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剪风》影如沙

68、十年情断

　　“哼，着什么急？”老太太眼睛一瞪。“你以为琴庄是什么地方，会赖你一张卖身契？”
　　说毕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手一扬，纸片缓缓飘下。
　　我一把接住。低头看去，确是自己那张卖身契约，上面的红手印依旧鲜明。
　　当着茶婆婆和翠微的面，那张纸被我慢慢撕成了碎片。
　　程雨燕，从现在起你就自由了。
　　白色纸片落木般纷纷落下的瞬间，我发现翠微眼中流露出一种带着凄怨的欣羡。
　　“丫头，你已经不是琴庄的人了，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茶婆婆眼睛一翻。
　　老妖婆说的没错，契约不再，他们没有再呵斥使唤我的权利，我也没有理由再在琴庄待下去。我心里挂念白晔，正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个柔如春水的声音：
　　“茶妈妈，她现在还不能走。”
　　“夫人，她。。。”茶婆婆用烟袋一指我的头。
　　“我知道，她如今不是我的丫头了，但她是我的客人。”
　　我一脸茫然的转过身去，只见断弦正笑意浓浓的看着我。白晔就站在她身后。

　　断弦一袭荷瓣色软缎的曳地长袍，单薄的罩在身上。头上只系了条丝带，黑瀑松散的垂下。这打扮实在是过于随便了，简直像刚刚睡醒从卧房里出来的样子。不过饶是随便，却依旧美艳。
　　“茶妈妈，我晚上要设宴，你让厨房快些准备。”
　　“夫人，您要设宴？莫不是有什么喜事？”茶婆婆将“喜事”二字尤为加重。
　　断弦莞尔一笑：“当然是喜事，是天大的喜事呢。”抬起纤手拍了拍白晔的肩膀“是吧，晔儿？”
　　白晔沉默不语，脸上毫无表情。一看他这样，我的心便提了起来。
　　刚才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断弦究竟有没有答应放人？
　　茶婆婆满面堆笑，弯腰施一大礼：“那老奴在这儿先恭喜夫人了。我现在就去通知厨房，叫他们马上准备。”
　　茶婆婆刚走，翠微便走过来恭喜夫人，接着笑道：“夫人，我也去雁足园，叫他们荣锦厅好好收拾一下。”
　　“去吧。”
　　断弦微笑点头。
　　翠微出去后顺手将难续堂门带上。

　　因为大门被关，难续堂的光线一时间暗了下来。
　　断弦款款朝我而来。
　　感觉到她身上香气越来越重，我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半步。
　　“雨燕。”她笑道。
　　“嗯。。。夫人。”
　　“好孩子，我没看错你。”断弦说着已经离我不到两寸。她缓缓将我手握住，猛然感到她的手居然是如此的冰冷。
　　记忆中她的手是有温度的，怎么会。。。
　　从她的一双妩媚的眸子中，我琢磨不出任何的信息，只是那冰冷，似乎是从这女人心底蔓延出来，带着隐隐的阴森气息。
　　“好孩子，送回《凤翔操》，你也有一份功劳，今晚的宴会，你是我的座上嘉宾。我得好好谢谢你。”
　　我把手轻轻抽出来。
　　“夫人，你不必谢我，你只要兑现承诺就好。”
　　断弦呵呵一笑，缓缓的道：“当然，我历来不会食言。我当初答应下的事情，现在必然照办，这是约定。我要是不遵守，晔儿他能饶的了我？”边说边将头转向白晔。
　　白晔冷冷的道：“只要你肯依言放了淩儿，大家自然相安无事。”
　　断弦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她凝望白晔，双眉蹙起，蓦然间，轻叹一声：“晔儿，你们都长大了。我这个当娘的，终于当到头了。。。可你知道吗？我还没够。”
　　“你该够了。”
　　断弦夫人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一滴清泪从她白皙的脸颊上缓缓留下。泪水划过，在她施粉的脸上留下了一道痕迹。不知为什么，有了那道颜色暗淡的痕迹，断弦那样一张无可挑剔的动人脸庞，看起来苍老凄楚了不少。
　　断弦将手伸进衣襟，似乎是想找手帕，可是找了半天，并没找到。
　　又是一声长叹，她扶着桌沿坐了下来。
　　“晔儿，你也坐吧。”
　　白晔并没有动。
　　“你就那么恨我？”
　　“你说呢？”
　　断弦凄然一笑：“我说这句话，你可能不信。但我还是要说。。。这么多年来，你知道我每天最开心的时刻，是什么时候么？就是晚上喂完淩儿汤药，坐在她床边看她静静睡着的时候。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从那个可爱的小不点儿，到现在楚楚动人的大姑娘。那个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有种成就感，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大滴的泪水不断打在断弦的衣襟上，此刻的她，早不在是一个富贵美艳的夫人，她就如同任何一个普通的母亲一样，平静而哀伤的，叙述着自己和孩子间的情愫。
　　昏沉的光下下，我恍然看见自己的母亲，那个曾经抛弃自己孩子的女人。她在夜深人静、独自一人的时候，是否也会这样坐在椅子上，一面流泪，一面想念着自己的女儿。不自觉的，心就酸起来。差点陪她一齐掉泪。
　　断弦泪眼婆娑的望着白晔：“我知道，淩儿早晚会长出翅膀，从我身边飞走。那双翅膀就是你。我知道。。。”她泣不成声，哭了半晌，才接道：“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把《凤翔操》摔在我的眼前，和我要妹妹的，可是。。。可是没想到就是今天。晔儿，”断弦近乎用乞求的语气：“你就让我再和她单独处一个晚上，就一个。我还想和她，再说说体己话。我还想坐在她床边，最后一次，看着她睡着。。。”
　　“早知如此你何必当初。”白晔扔下这一句话，就拉着我，推开断弦堂的大门，迈步走了出去。

　　白晔这就算是默认了。的确，换做是我，不论心里有再多的怨恨，此时此刻，看着断弦无限凄婉伤悲的泪眼，也会点头同意的。虽然她曾做过那样无耻，那样残忍的事情，可是毕竟，十几年来，她是真正把淩儿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一个母亲流着眼泪的乞求，谁能拒绝的了呢。

　　抬头看看蓝天，太阳当头而照。这个时候，茶园应该快收工了。
　　“白晔，我。。。”
　　白晔微笑道：“快去吧，我晚些去找你。”
　　我笑着和他别过，快步向东焦尾走去。

　　整个东焦尾空空荡荡，看来姑娘们还没有回来。
　　院中的枣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已经沉甸甸结了一树通红的枣子了。
　　我便坐在枣树下的条凳之上。
　　白石砌成的小池中，那清澈泉水永远不知疲倦的汩汩流淌。我凝望着那流动的清泉，渐渐地，和姐妹们一同经历的过往都跃然眼前。从茶园中一同采茶，到子午台上一起练剑。从中秋，到端午。。。忽然之间，什么东西砸到了头上。
　　“哎呦！”
　　我叫了一声，低下头，一个红色的枣子便掉落下来。
　　“原来是你，打断我的思绪，看我吃了你。”
　　刚把这颗枣放进嘴里，噼噼啪啪，便又有好几颗砸了下来。
　　我站起身，抬头仰望枣树：“你们是来报复我的吗？嘿嘿，没用的，你们来一个我吃一个，来一群，我也能全部消灭。”
　　我左一颗，右一颗吃的正开心，猛然间听见有人叫道：“哎！你们看，那人是不是雨燕！”
　　“怎么可能，万银迷，你眼花了。。。唉？不对，那可不真是雨燕嘛！”
　　“雨燕！”
　　“雨燕姐姐！”
　　“烟霞，青空，香儿。。。”我一边叫着大家的名字，一边跑上去。
　　青空率先冲过来，一巴掌拍在我身上：“你个死丫头！你跑哪去了！害得大家到处找你，就差把庄子翻过来了。”
　　“你真是！她都回来了你还打她。”烟霞一边笑，一边将青空的胳膊放下。
　　“雨燕姐姐，你可回来了，我都想死你了。”香儿一把抱住我。
　　“我也想你们啊！”

　　我就这样被大家簇拥着进了屋子。
　　坐在炕上，我开始用最简洁的语言叙述自己不辞而别的原因。
　　“这一切，都是因为白晔。。。”
　　末了。
　　“。。。我现在已经不是琴庄的人了。。。我赎身了。”
　　香儿急道：“哎呀，那你不是就要和我们分开啦！”
　　烟霞握住我的手：“雨燕，你这回是真的要走了。”
　　我点了点头。
　　整个屋子变得安静下来，只能听到窗外传来树叶沙沙的声音。
　　“好！”猛然间青空一拍炕沿儿，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你干嘛啊？雨燕都说要走了，你还喊好。”若琳嗔道。
　　青空义愤填膺：“我是为雨燕叫好啊，她做的对！真是没想到，断弦居然是那样恶毒的人！之前我还当她不错呢。给这样的人干活儿有什么意思！我也不想干了！”
　　烟霞忙道：“姐姐，你小点声吧，让人听见了。”
　　“听见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不想干了嘛！”
　　“那你弟弟怎么办？”
　　烟霞此言一出，青空抿住嘴巴，默默坐了下去。
　　凌霄叹道：“之前咱们总是在背地里骂晔公子是白无常，其实他也真的挺可怜的。”
　　“可怜的何止他啊，淩小姐被一直拘禁在楼里面，不是也很可怜。”
　　“说到可怜，我才最可怜！”青空坐在小板凳上，两只手撑着下巴：“钱钱钱！该死的钱！唉~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你们以后，谁也别管我叫万银迷，谁叫我跟谁急！”一边说着，眼泪就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