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春樱染旧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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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院子里的那棵染井吉野开放的时候，我总会站在树下看壮观的樱吹雪。一片又一片雪白或粉红的花瓣交织着落下，纷纷扬扬像一场大雪。然而风吹走的不只花瓣，它连带着我，一起卷进记忆的回溯里。那些回忆温暖又柔软，还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散发泥土清香的小院，两栋古色古香的民宅。院子里不知存活了多少年的染井吉野枝叶繁茂，正值春季花开漫天。树下站着身材纤细的少年，紫色短发眼眸像天空，明净又温柔。微风拂过，少年静伫原地感受花瓣细密的亲吻，它们的唇瓣划过他的面颊然后停在他的肩，他的身边。我一动不动怕扰了如此安静的画卷，然而它们却渐渐消散逐渐返还成记忆里不再明晰的点。仓皇伸出手想要留住那念念不忘至如此的少年，却只捕捉到回眸一瞬的幻影。
——你已经离开了好几年。
我叫宫沢未音，父亲经营着下町最有名的染铺。我没有母亲，是独生女，所以父亲格外疼我。我家有个很大的庭院，确切地说，只拥有这个壮观庭院的一半。因为这个院子里面有两栋宅子，共用同一个庭院。在十四岁以前，这整个庭院都是属于我的，包括院子里一棵历史悠久的染井吉野。小时候我喜欢坐在树下睡觉，那时父亲总吓唬我樱花妖精会把我带到妖精的世界里去。长大到可以帮助父亲干活的时候，就常常把掉落的花瓣捡起来晒干，用好看的布料缝一个香袋带在身上。与那些身上总有脂粉香气的女孩子不同，我喜欢的是淡淡的香味，就像樱花。不是没有气味，只是很轻，不仔细嗅是没有办法发现的。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最喜欢樱花、最了解樱花的，直到我遇见那个拥有紫色头发的、少言的少年。
十四岁那年的初春，旁边的宅子里搬进一户姓斋藤的人家。当时的想法只有“庭院不再属于自己”这样的想法，所以一直没有在意新邻居如何。然而当天斋藤先生便礼貌地带着妻儿前来拜访，这让我和父亲都受宠若惊。斋藤先生和斋藤夫人都非常和气，尤其是夫人，温柔而贤淑，完全就是我心中的母亲形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友善的两个人，生出的孩子却有些古怪。那个男孩穿一身藏蓝色的和服，在父亲与斋藤夫妇谈话期间一直一言不发。我坐在父亲身后为他们倒茶，顺便偷偷看他。他的头发并不长，是少见的紫色。他的眼睛像一湾湖水清澈透亮，却因其深度而见不到底。这个年龄段的男孩，不是还在打打闹闹就是已经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所以我觉得他很奇怪，好像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这是我儿子，叫斋藤一。”
斋藤先生聊得眉目飞舞，却忽然向父亲介绍起他的儿子来。一？是个很好记的名字。他十五岁，只大我一岁，却有着我所没有的老成。是老成吧？他寡言少语，总感觉在思考着什么深奥的事情。
父亲要我和他好好相处。相处是没问题，因为我们从来不讲话。我也曾经试图和他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倒是斋藤夫人意外地喜欢我，总喜欢沏一壶茶再端上自制的点心，和我一起坐在门廊上聊天。斋藤夫人说儿子从不和她撒娇，所以想要个女儿。而我从小没有妈妈，很少和年长的女性共处，就非常喜欢斋藤夫人，常把父亲染坊里漂亮的布料送给她。斋藤夫人心灵手巧，像我真正的母亲一般教我刺绣、做饭，还有许多生活常识。时间一长，连父亲和斋藤先生也总说我们像是真正的母女。
上午我打扫过家里，斋藤夫人就唤我过去，让我帮她选选布料。一眼看过去全是单色的布料，我有些疑惑不解。
“是做给斋藤先生的吗？”
“不是哦，”她摇头，眼底笑意满满，“是给阿一的。”
阿一？我眨眨眼睛，为夫人的称呼感到好笑。那样的人配上这样的称呼，总感觉有些违和。黑色显老，白色不耐脏，褐色太普通，不深不浅的蓝色最合适。斋藤夫人这里没有那样的布，我回到自己家里找出那一块布给了夫人。本以为她会赞叹这清淡干净的颜色，可她却摇了摇头。
“阿一他不喜欢穿这种颜色呢。唉，真是的。对了，未音你和他之间应该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吧？”连事情都没有，何来不愉快。我摇摇头。
“阿一虽然不爱说话，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哦。”斋藤夫人笑起来，“多和他说说话就会知道。…其实他只是孤单惯了。”
孤单惯了？
我从小没有妈妈，不常出去，也没有朋友。如果说他是孤单的，那么我就更是了。可惜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孤单，明明还有父亲，还有这栋宅子这棵樱树。
我不知道斋藤一是怎么想的，我没有办法问他，其实也并不想问。斋藤夫人动作很快，两天过后我就看见斋藤君穿上了新做的和服。然而我一直惦记着那块被斋藤夫人还回来的布，在看到斋藤君的时候总忍不住想象他穿上蓝色衣服的模样。一定很合适的，不喜欢这样的颜色还真是遗憾。
一日斋藤夫人染了风寒躺在家里，我替她打扫了屋子，因为闲来无事又找扫把打算清理院子。樱花的花期不长，七天差不多就凋谢。那一日已是第五天，树下落满了花瓣。我照例想要收起它们做香袋，不料树下却站着一个人。
素色和服，紫色头发。
——是斋藤君。
他背对着我，不知道在做什么。忽然一阵樱吹雪，吹动他细碎的头发左右飞舞，无数花瓣流萤一样伴在他左右。花踪人影融成一幅景，在粉白的背景里我看见他轻吻着自己唇边一朵娇嫩如同新生的花朵。
樱花的妖精。我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了儿时父亲说的故事。扫把掉在地上，我慌忙去捡。
一把扫把，把梦境打碎了。
斋藤君转过身来看着我，定是没有料到会被人看见，眼神透露着他的惊讶。然而在我的脸颊渐渐红起来的时候他轻轻笑了一下，表情随即变得温和起来。他朝我走过来，我却控制不住地想要退后。明明没有看见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我的心却慌张到不行。
他忽然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
“啊，不。”
我有些紧张地攥紧了扫把柄。
“为什么？”
“诶？”我疑惑，“没有为什么吧。”
“那，”我依旧是不敢看他，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问出这样的问题也是因为寂寞吗。我终于抬起头，对上他那双好看的蓝色眼眸，不躲不闪异常坚定：
“是个温柔的人呢。”
是吧，是很温柔呢，温柔到可以不让别人察觉到自己的内心。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突然好想去了解。
他再一次笑起来，眉眼也带着笑意。他伸出手接我手中的扫把：“我来帮你。”
“谢谢，斋藤君。”
这是我第一次叫他。
“可以叫我‘一’。”
“一…君”
“嗯。”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亲近他。
那一天我过得恍恍惚惚，回想起来觉得模模糊糊，却又记忆犹新，好像是刚刚才发生的事。从那之后才渐渐开始熟稔，我们虽然没有多少话，遇见却总有微笑的眉眼。
明明认识也只是刚才的事，那么喜欢上，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我心里没有答案。什么叫做喜欢，我也不清楚。
有时候一君会帮我一起打扫，提水总是他去做。斋藤夫人要找我聊天也是他来叫我，如果我要出门买东西他一定会跟我一起出去。局势不好，他总是这么说，外面不安全。这时我总是笑他少年老成，他便闭口不言了。他看起来没什么脾气，实际上却相当固执；他看起来没什么自觉，实际上却相当贴心。东西重了他帮我提，出门之前总要嘱咐几句，即使他就在旁边，也不怎么放心。相处久了我却还是一直对一件事耿耿于怀，就是那块蓝色的布料。它一直静静躺在我的柜子里。我把它拿出来看了很久，终于在第二天上集市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问一君：
“咳，那个，一君啊。你现在有多高啊？”
“我不知道。”
他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我从不期待他会接着问我有什么企图，简洁是他的风格。于是我的小小算盘打不成，只好硬着头皮去问斋藤夫人。夫人悠悠地喝下一口茶，笑得相映红醉春风：
“未音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呀？”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不过这种问题好像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我的眼珠子左转右转企图摆脱尴尬的局面，绞尽脑汁想着理由。好在斋藤夫人看到我的反应之后没有为难我，爽快地把一君的尺寸告诉了我。
把那些数字默记在心里，我向夫人告辞之后迅速跑回自己家。我的脸越来越红，真是不争气啊，又没有打听到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究竟在害羞些什么啊？不对，这不是害羞不是害羞！
春天再次到来樱花再次开放的时候，我把做好却藏了几乎半年的蓝色和服给了一君。
他很惊讶，“为什么送我？”
不送你还能送谁。我忽然就不再像送之前在房间里那样忐忑了，歪着头笑了笑：
“嗯，春天的礼物。”
“啊？”似乎是被这个答案困扰了，他皱起眉头不明白地看着我。
“觉得你穿上会很好看，所以就做了啊。”我说，“本来去年入冬时就做好了的，但是因为料子薄，怕你穿上会冻着。”
“……这样啊。”
他接过衣服，揉了揉我的头发。
“谢谢。”
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他也沉默了。我们就这么站着，起初还在大眼瞪小眼，然而我却渐渐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低下头不再看他。他把衣服放在门廊上，突然捉住了我的肩。
“一、一君？”
“阿一~”
不远处传来了斋藤夫人的声音，“过来帮我个忙吧~”
“一君！”
我有点慌，因为他一直盯着我看。我转过头去看别处避开他的视线，假装轻松地说：“哈哈，你不用这么感动吧~”
“…未音。”
好紧张啊，他很少叫我的名字。我忽然觉得有点胃痛，笑容僵在脸上。但我还是很镇定地对他说，“一君，夫人在叫你呢。”
“先别管她。”
“啊？可是……”
“我说了别管她”，他凝视着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
“从夫人那里回来再说吧，我可以在这里等你。”我试图挣脱，不料他却抓我抓得那么紧。
“不行，一定要现在说。”他固执己见，“要认真听我说。”
“……好的。”
到底是什么事情啊，一定要现在说？又不是去了夫人那里就回不来了。不过这好像是他唯一一次的任性。
他深吸一口气，嘴巴张张合合无数次一直也没有说出来。我哭笑不得，拨开了他放在我肩上的手转身就要回房间：“别玩了，快去找夫人吧。”
“那个，”一君一把拉住我的手腕把我拖回来，声音不大但是很清晰：
“我喜欢你。”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都好，就是这样一句话让我不知如何回答。我转过身看他，却发现他用手捂着嘴，头偏到一边去。有这样的反应，只能是那句话了——
我喜欢你。
我的脸“唰”一下变得通红。该说什么？我也喜欢你？我确实喜欢一君，可是我觉得自己没有勇气说出口。我抓起门廊上的衣服塞进他怀里，用小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夫人在等你”就跑回了房间。拉上门，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突突突突快得不像话。我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很烫。
拉开床褥钻进被子里蒙上了头。我心里很乱。这一天什么都没有做，睡了一整天。父亲问我怎么了，我只说不太舒服。
该怎么办。
第二天起来，却听斋藤夫人说，一君感冒了。她说一君昨天在樱树下面坐了一整天，虽然是春天毕竟春寒料峭，穿的又薄，就感冒了。说这话时她有意无意地瞟着我，最后说了一句：
“昨天穿的和服是蓝色的呢。是你做的吧，未音？”
这一句话让我不得不脸红。我嗫喏着承认了，夫人一本正经地说：
“未音你该明白，阿一喜欢你。”
我的心突然漏跳一拍。夫人您明白您在说什么吗？
见我不说话，夫人接着语重心长地说，“未音，去看看他吧。生病的时候总想有人在身边的。”
我想拒绝，因为我不知道见到他我该说什么。然而我还是点了点头。
轻轻拉开一君房间的门，我在门外看了看他的脸。他还在睡，我便关好门出去了。既然是睡着了，就不要吵醒的好。我回家之后继续坐在房间里发呆，却不由自主回想刚才的事，昨天的事。
“我喜欢你。”
“啊啊，真不知道那孩子怎么想的。明明外面还冷，就穿着那么薄的衣服到外面去。”
“。”
……
我也喜欢一君。我是不是该正视自己的想法了？
用那天剩余的时间，我做了一条围巾。白色的，冬天可以御寒，春天围着也暖和。吃过晚饭，我又去看一君。
这一次他醒着，还未走到他的房间就听见了他的咳嗽声。我加快脚步，推开门不由分说地替他拍着背。
“还好吧？还难受吗？有没有吃饭？”
“咳……”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脸因为发热而红起来。他皱皱眉头，用绵软无力的胳膊把我推开：
“别传染给你了。”他的声音沙哑。
“不会，”我顺势取了一边的茶杯，用手摸摸杯子感觉还热，便递给他，“多喝点水。”
一君接过杯子，咽了几口，又咳起来。我接过杯子放到一边，扶他躺下。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我有些不自在，拿过围巾替他围好：“多穿点。”
“这是？”他伸出手摸着脖子上的围巾。
“围巾”，我说，“天冷，和服的领口有些大，对嗓子不好。”
“……谢谢。”
他抚摸着那条围巾。
又是谢谢。他只要一说谢谢，我就无从下口。坐了半晌，我起身想要离开，一君却扣住了我的手腕。
“…未音。”
再一次叫了我的名字。我的思维一下混乱了，想一走了之却又有些不舍。怎么办，我是该告诉他，“我也喜欢你”吗？不说的话，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我坐回去，没有让他放手。我用两只手一起握住他的手，手指有些冰凉。
“一君，好好休息吧。我不会走的，我陪着你。”
“……”
不可置信，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到这些。我冲他笑了一下，是我自认为可以让人安心的笑容，“因为我喜欢一君呢，很喜欢很喜欢的。”
我看到他笑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我睡在斋藤夫人的房间。迷迷糊糊爬起来揉着眼睛，换好衣服打算出去，刚好斋藤夫人进来了。
“醒了？”对于我为什么会睡在这里她没有任何解释，“去吃饭吧，顺便叫醒阿一。”
回想起昨晚自己对一君说的话，我就心跳加速。然而磨磨蹭蹭终于还是到了房门口，正准备敲门，门却被拉开了。
他微愣，我不知所措。互相僵持了半天，他才开口了：
“咳，早上好。”
“……早上好。”
“我好多了，”说这话时他一直盯着我，“托你的福。”
我的脸颊发烫。
“夫人让我叫你吃早饭。”我转移话题。
“啊，那就走吧。”
还没反应过来，一君就已经牵住了我的手。
掌心的温度，真的很温暖呢。
从今往后，我会陪在你身边。孤单和寂寞，让它们见鬼去吧。
十六岁的早春，我和一君变成了恋人。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春樱染旧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