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夜潭》苏幕遮

1、第一夜 贵九

　　贵九是晃着走进醉月阁的，他找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下来，要了一杯纯水。

　　这个街角的酒吧据说很有特色，尤其是他的前任老板……差点就是他的一个任务。可惜死了，否则可以在这里合理得盘桓些岁月。

　　贵九第一次为任务的取消而沮丧，在他坐在桌前的时候——这么有特色的地方，老板也一定有趣。
　　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回家。

　　今天他喝了很多酒，这些超级市场里的劣质白酒非常便宜，让他回想起莫斯科红场边的私酒铺——在那里他圆满得开始了第一个任务，那年他十四岁，猎物是一名眼神阴郁的武器走私商。

　　“你是我的宝贝……”那个叫瓦尔的俄罗斯男人喜欢这么叫他。
　　你是我的宝贝……

　　鲜红的血液喷了一床，浸透英国产白色卷毛绒线毯。

　　他看着那个男人冰蓝色的眼珠在惊讶中凝成一个冰点，生命痕迹从壮硕的躯体上迅速退去；他怎么都不相信朝夕相处了一年的宝贝会用猎刀切断了自己的咽喉。

　　“再见，瓦尔。”十五岁的贵九拎起两个人在瑞士旅行时购买的滑雪背包，仔细清理了所有微缩胶卷。随后他赤着脚爬上床，轻轻得吻了吻被死亡带走温度的嘴唇。“我给你足够的时间考虑是否还在地狱里爱我，好么？”心里这么说。

　　那天是公历新年，跟一年前的那个有意安排的邂逅之夜一样，莫斯科没有下雪。

　　今年他二十四岁，已经是枢机主教手下最好的宫格玛了，虽然他只执行过六次任务——无人可以替代的任务。

　　走上这条道路完全是因为家族，在几百年前祖先就曾经参加过法国圣巴洛缪之夜的屠杀，作为最优雅完美的刽子手家族，屠刀传到了贵九的手里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代了。

　　在那个他父亲的国度，人人都知道他的家族有钱得可以让瑞士银行的总裁去跳楼，可是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不过是灌足了酒精，神思迷离的花花公子。不知道放荡的人是否都刻意追求纯净的东西，他常常以这个题目伸展开去锻炼因为疲惫而空无一物的大脑，可惜从来没有答案。

　　平时他总是用那双厉如鹰隼的眼睛找寻合适的机会与合适的人——不过今天他可以休息，找点乐子舒放一下身心，三天后……也许什么修道院吧。

　　“请问有人等我吗？”贵九眯着眼睛微笑着，惬意得看着一个穿着昂贵牛仔套装的青年走向吧台——童承寰，第七号任务。酒保把手指向贵九的位置，然后眼睛黑得发蓝的猎人看见自己美丽的猎物满怀希望的走来。

　　“贵先生？”童承寰已经半年多没有接生意了，面前的男人是网络上勾搭上的恩客。如果不是秋大少爷换了新人，十七岁的童承寰仍旧可以维持情人的身份。可是现在，他只能出来卖。

　　难闻的酒臭从这位贵先生的每个毛孔里渗出来，他的笑容带着微醺的蛊惑。深褐的头发整齐得从头顶喷泻到肩头，发梢微微泛着金色，清晰的五官柔媚无比，如果不是因为唇形得有些刻薄此人的容貌简直可堪入画。

　　童承寰把身子向前探了探，拿过男人放在桌子上的白卡片。

　　“我不会说话，所以……抱歉，就这么交谈吧。”中文字细瘦刚冷，是类瘦金体。

　　“写得真好，、”应招的少年说。他的恩客似乎毫不惊讶，只是微笑得摇摇头，他写道：“这个不算什么。”背景音乐响起，是一首慢板的情歌，先前酒吧里明亮的灯光暗了下来，几处脚灯照得人心情暧昧。

　　贵九点了一支古巴雪茄，不再理会身边的少年，忽明忽暗的火光伴着烟雾萦绕上他入鬓的长眉，在黑色的瞳孔深处点燃了欲望。

　　他少年失声，跟所有人一样不愿意过多暴露自己的弱点，今天他本来就是借酒发疯——一年前里昂死在皇后区的慈善医院，酒精过量导致的心脏病瘁死。“贵九，我还记得你为了杀那个阿拉伯胖子在酒吧里做了四个月的琴师，而我比较笨只能做侍者……”蓝色眼睛的里昂。

　　混蛋，竟然自己偷偷去死。斜眼看了看酒吧角落里的黑色三角钢琴，捏着雪茄的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贵先生……”童承寰看着对方瞬间苍白的脸色，有些心里害怕，他两股战战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帮我问问可否借借钢琴，”白色卡纸下面压着一把钥匙和一叠现金：“在丽都等我，把自己洗干净。”

　　上帝是公平的，如果他在这里关上了门，一定在另一边打开了窗。贵九的听觉灵敏无比，可与他同样灵巧修长的手指相媲美，随意的检查了一下基本音他就发现这台钢琴的弦太紧了。自从买来就没有被使用过吧，他想。

　　兴许酒精这个东西就是让苛刻的人有宽容的时候，在酒保怀疑的目光下年轻的伯爵弹起了一首古老的回旋曲，几个周期以后琴声从舒缓走向激烈——赫然是狂放的波尔卡乐章，反反复复几个低喃的顿音后演奏者竟然很自然得给背景音乐伴奏起来。

　　从塑胶唱盘上解读的音符中伴奏的部分似乎完全被这现场的钢琴声所替代，被录制的人声在朦胧烟气中倒象是为演奏者歌唱。这个是老板的歌，常来的客人都知道，甚至有人以为这个是酒吧特别请的乐师。

　　这个也不是不可能，很久以前似乎是有这个打算的。

　　深褐色的长发肆无忌弹得在黑色天鹅绒樽领衬衫上搅动，因为静电的缘故无法飞扬开去，酒精凝结的热浪化作汗水从光洁的额头上流下来，包裹着米色长裤的小腿显出硬朗的线条——这个男人竟然穿的是长靴，如此打扮一般都是变态的富家公子——萧楚诺从空气中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这个不速之客精湛的技巧和自然的狂态绝对不是一般的人物。

　　音符搅动着空气，魔力因为狂热而散发，很快的，无论是弹奏者还是倾听的客人都似乎被迷惑了。直到一阵练习曲急风暴雨似的狂泻之后，一切寂静了

　　贵九摇摇晃晃得从琴凳上站起来，眯着眼睛确认了一下位置，顶着欲裂的头颅踉跄得往座位上走。他不能确认自己是否还有力气享受美餐，这具被神父称为因为罪恶而诞生的身体似乎无法履行三百美元买来的春宵职责。

　　他知道自己现在糟透了，就象一条臭烘烘的咸鱼——在这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城市里，无论如何荒诞也不会影响家族和组织的声誉。“你该为自己活一次，即使象个无赖也好。”里昂，告诉我，谁杀了你——别让我相信你死于心脏病，你这牛一样壮的蠢货。

　　“这个该死的东西真难学，不过我是文盲所以还是学这个比较好。”那个抱怨哑语太难学的蓝眼睛，是里昂。

　　顾不得别人的目光，贵九深深得陷在座位里，酒精让身体变的暖融融，好像被虚妄的温柔所包裹。他个子在欧洲人里面不算太高，但是在这个母亲出生的城市里却相当醒目，两条长腿从茶几下面伸出去路出鳄鱼皮的镶边，完成一个任务的酬金也就只能买这么一双靴子。

　　善于自己糟蹋自己，一贯的评价。这个典雅的小酒吧是无意间闯入的，似乎不适合醉鬼呢。贵九朦胧的醉眼中闪进一个白色的纤细身影，看轮廓似乎是个孩子样的青年。随后，一张清秀的脸凑近了些：“他没事吧。”一个清亮的声音说。

　　“喝多了。”回应的是酒保。

　　你是谁？突然惊觉自己在声音上的无力，贵九只能报以无意义的微笑。他的欧洲名字以G打头，不过黑头发的母亲喜欢叫他贵九，贵字辈，行九。

　　“嗨。”他心里这么招呼，一把捉住了少年的手。“你是谁？你贵姓？你从哪里来？”嘴唇唏动着，他孤独得想找人说话，“听得懂德语吗？或者英语。我中文很烂，说得也不好。”一层翳子蒙上眼睛，他知道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谢谢你。”空下来的右手做了个手势，左手感到了挣扎，然后似乎有人在努力压着他。少年似乎说了什么，那些压力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