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吴杨]用心》小王纸

1、第一章

　　杨志听着草丛里细细的虫鸣，闭上眼，浸在夜风里，整个人好像漂浮在夜空里。
　　雨腥气润润地浸入嗅觉，他深吸一口气，摇摇醉的昏沉的头，扶着门槛，慢慢站起来。
　　踉跄的脚步地上越过横七竖八的酒坛，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进了屋。
　　屋里不曾点灯，杨志醉眼借着青月牙透出的一点朦胧的微光进了卧房，房里一片寂静。
　　还好无妻无子，不然他这满身的酒气要被啰啰嗦嗦地说上大半夜，兴许连房门也不让他进。抑或有幸能娶个温柔贤妻，只低声说他两句，埋怨的功夫一盆温水早已兑好，让他把脸洗一洗，打发他赶紧脱衣睡下，叮嘱他明日还要早起去应卯。
　　只是一步走岔了，这一辈子，那些就成了泡影，终究求不得了。
　　他倒在床榻上，深秋里被寝侵了寒露，又冷又硬，薄薄的，便是用体温去暖，也暖不回一丝温度。
　　他踢下鞋，扯着被子向墙里睡了。片刻呼吸沉了些，即便是在睡梦中也皱着眉头，身躯蜷得更紧了些。

　　半夜里下了一场雨，杨志醒来时，见雨潲进来打湿了桌案上的东西。湿了的无非是些杂书。他擦去桌上的雨水，收起那几本书，摊到院子里去晒。他随手翻了几页书，见印的字模糊的花了，这才为难起来。
　　书是吴学究借给他的，梁山的军师被软禁在二龙山，平日里读书作画吟风弄月，过得比他这山寨二当家过的还要自在。吴用见杨志成日里喝酒打发时日，就叫人送了几本书来给他，让他读些书排遣烦闷。杨志看着送来的那一堆书，叫人传话说：“有劳吴学究挂心。什么时候有空，只管过来，洒家请他喝酒。”
　　两人的住处就隔着一道院墙，吴用却一直不曾过来。
　　吴用对二龙山上的事不闻不问，对人不亲不疏。官府派人来剿山寨，众人还指望这智多星能出个主意，他却推说生了病，不到堂里来议事。最后还是鲁智深和杨志亲自带人下山，把官兵硬打了回去。
　　吴用见他血淋淋地回寨子，破天荒地住了住脚，停下来问他，战功如何，受伤没有。
　　杨志抹去脸上的血，笑着说：“无非多背几条人命，只有洒家伤人，谁伤的了洒家。”
　　吴用这便笑了一笑，摇着扇子道：“这就好。”
　　杨志知道吴用这是学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他自从来了二龙山就未曾献过一策，只是嘴边含着笑眼里藏着冷，看他们被官府搅扰得人仰马翻焦头烂额。
　　想来也能理解，吴用是梁山的军师，原本是来二龙山做说客，没想劝服两山合并无果，却被强行扣在二龙山上作人质，叫他如何能够心甘情愿为二龙山出谋划策。
　　当时吴用和林冲同行，鲁智深当场拽了头把交椅让给林冲坐。林冲虽是鲁智深的至交好友，心却在梁山上，不肯留下。鲁智深虽然不好强留他，却拦下了吴用，只道：“师兄不肯留下，洒家也不敢强留。至于这位军师吴学究，洒家早就听说他足智多谋，号称智多星。洒家一直十分敬仰他，如今来了，洒家怎好让学究就这么走了，必定要留他多住些时日。”
　　他虽然笑的豁达，眼里却带着煞气，竟是要强留吴用了。
　　林冲当即作色，便是动手也要和吴用同进共退。鲁智深对林冲事事退让，这一回却铁了心不让，大笑道：“师兄要是改了主意，愿意跟吴学究一起留在俺这二龙山上，那是再好不过。”
　　林冲虽然武艺高强，却是以寡敌众，一个鲁智深已和他不相上下，更不必说还有杨志张青等人相帮。
　　大厅中剑拔弩张，险恶气氛一触即发。吴用霍然出声道：“大师盛情款待，一片殷切，小生怎有推辞之理。我留下住些时日就是，林教头先回去罢。”
　　林冲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是让自己回梁山搬救兵，眼下这情势不由他逆流而动，只得硬吞下这口气，抱拳道：“那就多承诸位兄弟的好意了，军师且住些时日，过几日林冲再来接。”
　　鲁智深笑道：“师兄且去，洒家和兄弟们定然好生招待吴学究，不敢亏待了分毫。”

　　那天夜里，鲁智深问杨志，要怎么对付吴用。
　　杨志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回答。鲁智深也不等他回答，已先道：“兄弟在黄泥岗上吃了他的苦头，这回他自己撞上门来，洒家帮兄弟扣下他，要如何处置，洒家交给兄弟了。”
　　杨志冷笑道：“原来哥哥是为了给洒家出口恶气。洒家还以为哥哥是怕他回去为梁山出谋划策，早晚把咱们这二龙山纳入囊中。”
　　鲁智深大笑道：“兄弟精细，洒家也就不借花献佛了。这人左右是不能放回梁山的，至于他在二龙山上有为也好，无用也罢，总好过纵虎归山。兄弟若是看他顺眼，二龙山就他养这一号闲人；你若是实在恨他，明天就让他暴病身亡了也无妨。”
　　杨志的心跳蓦然一停，却紧随着笑出来：“哥哥这话说得好笑。洒家好不容易把仇人攥在手里了，怎么能不好好摆布他一番就让他死了，连猫逮只耗子都要按在爪里好好逗一番，哥哥以为洒家连只猫都不如？”
　　鲁智深笑道：“兄弟有这心思就好，如此洒家就放心把他交与兄弟处置了。”

　　山上的女人只有母夜叉孙二娘一个，还是别人的浑家。大伙都旱着，寡不寡淡都得自己熬着。二龙山劫富济贫，仗义疏财，从来不做强抢民女的勾当。大当家的是出家人，四大皆空慷慨豪爽，可以一辈子没有女人，但不能一天没有兄弟。
　　二龙山上的人都知道大当家和二当家比亲兄弟还亲，同榻而卧也不稀奇。后来杨志房里的小厮说，早晨去送饭的时候，二当家还没醒，大当家一手搂着二当家的腰，看二当家的眼神让人心里咯噔一下，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滋味。
　　说这话的小厮第二天就不见了，半个月后有人在山下发泡的沼泽边上找见他的尸体。尸体的脖子软软地垂着，兴许是下山的时候一脚踏了个空，跌断脖子摔死了。
　　于是没人再说闲话，杨志在那一片清净里更沉默了些，成日里只是喝酒，浑浑噩噩，全然是熬日子的模样。
　　鲁智深叫他少喝些，杨志就笑着说好，照样喝的昏天黑地。鲁智深恼怒起来，直着眼问他：“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洒家可曾亏待你了？”
　　杨志摇头笑着说：“哥哥待洒家好的很，有谁待洒家比哥哥还好。”
　　鲁智深怒道：“那你这是作践身子给谁看！”
　　杨志站起来，晃了几步道：“洒家就是过的太顺心了……你不知道……洒家从没这么顺心过……如今做贼，比从前做殿前司制使的时候痛快多了……什么光耀门楣、什么封妻荫子，都是狗屁！”
　　他说着就大笑起来，身体却蜷着，说不出的伶仃。
　　鲁智深看他醉得一塌糊涂的模样，厌烦地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杨志抱起酒坛，大口灌酒，喉咙被烧得生疼，呛得窒息，却总算如愿以偿地换来醉意。这便扔了酒坛，看着它哗啦一声碎在脚边，酒蔓延开，像是心上的茫然，四下侵蚀，和醉意一并把他吞噬下去。

　　一觉醒来，屋里没有闻惯了的酒气，门窗敞着，空气清爽，床帏在清风里微微起伏。
　　身边响起书页翻动的声音，杨志揭起帐子，见吴用扯了个藤编的圆凳坐在床边，就着光看书。
　　他手里的书是前日被雨水泡坏的，书页疙疙瘩瘩黏在一起，有的地方字迹模糊的厉害，他皱着眉头辨认，看的专注。
　　杨志轻咳了一声，道：“学究怎么来了？”
　　吴用这才觉察到他起身，放下书道：“适才从门前经过，听制使房里响了一声，进来见你醉倒在地上，小生就扶制使上床歇了。”他看了一眼手边的书，“刚好见床边放着本书，拿起来看看，却没想看进去就耽搁了时辰。”
　　杨志尴尬道：“这书泡了雨水，改日我去山下买几本新的还给学究。”
　　吴用放下书，慢慢抚平书封上的皱褶。
　　“不过几本闲书，制使不用放在心上。”他停了停，又道，“制使若是有心补偿，就请容小生下山转转，采买些新鲜玩意打发时间。”
　　杨志一时没说话，吴用笑着站起来：“小生也是随口说说。我知道这二龙山的事，实则都是大师做主。小生若是借着下山趁机走脱了，杨制使没得跟大师交待。”
　　杨志苦笑道：“学究不必说这话来激洒家，洒家虽是粗人，却也懂得待客之道。学究在山上待烦闷了想下山走走也是常理。洒家虽只做得这山上一半主，也总算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学究何时想下山，只管去就是。”
　　吴用苦笑道：“只怕制使大度，这二龙山上的兄弟们不容小生自由走动。”
　　杨志起身道：“洒家陪着你便是。”
　　吴用笑道：“那可多谢杨制使了。明日制使可有空？”
　　杨志道：“洒家随时都有空，明天早晨你来，洒家带你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