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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二 求凰 ...

  •   我的父亲,死于与楚争霸的翌年。缢号为成,即晋成公。取“讨伐未成,功成于世”之意。
      我的伯父,原天武太子,幼年为赵氏扶持登基,一十四年后为赵氏所弑。缢号为灵,即晋灵公。取“荒唐不孝,玩物丧志”之意。

      我不知道在我百年之后,后世会给予我怎样的缢号,但有一点却毋庸质疑:我的号既不可能是“文”,也不可能是“武”。道理亦简单——我不配。

      若按宗族律令,我父一支是庶出,天武太子册封之时,父亲仅是一还未着胯的小子。我是成公长子,成公流放周知时生下我,至灵公一十五年才被召回。

      那一年的六月,周知产出了火红色的新麦,吏使称是大凶之象,然而我却穿着黄裳白衣,在一片火海中流连忘返。

      那是,凤凰重生的色彩,在一重又一重的黑暗中,衍生出了光明的所在。我喜欢在苍白的天与地间漫步,喜欢在农奴出没的地方游荡。在周知,我不过是流亡贵族的儿子,父亲无权无势,空有贵族的头衔,受尽了周知官吏的白眼。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奴隶,他们是卑微的,他们是卑贱的,二十盎能买断他们的人,买断他们的命。只有在他们面前,我那小小心灵里所有的痛恨,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用手抚摩着麦穗,折了一小支别在发鬓上,一不小心,将那枚荆钗扯了下来,玄色青丝落在了黄裳边上,风一吹,就似化成了一缕烟灰。

      一双纤纤柔荑,轻拢起我的头发,耳边是她的娇笑:“子孺,子孺,你当自己是哪一家的姑娘么?你没看见那些割麦的农夫,都一个个朝你看呆了眼么?”

      “他们看呆了眼的,不是我,而是你呀,姐姐。”

      那一年,我十岁,她一十四岁。被许给了周知卿大夫有琴氏。提起这个已经被烟尘埋没了的“姐夫”,我只记得他的名字,有琴怀璧。

      据说是仲夏的某一天,在落败了的湖荫边上,怀璧看见了一位泛舟的白衣女子。
      深秋的某一天,有琴怀璧亲临晋国亡侯的居所,请求女子的下嫁。不,或许那个时候,应该称为我们的高攀。
      这一次,并不是“据说”。我当时就隔着帘子,偷听着父亲和他的对话。

      “有琴氏真是周知的世家,我多有所闻,却并无拜见。”

      “怀璧到访失了礼数,还请仲父恕罪。”

      “有琴氏仅你一个男丁么?”

      “不,在下尚有一个兄长,三位出嫁的姐姐。”

      父亲轻轻“哦”的一声,良久,又复叹一口气。直到很久之后,我才偶然想起这被竹帘模糊了的一切,明白父亲那一声轻叹意味着什么。

      可惜呀,这么一个大好青年,却不是嫡子。庶出对任何贵族都是致命的,哪怕有多大的钱财和权力。有琴怀璧亦然,父亲亦然。

      有琴怀璧的请求叫我如坠深渊,原来伴我十年的姐姐,总有一天会离我而去。有什么东西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的眼前只剩下庄姬的幻影。她或许不止是我姐姐,在周知流放的十年里,她代替了所有女性的角色。她的母亲并没随父亲来到周知,确切来说,是王子妃抛弃了头衔回归娘家。而我的母亲,不过是周知当地的女官,生下我后就撒手人寰。

      庄,我的姐姐,我的母亲,甚至于我幼小心灵里的情人,信誓旦旦要迎娶的妻子。只有在她身边,在温柔善良的她身边,我才不至于伤害自己,痛恨自己的一切。

      我要去告诉她,告诉她父亲要把她卖了,以最卑贱的方式,让周知的贵族看得起我们。我要去告诉她,反抗!反抗这荒谬的世界!她是喜欢我的,她是喜欢我的……
      我慌乱地站起身来,准备悄悄退粗帘后,然而些微的响动和我那动荡不安的心暴露了行踪,还是让那位贵客发觉了我的存在。

      “这……”他的语气惊疑中夹杂着欣喜,大约是在朦胧帘后的碧绿身影,叫他以为是仲夏清晨佳人的倩影。
      父亲不急不慢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孺儿,你出来罢。”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衣服,咬着嘴唇。家中管教是很严的,现在居然被人发现我在门外偷听,父亲会作何感想,我不得而知。

      整了整衣衫,我拉开了帘子,头上童子饰的璎珞打在脸上一阵疼痛,我不得不垂下头,以手交叠,向长辈行拜礼。

      我在流亡之地出生,母亲是周知的女官,生下我后即撒手人寰,父亲或许是不屑于当地新兴的学府,或许是别的什么猜不透的原因,至今仍不让我升入学堂。在他眼中,只有晋国王家的学子府才能教化贵族子弟,但是他或许没有想过,于我这个祖国的模样也不知道的人而言,恐怕永远也踏不上晋土一步,更谬论世家学府。

      我的拜礼是姐姐教的,那个我称之为“父亲”的人,对我的学业、礼节一概不闻不问。他甚至不允许我射骑,不允许我学数,不允许我习句读,不允许我抄写诸子文学。我所学的《论语》《大学》《中庸》,甚至于《周礼》,都是姐姐一句一句教我背诵,一个字一个字在我手心写来的。

      我的拜礼行得拙劣,以手交叠,再以头枕手,是再简单不过的了,我却差点一个踉跄坐倒在地上。直到我的双膝跪麻了,才听见父亲“恩”了一声。我大气也不敢出,更别说抬起头来。记忆中的父亲是严厉的,他从来不对我笑,与我说的话也少得可怜。他瞧不起我这卑微女官所生的儿子,尽管我亦是他唯一的儿子。

      “这是野子子孺,顽口小儿,叫有琴见笑了。”
      “不,令郎小小年纪,已有礼仪之风,确是帝胄之后。”我眼前的锦服动了一动,似乎是东向坐之人向前倾了一些,好看清楚我的样子。

      是想看看我身上姐姐的影子吗?你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夺走唯一疼我爱我的姐姐吗?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勇气,我霍然站起,抬头叫起来:“你死了这条心,姐姐绝不会嫁给你,她是我的——”
      “子孺!”真难得我的父亲,在如此难堪的情况下仍能沉得住气轻斥我的言行。
      我知道这样不顾后果的做法会得来怎样的结果,长期的跪拜和猛然的站立,只让我本就不好的身体更加晕眩。我眼前是一片白光,甚至连在坐之人长什么样子也没看清。只有那一人又惊又诧的眼神印在了心中。

      “她是我的,姐姐是我——”她就像母亲,就像九天的玄女,只有她愿意爱我,只有她毫无保留地爱我。天下万物都不属于我子孺,然而她的心属于我,这是她发过的誓,这是她一辈子的承诺。

      为了这个承诺,我和她乃至于周遭之人都付出了终身的代价,那时的我,却并知道这一点。

      带着这个宣言,我跑出了正室,赤着脚奔入远处劳作的麦野。迎面而来的是我的奴隶千野,他惊惶地看着我的双脚。
      麦杆和泥土中的尖石刺破了我的双足,大概鲜血已染红了沉秋的大地,落叶飞舞中我推开了他的扶持,只在已收割了的麦子堆边寻找庄儿的影子。

      风鼓噪着我的衣袖,与红色相衬多么露骨的绿色。我扑入她的怀中。是她叫我明白长姐如母,是她教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她在无数个夜晚对我唱尽了晋地的民谣。姐姐啊,风中的女神,你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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