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剪风》影如沙

67、重回故地

　　隐雾谷的清晨，雾气冰冷而潮湿。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完全看不到一丝太阳的影子。
　　空气里一股淡淡的茶香涌动着，然而更多的，是琴庄里升起炊烟的烟火味道。
　　从枯叶纷飞的萧飒深秋，一下子走进着碧树繁花之中，感觉出奇的别扭。与其说是走进仙乡桃源，不如说是恍如隔世，从真实的人间，跳到了一个虚无的世界。
　　琴庄的高墙在这灰色雾气中显得更加斑驳，墙皮似乎都要渗出水来。

　　自打琴庄模糊的轮廓从浓雾缠绕中蜃楼般的浮现出来，我和白晔就没有再说一句话。
　　在上山之前，白晔提出要把我先送到梨园，让我在那里等他。
　　“不，我要和你一起去琴庄。”
　　“好不容易离开那个鬼地方，干嘛要回去？”
　　“我不想欠那个女人的。”

　　两个人默默的向前走着，每一步都是下意识的。
　　明明是马上就要完成夙愿，可此时心里既没有喜悦，也没有喜极带来的伤悲。

　　白晔拿起门上锈迹斑斑的兽首铜环，叩门。
　　吱呀一声，门错开一个小缝，一个梳着抓髻的熟悉脸庞探了出来。
　　“呀！晔公子！”
　　绵儿瞬间睁大了眼睛，脸上绽开了一朵花。
　　“晔公子回来啦！”绵儿一边开门，一边扭过头去高声喊。
　　一跨进那高高的门槛，白晔立刻换上了那副“无常脸”。仿佛根本没看见绵儿，直接迈步走了进去，
　　我跟在他后面，刚走了一步，和绵儿的视线刚好撞上。
　　“雨燕姐姐！”绵儿惊讶的望着我。“你不是负债逃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谁说我负债逃走了？”
　　“全庄都这么说啊，端午那天，大雨过后你就失踪了，大家找遍琴庄也不见你的影子，后来金蔓说，你曾背地里讲过呆不下去，要跑的话，然后夫人。。。”
　　绵儿打开了话匣子，断弦怎样的将紫竹重新安排在茶园监工、茶婆婆怎样的将我树为反面典型，姐妹们怎样的唏嘘不已。
　　“虽然他们都那么说你，不过我早知道，雨燕姐姐你不是那样的人，一定会回来的。”绵儿笑眯眯的道。
　　白晔一直在旁边默默的听着，这会儿忽然发问：“庄上最近来了什么人么？”
　　“哦，前两天山阳道长和他的徒弟青鸾来了。”
　　“他们人呢？”
　　“还在庄上啊。”绵儿将双手一合，笑道：“这下好了，山阳道长来了，晔公子你也回来了，咱们琴庄就是双喜临门，夫人一定高兴极了！”
　　白晔冷冷的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绵儿看自己拍在马脚上，在白晔身后吐了吐舌头。
　　我不禁一笑。
　　“雨燕姐姐，这几个月你到哪里去了啊？”
　　“我啊。。。。我嘛。。。。”
　　绵儿正拉着我夹缠不清，白晔忽然回过头来：“雨燕，怎么还不走。”声调虽然不高，但是颇有威慑力。
　　“哎，来了。”我应道。
　　绵儿这才意识到如今我和白晔是一伙的，吓得连忙放开我的胳膊。
　　我终于脱了身，两步赶上白晔。

　　去往南焦尾的一路之上，白晔在前走，我在后面跟着。不时遇到一些打扫院子，端茶提水的丫头。他们的表现都如出一辙，先见到白晔，惊讶之余，小心翼翼的垂首施礼，后见到我，惊讶之余，便是在背后指指点点。虽然我都是对他们报以阳光般的微笑。
　　各种奇怪的眼光中，我猛然间发现了一双眼睛，远远的向这边看来。
　　那是紫竹，将一半身子掩在朱漆的柱子背后，站在对面的廊子之下。
　　她形容瘦削，早没有过去的精气神儿，近乎是变了一个人。如果不是通过那一袭紫衣，我差点没认出来。
　　看见白晔和我，她和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遥望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
　　紫藤的死对她的刺激真的很大，看见白晔的刹那，她一定记起来妹妹麻雀般欢叫的身影了吧。

　　方进岳山园，忽然听到背后洪钟般的一声：“白晔，你回来啦！”
　　我吓了一跳，能发出这个音量的除了茶婆婆没有别人。
　　白晔转身，嘴角微微翘着，眼中却丝毫没有笑意：“茶婆婆。”
　　“怎么，一路劳顿，不先回房歇歇？”老太太的大烟袋中，一股青烟袅袅上升。
　　“我要见她。”
　　茶婆婆眯着一双眼睛：“见谁？”
　　“断弦夫人。”
　　“哦？呵呵，今天夫人有重要客人，只怕你一时半会儿见不到她。”
　　“不管有多重要的客人，今天她都一定很想见我。”
　　白晔说着将背上的包袱拿了下来，提在手中。
　　茶婆婆盯着那只布包，将烟袋放在口中用力的嘬了一下，呛人的烟气从她咧着的大嘴叉里冒了出来。
　　“小子，既然这样，我就去帮你说说。夫人见与不见，就看你的本事了。”
　　这时她一瞟之间看见了我。
　　“程雨燕！”老太太亦是一脸惊讶。
　　我极不情愿的上前施礼道：“茶婆婆，我今天是来找夫人赎身的。”
　　老太太一双眼睛灵活的转向白晔，再转向我。
　　“有意思。”又是一口烟。
　　烟气弥漫中，茶婆婆将手一背，转身抛下一句话。
　　“你也一起来吧。”

　　路过南焦尾耳房，刚好碰到一众姑娘吃罢早饭出来。我一眼就逮到了霁月。霁月看见我，自然是又惊又喜。
　　“不打个招呼就走，让人担心死了。你跑到哪儿去了。”
　　茶婆婆和白晔在前面走的很快，我不便耽搁，只说等我得空再解释。
　　南焦尾每个丫头的眼光都聚焦在我的身上，我和他们简单打了招呼，便快步去追茶婆婆他俩，结果差点和一个人撞上。
　　真正是应了冤家路窄。
　　“金蔓。”
　　“啊。。。雨，雨燕。”金蔓挤出一个非常难看的尴尬笑容。
　　我微微一笑：“放心，我再也不会挡你的路了，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赎身的。”
　　此语一出，金蔓整张脸都僵在那里，侧过身子，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雨燕，你说什么？”
　　霁月从后面追上来。
　　“我。。。我是来赎身的。”
　　“攒够钱了？”
　　“嗯。”
　　霁月怅然若失的望着我，我本想说句安慰的话，可是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忽然她笑了：“雨燕，真好。”
　　“霁月。。。”
　　“快走吧，别让茶婆婆他们等着急了。”
　　我无可奈何的转过身去。

　　一溜烟的跑到难续堂时，白晔已经坐在里面了。翠微正在给他递茶。茶婆婆似乎进到内堂去找断弦夫人了。
　　一回头间，翠微看见站在高门槛外面气喘吁吁的我。
　　“进来啊。”她淡然一笑。
　　我跨进门槛。
　　“听说你是来找夫人赎身的？”
　　“是。”
　　“早料到会有这天。”翠微边说边递给我一盏茶。
　　短暂的沉默，茶婆婆从后面走出来。
　　“夫人同意了，进去吧。”
　　白晔站起身，我跟在后面。
　　“唉！”茶婆婆一只手挡在我身前。“谁说叫你进去了？”
　　“雨燕，你在外面等我，我一会儿就来。”白晔微笑道。
　　我点点头，退了回来。
　　茶婆婆将烟袋在桌上磕了磕，坐在圈椅之中。
　　“拿来吧。”老太太耷拉着眼皮。
　　“什么？”
　　“赎身钱啊！夫人宽宏，说你在这儿干了本来不到一年，也按一年算。这样的话，还差六十两银子，拿出来吧。”
　　我把银票从怀中掏出来，按到了桌上。
　　茶婆婆凑过去，眯着眼睛看了一看：“八十两？你个小丫头哪里弄到这么多银子？”
　　姐姐当初给我的银票，上面有一百两银子。一路之上我只兑了二十两。
　　我心里骂道：老妖婆，你好好数钱就得了，操这份闲心！
　　“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找钱。”
　　茶婆婆说完便出去了。中堂内只剩我和翠微两人。

　　隐雾贞眉的香气已经蔓延开来。我禁不住低下头，喝了一口。
　　翠微望着我，忽然噗嗤儿一声笑了出来。尽管她用手把嘴捂住，但是格格之声仍是不绝于耳。
　　这家伙什么时候笑的这样开心过？
　　我放下茶钟问道：“你怎么啦？我脸上有什么可笑的东西吗？”
　　翠微边笑边道：
　　“我笑你识时务。”
　　“什么意思啊？”
　　翠微终于止住了笑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知道自己再不能采这茶了，所以就主动提出来，这难道不是识时务么？”
　　总觉得她这话没安好心，又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干脆一言不发，坐在那里喝茶。
　　望着那鹅黄茶水中，根根分明的秀挺尖叶，猛然想起这茶的别名----“处子眉”。
　　此时才恍然大悟，脸上瞬间就泛起了桃红。
　　“翠微，你。。。”
　　翠微的笑眯眯的眼中闪着一丝狡黠。凑到我的耳边，轻声道：“雨燕，你想啊，连我都看出来了，那茶婆婆一定早看出来了。”
　　“。。。”
　　“雨燕，你别忘了，‘喜欢一个人的话，无论如何要把他抢到手。’这可还是我教你的呢。按说你还得好好谢我。”
　　耳朵被翠微喷出来的气息弄得特别不舒服，我将头侧低下去。
　　不过翠微似乎没有理解我的意思，笑道：“怕什么。”又用胳膊轻轻撞了我一下：“我可是站在你这边儿的。”
　　说毕就站直了身子，脸上恢复了往常那倨傲的表情。
　　不一会儿，茶婆婆回来，手里拿着一大锭银子。
　　“喏，找你的钱。”
　　我接过银子。
　　“茶婆婆，还有呢？”
　　“还有什么？”
　　“最重要的东西你还没给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