唆使梁山大队人马前来寻衅,想趁虚而入!”
      杨志拧起眉头,脱口而出:“兄弟不可乱说,吴学究断然不是那等阴险小人!”
      武松怒睁着眼看他:“哥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替他们梁山的人说话!”
      杨志道:“他是谁的人洒家不管,洒家是看不惯人受屈!当日洒家跟吴学究一道遇险,他的马惊了往山下奔去,洒家追着他下了山,俺们两个才躲过雪崩捡了性命。这些天若不是蒙他照料,洒家一条命早就交代了。至于晁盖前来围寨,吴用必然不知,何必一定要给他扣这个黑锅。”
      武松冷笑道:“哥哥宅心仁厚,凡事都往好里想。却让那些阴险小人钻了空子,骗的哥哥被利用了还不自知!”
      杨志见他心头恨意正盛,知道自己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索性缄口不言语了。
      施恩见两人僵着,插进来赔笑道:“哥哥一路劳顿,这些事暂且不提了。小弟已命人准备好酒菜,哥哥先用一些,好生歇歇,饭后再去看大哥他们。”
      杨志着实累了,先随着施恩用过饭,听人来说鲁智深醒了,便往他房里去探望。
      鲁智深卧在床上,右手上捆着夹板,神情疲惫。杨志尚未进屋就听见他咳嗽,瓮声瓮气的像一口破损的钟。他半闭着眼,忽地咳得紧了些,守在屋里的小厮连忙去拿唾壶。
      杨志正举步进来,接过唾壶,挥手打发小厮出去了。
      鲁智深咳着坐起来,啐出一口浓痰,还是咳嗽不止。杨志拍着他的背道:“要不要叫郎中来?”
      鲁智深听见他的声音,身子猛地一震,抬头见是杨志回来了,一时圆睁了眼说不出话来。
      杨志笑了笑,轻声道:“俺回来了。”
      鲁智深点了点头,咧了咧嘴要笑,刚才咳嗽的牵动了身上伤口,疼的冒出冷汗来。
      杨志连忙扶着他躺回去。杨志坐在床边,鲁智深抬起手,握着他的手。他一如既往地用了些力,让人感受到他还有精力,或许明天就会重新生龙活虎起来。
      杨志看着他手上捆着的夹板,心隐隐地发紧,低声道:“伤得怎么样?”
      鲁智深笑道:“见兄弟你回来了,洒家这病就好了一大半。这胳膊养几日就好,到时候照样跟兄弟比试切磋!”
      杨志见他精神尚好,略放了心。门外喽啰扬声道:“大当家的,药好了,现在喝不喝?”
      鲁智深脸色僵了僵,不耐烦道:“喝什么药,洒家睡一宿就好了!”
      杨志有些好笑,起身往门口接了药,端到床前。他搅了搅药汤,劝道:“大哥不吃药什么时候能好,山上的兄弟们还盼着你早日好起来做主,来,快趁热喝了。”
      他说着舀起一勺药,吹去热气送到鲁智深面前。
      鲁智深禁不住杨志劝,瞪着那碗浓稠的褐色汤汁看了片刻,横下一条心拨开汤匙,端起碗一饮而尽。
      杨志连忙给他倒了杯水,鲁智深漱过口,长舒了口气。
      他喝了药便躺回去,昏沉了片刻,又睡了过去。杨志在他床边坐着,听着他的鼾声,头一点一点地瞌睡,在床前守了一夜。
      再睁开眼时已是次日。杨志身上盖着件皮袄,鲁智深躺在一旁,睁着眼看远山间一抹朝霞。杨志揉着眼道:“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倒让哥哥照看俺,好生惭愧。”
      鲁智深的嗓子不再如前日沙哑,笑着说:“多亏昨日兄弟劝洒家喝了一碗药,一夜没咳嗽,头疼也好些了。”
      杨志失笑道:“难不成哥哥之前都不曾服药,硬是挨着。”
      鲁智深尴尬道:“洒家生就一副蠢牛般的皮囊,从不曾病。活了这些年吃酒吃肉,就是不曾吃药,最闻不惯那味道。”
      杨志笑道:“这药早晚各服一回,哥哥等会儿用了饭还要喝一碗,就当是为了各位兄弟,难喝也生受了罢。”
      他说着起身上门口叫小厮来,催促赶紧做些粥饭来。他回来坐下,鲁智深皱着眉头审视他,粗声粗气道:“洒家看兄弟活动不甚灵便,哪里伤着了?”
      杨志笑笑,想敷衍过去:“不碍事,只是左边肩膀受了点轻伤。”
      鲁智深坐起来,抬手扯他衣领:“让洒家看看!”
      杨志连忙后退一步,却已经被他扯开半边领口,露出左肩上捆的厚实实的夹板和绷带。鲁智深瞪着眼,直勾勾地看着伤口问道:“怎么伤的?”
      杨志含糊道:“从马上跌下来,摔了肩膀。”
      鲁智深道:“为了追赶吴用的惊马?”
      杨志道:“是我没扯住缰绳,从马上摔下来了。”
      鲁智深道:“那他怎么样?”
      杨志低声道:“他还好,不曾受伤。”
      鲁智深注视着他,步步紧逼:“这些天,你一直跟他在一起?”
      杨志不知该如何说,只觉得在他锐利通透的目光下什么也藏不住,不如什么也不解释,索性点了点头。
      鲁智深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疲惫的厉害,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他默然片刻,闭上眼道:“你能回来就好。洒家累了,兄弟也回去歇歇罢。”
      杨志看着他突然淡漠下来的态度,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明明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却霍然间生出隔阂。他自认没有做过对不住二龙山众兄弟的事,无愧于心,却被这般疏离对待,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个外人。
      鲁智深背过身去,宽大的背落着影,与他隔出难以逾越的距离。
      杨志起身向外走了几步,却住了脚步,低声说:“梁山来攻打山寨的事,俺听说了。此事绝非吴学究指使,洒家这些日子跟他在一起,他确实不曾跟梁山的人来往。”
      鲁智深背对着他,背影如山,不曾动一动。
      杨志的话一颗石子投进深渊里,得不到回应。他自知如今二龙山与梁山怨怼已深,多说无益,黯然走了出去。
      他回屋坐了片刻,见自己多日不在,床上被褥还是当日离开时的模样。桌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一片阴冷。
      小厮端着碳进来给他生火,杨志看着他忙活,疲倦地站起来道:“不用烧了,洒家这就出去一趟。”
      小厮抹一把汗,笑呵呵地看向他:“二当家的说什么话,您在不在小的都要把屋子暖和起来,房里暖了才有人情味儿。”
      杨志笑了笑,随口道:“这么会说话,跟谁学的?”
      那小厮笑着说:“小人前些日子一直跟着吴学究,他总让小的把炉子烧的热乎乎的,再揣个手炉在窗前坐着。小的这些话都是闲时听他说的。”
      杨志不防听他提起吴用,念起他揣着手炉看书的模样,不免生出几分怅然。
      那小厮见他出神,便笑道:“小人是这会儿打扫屋子还是等一会儿,扫起来尘土飞扬的,呛得二当家咳嗽。”
      杨志往门前站着道:“你只管打扫就是。对了,张青兄弟怎么样了?”
      小厮烧炭的动作停了停,勉强笑道:“小的不曾过去看过,听说张头领一直没醒,孙头领守着他,小的们不敢打扰。”
      杨志深吸了口气,已然出了门,往张青住处去了。

      彼时天光尚未完全亮透,门半掩着,杨志敲了敲门不见回音,便推门进去。进屋见张青尚在沉睡,孙二娘守在床前也睡得昏沉。她云鬓散乱,多日无心施脂粉铅华,容色十分憔悴。杨志见她脸上犹有泪痕,心生恻然,不好惊扰了她,便要缓步退出去。
      他走到门口,孙二娘被他脚步声惊醒,撑着头起身道:“药熬好了就送进来罢。昨日听施恩兄弟的话,撬开他牙关灌了几口药,我看他气色似是好了些,今天再试试。”
      杨志停了步,出声道:“是俺,杨志。”
      屋里静了一时,孙二娘起身往隔间里来,见果然是他,却竖起柳眉大怒道:“你这贼人还有脸回来!”
      杨志有些懵,眼下的孙二娘怒目圆睁,活脱脱是个母夜叉。她上前来一把搡住杨志衣襟,怒骂道:“你这吃里扒外的贼厮,亏老娘平日里敬重你,喊你一声哥哥!你跟那吴用串通好了害一众兄弟,我当家的被你们害的至今不醒人事!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娘一定活剐了你们两个!”她说着,已然拔出匕首抵在杨志胸口,恨不能立时刺出他心头血来解恨。
      杨志要夺下她的匕首易如反掌,转眼见张青昏迷的模样,心中一阵凄恻,却垂着手不动了。
      抵着他的刀尖微微发颤,孙二娘怒骂着,浑身止不住颤抖,一眨眼,两行眼泪洒落下来。
      杨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平抚她的情绪,正僵持着,施恩提着药壶进来,见孙二娘拿匕首抵着杨志,惊得手里的药壶跌在地上,顿时药香浓重地弥漫了整个房间。
      施恩赶紧上前拦道:“二娘这是干什么,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动刀。”
      孙二娘被他拽着,恨恨地把匕首扔在地上,却背过身扶着门蹲了下去,哭的泣不成声。
      施恩站在他两人之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片刻上前,扶着孙二娘站起来劝道:“昨日郎中说了,能灌下药去就离醒过来不远了,兴许过一会儿就能醒了呢。”
      孙二娘睁着红通通的眼,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扯着他衣袖问道:“你说他真能醒过来?”
      施恩有些为难,转头看了看杨志,片刻笑笑说:“张青哥哥福大命大,定然能醒过来。倒是二娘你,头不梳脸不洗的。要是张青哥哥醒过来,第一眼就见你这个模样,暗地里嫌弃了可怎好?”
      孙二娘被他提点起极重大的事一般,恍然放开他。她到梳妆台前抓起铜镜一照,见镜中昏黄黄地映出她憔悴模样,慢慢放下镜子,颓然坐在桌前。
      施恩出门打了盆水放在盆架上,好生劝道:“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张青哥哥这就醒了,你还不快梳洗打扮,哄他高兴。”
      孙二娘恍惚地撩了一把水,当真慢慢地洗起脸来。
      施恩舒了口气,拉着杨志悄悄地退出去。两人在院子里站着,杨志隔着窗看见孙二娘口中含着胭脂,打开首饰盒慢慢地挑选钗钿,神情如同在梦中一般恍惚。
      施恩低声道:“哥哥,咱们出去说话罢。”
      杨志和他出了院门,施恩道:“哥哥想必也知道了,如今二龙山上下,都说……都说哥哥跟梁山的军师有瓜葛。上回出猎,雪崩死了十七八个喽啰,头领们也都受了重伤,这笔账,总要落到个人的头上大伙心里才痛快。”
      杨志默然不语,听他慢慢说。
      施恩道:“此事实则不是哥哥的错,但那军师吴学究定然逃不了罪责。”他见杨志有些焦躁,连忙道,“大伙儿也不平白冤枉他,既然如此说,就是有证据指在他身上。”
      杨志虽然见他说得有因有由,却宁可他拿不出证据。他宁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所看到的吴用只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却肯在绝境里豁出性命救他护他,即便在最艰难的时刻也不曾离弃。吴用对他一片真情厚意,与杨志约定待他上梁山,即便不求功名,平平淡淡也是安然过一辈子。
      施恩见他听不进去,叹了口气说:“哥哥若是不信,跟我来。”
      杨志漠然跟随着他进了大寨正厅。施恩到金身佛像下,拿出个朱漆盒子,解下腰上挂的钥匙打开锁,把盒子推到杨志面前道:“这钥匙各位头领人手一把,里头放着什么东西,哥哥自己看罢。”
      杨志的手落在盒子上,有些发颤。他掀起盒盖,见里头放着一根簪子,几枚黄铜残片。那簪子上带着黑褐色的干涸血迹,是吴用的发簪。而那几片铜皮扭曲着,形状很不规则,边缘焦黑。杨志捻起来嗅了嗅,上头透着一股火药味道。
      施恩道:“这两样东西都是在雪塌处挖出来的,这簪子哥哥必然认得,不必我说。至于这几枚铜片儿,起初大伙挖出来时没在意,等挖到深处时,见泥地上露出个深坑,大伙儿觉得蹊跷,趴上去闻了闻,一股硝石硫磺味。又见周围的树根都被炸断了,方知这雪崩不是天灾,实则是人祸。”
      杨志的心一寸寸变凉,他想说服自己相信吴用,却不得不面对眼前的现实。
      施恩道:“兄弟们这便想起了先前捡到的黄铜片,前后一对应,草蛇灰线地铆合上了。多半这黄铜片是雷火弹之类的东西的外壳,里头火药炸了,壳子四散崩裂。那山上本来就积着厚厚的雪,哪怕稍稍高声就能引的雪塌,更不必说火药炸的山摇地动。”他停了停又道,“当时只有哥哥和吴学究两个人逃了出去,而吴学究又是因为马惊了而奔下山,这其中蹊跷,不言自明。”
      杨志已然听不分明他说什么,恍惚中,那日情景浮现在眼前,他所知道的、所不知道的,都如浪涛一般向他涌来。
      吴用在马队最后,见买通的猎户骗人入彀之事即将败露,便拿出白胜送来的雷火弹,拔下簪子触发机关,在火药即将爆炸之际以簪子狠狠刺进马股,惊了马,扔下簪子逃往山下。
      也蒙得他肯喊那一声杨志,引得他追着赶下山来,救了他一条性命。而尚不知计的其余人马,却被那场雪崩葬送了性命。
      杨志霍然想起那日两人在山洞里,吴用低声自责,当时他不明白吴用的意思,如今方知道他心里藏着如此心机设计。
      他手中一阵疼痛,低头看时,却见自己不知何时握紧了吴用赠的玉佩,盛怒之下将那玉佩攥碎了一角,半条鱼尾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他手中鲜血淋漓,翠玉上染了血,斑斑驳驳地溅落下去。
      施恩还在说些什么,杨志听不分明,他只觉得一片天昏地暗,耳畔不住地回响着吴用的声音。
      他说,等伤好之后,你肯不肯跟我上梁山?”
      他说,我劝你上梁山,只为一个朝夕相对长相厮守。
      他说,到时候你若不来,我便是带人打上梁山,也要把你抢回来。
      门外透过来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杨志踉跄几步,恍惚地走向那片光。
      却终究支撑不住,闭眼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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