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策短篇合集》子不语殇

3、倾城之雪

　　黄昏温暖暧昧的光线，轻柔的铺洒在戏园的一角，照亮了原本荒芜颓败的戏台。庞统眯起眼睛，若有所思的注视着氤氲光线中飞舞的尘埃，忽然觉得，恍若隔世。

　　锣鼓声响起，适时的拉回了他尚未远走的思绪。帷幕拉开，台上的旦角油彩重施，却依然显示不住那份仙风道骨，那份清逸出尘的纯粹；凤冠霞帔在光芒中映成温暖的红，几乎要融合在光线里。

　　人未出声，已先惊艳。

　　乐声流淌，台上之人随之轻吟，清脆婉转的唱腔回响在偌大而空旷的戏园子里，说不出的动听。庞统享受般的闭上眼睛，用扇子轻拍手掌，跟着那流淌的声音哼唱起来。

　　“自古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本是戏中的软绵经典的词句，在台上之人唱来却颇有些咬牙切齿意味。本来还勉强正经听戏的庞统，终于忍不住嗤笑出声。

　　不合时宜的轻笑，在这充斥着戏声的空寂戏院里显得格外突兀。台上的人兀自瞪了他一眼，但还是很敬业的继续唱了下去。

　　雪飘飘扬扬的洒了下来，在柔和的光线中微微闪着光。飘雪，戏台，氤氲的光线，绫罗绸缎与凤冠霞帔。婉转的唱腔，戏台上孤傲的人。这些景色巧妙的融合在一起，如上天突如其来的馈赠，美得已不似人间。

　　一曲终了，庞统起身抚掌。虽半是玩心观赏，但却由衷敬佩：他从不知这人还有唱戏的本事，而且还唱的这样好。

　　抚掌之间，乐声骤停。突然空寂下来的舞台，格外安静而寂寞。台上的人静默不语，隔着茫茫大雪与他对视。

　　明明近在咫尺，一伸手便能触碰的距离，却像被这一场大雪生生隔离开了似的。庞统仰头望着那张在光线中温和而平静的脸，恍惚的念，芙蓉如面，柳如眉。

　　台上的人温和的扬了扬唇角，然后跳下戏台踹了他一脚。

　　“厮——”氛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破坏殆尽，庞统一时没反应过来，揉着腿龇牙咧嘴的竖起大拇指：“公孙公子好脚力，唱花旦真白费这腿功了——”

　　“庞将军过奖。”公孙策扬眉，伸手掸了掸裤腿：“只是这腻味的词儿，还是别对我说的好。”

　　“公孙公子想多了。”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踢了个正着多少有点丢人，庞统于是争取在嘴上讨回一局：“本王说的是杨贵妃。”

　　“那是在下自作多情了？”公孙策继续笑。

　　“也不尽然。”庞统负手，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仔细打量他良久，然后缓缓开口：“杨贵妃——传说中的红颜祸水，妖冶妩媚，倾国倾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嗯，你算不上红颜祸水，顶多算个蓝颜祸害。”

　　“说起祸害，在下可比不过将军你。”公孙策从怀中取出一叠纸钱，放在掌心拍了拍，挑衅的望着他：“只不过为了给这盂兰盆节应个景，唱个戏给鬼听听而已。”

　　听出他话中的讽刺意味，庞统也不恼，他努力让自己忽略对方怀中那叠略为碍眼的东西，若无其事的问：“我说公孙策，人家盂兰节都唱《目莲救母》，你倒好，来了出《贵妃醉酒》，应景也不是这么个应法吧？”

　　“说起杨贵妃，一生受尽恩宠，却在战乱中悲惨的死去——”公孙策若有所思的望着远处，又慢悠悠的的将视线转了回来，落定在庞统身上：“不是也很应景。”

　　庞统的目光暗了暗，没有说话。

　　“君王从来都是残忍的，一旦他或他的江山受到威胁，那他就会不顾一切斩除后患。而那些为他铺路的人，最后不过都是他的牺牲品。”公孙策望着他，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杨贵妃如是，你我亦如是。”

　　“……你都知道了？”

　　“若知晓以后——”像是并未听见他的询问，公孙策褪下满身的红衣，轻抚滑腻而柔软的绸缎，面无悲喜：“她大概只想醉着，醉那一世，永不醒来。”

　　“公孙策，我——”

　　“我早知道，皇上容得下你我，却容不得我们在一起。你是战功累累的将军，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挂着闲职的礼部侍郎，于公于私他都必须留下你。”打断他即将出口的话语，公孙策负过手去，决绝而平静：“动手吧。”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飞星将军是不会任由他摆布的。”大雪纷飞，庞统却觉得有股怒气在他心中翻涌，涌动的全身都燥热不安，他粗鲁的扯过对方的手臂，用命令的语气低吼：“公孙策，跟我走！”

　　“我若想跟你走的话，就不会在这唱戏了。”轻而易举的甩开他的手腕，公孙策轻扯出一抹笑容。他清楚的知道，如果今日他和庞统走了，那么迎接他们的是无休止的追杀，而那些与他们有关的人，也都一定会受到株连。

　　“公孙策，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做什么，但是今天，你必须跟我走！”庞统的眼中微微透出些猩红，不知是因为恼怒还是急切。他不死心的试图再度握住对方，公孙策却轻扬起手臂，纸钱随着飘飘扬扬的大雪簌簌落下。

　　这样的变故太过莫名，让庞统有些猝不及防，让他只来得及看见，眼前迅速闪过的寒光，以及从那白皙的脖颈中，飞扬而出的红色血珠。

　　红色渐渐在雪白的世界里晕染开来，鲜艳到让人窒息。庞统还未让自己适应着突如其来的变故，身体却已经不由自主的扑上前去，大雪铺天盖地的压迫下来，浇冷了人的体温和心。

　　他看见公孙策的唇艰难的扯出一个弧度，从喉头中发出模糊的声音：“知道你下不了手，所以，只能自己动手了。”

　　短暂的寂静。残破的戏台下，只剩了满地触目惊心的红，以及，回响在上空撕心裂肺而绝望的喊声。

　　北宋明道二年，大宋礼部侍郎病逝；同年，飞行将军庞统归隐回乡。

　　庞统踏在归乡的路上，玩味的摆弄着手中被捏的褶皱的纸。

　　这张纸，是公孙策在临死前塞给他的。

　　写在纸上的，只有七个字，置之死地而后生。

　　当时因为精神崩溃而大喊大叫的庞统看到这几个字差点咬到舌头。

　　所有的事都太突然了，突然到让庞统怀疑公孙策是串通那赵老六来耍他的。

　　于是他一路上都在腹诽：演戏也给跟他提前说一声啊，这心情落差太大了，到时候非疯了不可。

　　更主要的是，当时的狼狈样子全被那狡猾的书生看去了，实在是丢人，真丢人。

　　但得知他还是活着的，所有的不满也都随风散了去。庞统无奈的叹了口气，心想这一辈子驰骋战场何等威风，却被一个书生耍得团团转，到头来还怒不起来。可悲啊，真可悲。

　　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不出意外的看见了马背上的青衣书生。

　　公孙策正在夕阳的逆光中平静而温和的微笑着，平静的让庞统很想上去揍他一拳。

　　但他只是下了马，牵着马悠悠的走到公孙策面前，笑得一脸僵硬：“公孙公子不但戏唱得好，装死的功夫也是一流，不去戏班子真是可惜了。”

　　公孙策这下笑不出来了，直接从马上跳了下去，不依不挠的揪住他的衣领：“我说庞统，本公子刚从鬼门关转回来，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看着你死在我面前，然后又在我面前复活？你还想让我说好听的？”不去理会搭在衣领上的手，庞统继续扯嘴角。

　　“……”想到庞统之前的表现，公孙策终于有了那么一点愧疚之心，讪讪的松开了手：“没提前和你说是我不对……可是这样才不至于露出破绽……”

　　“让我遭了这么大罪，一句话就想都撇清了？”庞统不死心的靠了过去，唇若有似无的擦着他的耳边：“怎么也得补偿补偿我吧？”

　　“……怎么补偿你？”感觉扑面而来的危险气息，公孙策本能的退后了一步。

　　庞统只是挑了挑眉，仿佛很享受他现在紧张的样子，之后用力搂过他，理所当然的说：“再给本王来个小曲儿。”

　　一气呵成的动作，连贯到公孙策以为眼前这人已经转行当了流氓。而这次他却没有挣脱，只是望着远方徐徐落下的夕阳，悠悠的说：“公孙策此生只会给一个人唱戏，如今公孙策已死，不会再唱戏了。”

　　这文人的性子总是太破坏氛围。庞统稍稍松了松手，略带鄙夷的瞪了他一眼：“别说这么文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只会唱那一出戏。”

　　“庞统——”公孙策咬了咬牙，继而又笑得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你知道以往那些共犯和被害人都为什么会死么？

　　“为什么？“庞统眯着眼睛享受着他即将炸毛的神情，漫不经心的问出口。

　　“因为他们知道的太多了。“温柔的让人毛孔倒竖的声音，公孙策弯了弯唇角，在对方一头雾水的时候抬腿又是一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跨上马溜之大吉。

　　庞统只能忍着怒火，龇牙咧嘴的看着公孙策打马而去的潇洒背影，心里琢磨着他这辈子怎么就栽在这狐狸手里了呢？

　　当然，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孙策依然还在他身边。

　　只是，即使在很多年后，他还会忆起，那一年，戏声倾城，飞雪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