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剪风》影如沙

6、西楼银月

　　出了溧阳城，整整走了一天，直到夜幕降临，估计贼王是不会再来追我了。于是开始漫无目的的向前徐行。
　　轻风中夹裹着泥土和稗草的味道。我忽然发现自己又是一个人了，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一个人。
　　忽然间。
　　“叮铃~”。
　　一个清脆的声音，乘风飘了过来。
　　是幻觉吗？荒郊野外的怎么可能有这种声音。
　　然而，铃铛的声音却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我向着声音的方向跑了几步，
　　一座黑色楼宇的剪影如同池中游鱼浮出水面般渐渐浮现于眼前的夜色之中。在那剪影里，高啄的琉璃檐角之上，悬着的紫铜铃铛在轻轻摇晃。

　　我绕到楼前。
　　那红漆黑字的匾额上书着挺秀的两个大字“西楼”。
　　西楼，居然就是那座西楼吗？
　　距今百余年前，有位溧阳城曹姓官员的四公子，爱上了名唤“永泉”的青楼女子。由于家里的强烈反对，公子便施重金在溧阳城远郊秘密修建此楼，名之为西楼，和那女子共住楼上。然而，神仙眷侣的日子只过了二十天，便被其父亲发现。家丁将公子生拉硬拽的弄回府去，又以妖惑公子的罪名把永泉一顿毒打。
　　之后的结局可想而知，那女子含羞带愤，加之过度忧思，三日便香消玉殒了。当曹四公子听闻消息之后，便狂喷鲜血也随心爱之人而去。
　　自打永泉娇柔凄惨的尸身从西楼搬出去之后，这座西楼便空了下来。
　　这件事一度成为了城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毕竟，再新奇的故事也抵挡不住时间的流逝。终于，这件凄美的故事悄然淡出了人们的生活。
　　如今，百年过去，似乎不再有人记得那位曹公子和永泉姑娘。只有这座西楼仍旧矗立于此，檐角的铜铃铛仍在风中飘摇。
　　这个故事，我忘记是在哪里听来的。似乎是某个茶馆的评弹中。
　　当时一度认为公子佳人的故事，包括这座金屋藏娇的楼真实度极低。
　　没想到，西楼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就在此时，一声清冽笛音如同一把宝剑将沉闷夜色划开了一道银色裂缝。
　　我被突如其来的笛声，吓了一跳，但紧接着，我惊喜的发现，这支曲子我是何等的熟悉，一定不错，就是在胭脂河上听到的那支曲子。
　　还以为那次邂逅后无缘再听了，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给我遇到了。能见到凄美故事里的西楼我已经足够惊喜了，而较之能再次听到这支曲子，我的惊喜又不知翻了多少倍了。

　　走上台阶，来到门前，轻轻一推，门打开了一道缝。而再用力推，年久失修，这木门便发出了吱呀一声。我生怕开门声惊动了楼上的吹笛人，侧着身子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亏我还算苗条。
　　笛声幽幽，并没有丝毫的停滞，我确定吹笛人没有听见我刚才推门的声音，窃喜了一下，就顺势将门掩上。
　　提起裙子，轻轻上了楼梯。
　　月光透过窗格照进屋内，楼梯轮廓倒也能看的清楚。
　　我走的极慢极轻。楼上传来的笛子声音完全可以掩盖住我的脚步声。
　　西楼从外面看只有三层，但这是个“明三暗七”的结构，楼里足足有七层。
　　快走到最高层的时候，我停在了楼梯上。
　　那声音已经近在咫尺了，只要我再向上走几步，只怕就可以和吹笛子的人面对面了。
　　然而我忽然胆怯了。
　　上去了怎么说？
　　“请问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人家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我的心莫名其妙的跳的厉害，第一次和人面对面格斗的时候，也没有跳成这个样子。
　　这人选了西楼这么个偏僻无人的地方吹笛子，只怕是想自己静一静，不想有人打扰。
　　如果我唐突的冲到楼上，可能会扫了吹笛人的兴致。这是很不礼貌的。
　　那么就等他吹完了，下楼的时候再问不迟。
　　于是我坐下来，靠着楼梯的木质栏杆。
　　此刻，那支竹笛在月夜中柔软悲伤的倾诉，它凄清的旋律回荡在空荡荡的西楼内，被放大了几倍。
　　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恍然看见这雕镂当初柱廊碧瓦时鲜艳奢华的样子，名永泉的佳人的倩影在这楼内衣袂飘摇。
　　咔~咔~
　　这是什么声音？
　　好像是木板裂开发出的声响，难道是。。。
　　我的思绪还兀自盘桓在音乐中没有出来，身体就猛然从楼梯里陷了下去。
　　啊！我尖声叫起来。
　　早该想到，这楼里一百年没人住了，楼梯的木头只怕已经糟了。我的身体穿过一层台阶掉下去，又因为惯性太大穿过了下一层的台阶。
　　我完全没有时间去感觉疼痛，只听见噼里啪啦木头碎裂飞溅的声音。等到身体停住时，眼前已经金花直冒了。
　　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穿过了几层台阶，该不会是七层都叫我穿了吧！
　　不可能吧，那样我岂不是早摔死了。
　　如今的我一定是一个难看的大马趴姿势。幸好没有脸先着地，不然一定会破相。
　　饶是我练过一点金钟罩，现在也感觉到各个关节的疼痛一股脑的向我的中枢神经袭来。
　　哎呦！好疼！
　　就在这时，我发现一个人正站在我面前。
　　真是的，人倒霉的时候总要碰到火上浇油的事情。这么丢人又愚蠢的损毁楼梯的“壮举”，就让我一个人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装作若无其事的离开，该有多好！
　　我十分费力的扬起脖子，却还是只能看到那人衣服下摆。
　　这位可能也看出来我的痛苦，蹲下身来。
　　这下借月光，勉强能看到了。
　　我努力的晃晃脑袋，瞪大一双无奈又难过的眼睛，仍然免不了眼前金花乱飞。金花的簇拥下，那朦胧光线里的，出现了一张清清秀秀的女孩子的脸。
　　她伸出手来，作出了一个扶我起来的姿势。
　　她是谁？我来不及考虑。我一来摔得有点头昏眼花，二来这一下摔得实在把我十八年女孩子的矜持全摔没了，丢人丢到姥姥家了。我顾不得浑身上下各处关节的疼痛，连忙把手搭在她的手上。
　　好凉，如同扶在了寒冰之上。
　　“多。。。多谢姑娘。”
　　她的手微微一震，连忙松开了。
　　略略看了我一眼，随即转身向楼下走去。
　　怎么不说一句话就走呢，我明明是在谢她啊。
　　这时我猛然看见她背后腰间插着一支银色的笛子，她一边下楼，那笛子后面缀着的流苏兀自飘来荡去。
　　“哎！你别走！”我脱口而出。
　　那女子没停，脚步却变快了。这时我发现，这样疾速的下楼，居然没有一丝声音。
　　我心里一震，难道，她是。。。恰好也是穿着白衣服的啊，何况衣袂轻飘，手又那么凉。。。
　　永泉。。。那个含冤而死的女子的名字噌的从我后脑冒了出来，我身上迅速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再仔细看去，不对，她是有影子的啊，肯定就不是鬼，走江湖的人居然怕鬼，我立刻为自己感到一丝羞耻。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她是个轻功高手。
　　眼看着她要从这里走掉了，我忘掉各种疼痛和眩晕，急忙追了上去。
　　惊异于自己居然有如此大的潜力。在这种身体状况之下，我竟飞快的追了上了她。
　　此时已经赶到了一楼，她伸手要去开门，被我抢先一步，拦在门口。
　　这个动作不单单是她，连同我也十分惊讶。
　　过后才意识到是老爷子的轻功步法起了作用。
　　“姑娘，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一问，你刚才吹的那支曲子叫什么。可以告诉我么？”
　　她依旧不言不语。
　　吱扭~~
　　不知是被我碰到还是怎么回事，我身后的门居然自己开了。
　　伴随着那长长的吱扭声，两扇木门在缓缓开启。如银的月光开始倾泻进来，将眼前的女子一寸寸的照亮。。。。
　　她的脸和嘴唇的轮廓，被门外的月光和门内的黑暗修饰成了恰到好处的形状。而随着月光的沁入，其周身的白色缓缓向月光融化进去，我呆呆站在那里，就像看着一件绝世的珍宝一样望着她，我的头还是晕的吧，我看到的是幻觉吗？

　　我定了定神，仔细向那人望去，纤细的丹凤眼，刀锋般笔直挺秀的鼻梁，还有，那一种玉立高挑根本不是女子的身材。
　　“姑娘，啊不。。。。你是。。。。男的。。。不会吧？！”
　　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看着颠三倒四，失措的我。
　　我的脸如同铁器忽然被烈火加热，变得又红又烫。幸好自己身处逆光，他应该不会看见吧。
　　“我。。。是想说。。。你吹的那个笛子。。。我很喜欢。。。真的。。。头一次听的时候。。。还哭了。。。”
　　慌乱中居然会把这种话和面前这个陌生人和盘托出了。
　　他听到这话，缓缓扭过头去，仿佛看向某一种漫无边际的黑暗。光影里居然映出一个精致的却让人忧郁的想哭的侧脸。
　　良久，我开始怀疑时间是否在这刻停滞住了，连同月的光华，被一种莫名的强大的寒气冰冻了。
　　我试图说话，打破这种凝滞。但头脑中一片混乱，一句像样的话都组合不出来。我该不会真是被摔傻了吧。
　　毫无征兆的，他轻风般的掠过我，夺出门去。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夜色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笛子。。。楼梯。。。月光。。。
　　我侧倚着敞开的大门，坐在高高的门槛上。身后是空空荡荡的破败老旧的西楼。
　　想把今晚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的回忆一遍，可是满脑子里除了他月光里的样子，什么都是混乱的。
　　忽然我搭在腿上的手指触到了什么，猛地一缩。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滴夜露。昏暗中他伸出的手，如同这颗夜露，是那么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