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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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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者对阿修罗的态度一直很微妙。
一方面,他是如此宠爱自己这个强大又温柔的造物,一方面,又深深地厌恶着他一次次脱离自己的掌控。可即使这个造物反叛他,背弃他,站在他的对立面,他也不舍得亲手葬送阿修罗。千年前阿修罗的意外身故真的只是场意外。否则天者也不会千方百计想要复活他。
当然站在我这个角度,我就只能看到天者这个心机男一次次地欺骗阿修罗,将他玩弄于股掌……但无论如何,天者对于阿修罗的信任与希冀也是远超他人的。
而地者是唯一在天者踽踽独行走向破灭之际仍能生死相随之人。他对天者的尊崇无需言说,两人的默契与感情也亘古如前,同等的,作为天者最锐利的尖刀,他不参与死国事务的决策,才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不止一次地提醒天者不要将权利置于阿修罗之手,不要太过看重与信任自己的造物,可天者作为一个造物主来说,太过惜才滥情,太过顽固偏执,他始终没法真正做到一个神那般的理智与公平。而这也预示了将来的败亡吧。
佛业双身死于一页书之手,邪灵剩下的力量屈指可数。妖世浮屠落于灭境,已呈濒死之象,大半的力量不知是于越境之时散失,还是为夔心所吸收,竟看不出有多少生命能源。
阿修罗伸手想要吸收能源取回去交予天者,哪知妖世浮屠感应到危机,竟然瞬间将天地反转,隔绝阿修罗魖族之力。阿修罗微微蹙眉,旋即抽出战火,一击劈开妖世浮屠。
血色的邪力瞬间弥散开,当那邪灵之所被破开时,才能叫人感受到虚空中熊熊燃烧的邪力,庞大又冰凉。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摸到妖世中心的夔心,之前才冷嘲热讽于他的地者蓦地一震,因着心中无名的危机感迅速止住了袖手旁观的状态,几乎是本能地抽出血断邪刀止住了阿修罗的动作。
阿修罗惊怒:“地者——说出你的因由!”
地者紧紧抿着唇不后退丝毫,眼看着妖世浮屠蠕动着竟开始闭合,他才沉声笃定般开口:“尊驾既来此,何不现身一会?”
……这直觉有够准的。可我立在虚空位面没想现身,随手凝了支素蔷薇丢下去。
相对于巨大而狰狞的妖世浮屠来说,一支玲珑纤素的花实在太渺小。而正是这渺小的花束,如一把尖刀般,直直破开即将愈合的伤口,轻描淡写没入夔心。从那裂了个口的夔心露出的情状却叫阿修罗与地者都觉头皮发麻。
邪灵之核中,一种类似植物般的物种死死扎根于此,盘错交横,竟然将夔心掏空了大半。纯粹的灵子包裹在它周围,集成一个漩涡,每时每刻都有灵子在破灭、新生,叫它显出极剔透极美丽的模样。地者尚好,阿修罗一见它便感到一种巨大的威胁扑面而来。连身体带灵魂都仿佛在震颤般,有一种种族相克似的威胁感。仿佛只要伸手碰触,就会走向毁灭。
已经半成熟状态的歼篱!开心!
我摘了颗天罚冰晶丢下去,歼篱感觉到威胁,瞬间端不住那种晶莹得甚至是圣洁的模样,像掉入油锅的八爪鱼般死死往后缩,却仍被冰晶的力量所镇住。我隔空探手一抓,结晶状的藤蔓植物松开盘虬着的夔心,张开触手纷纷探入虚空,旋即便没了踪影。
我手上这玩意儿几乎是所有灵种的克星。魖族因为体质,与灵种太过接近,即使是以阿修罗这般强横,碰一碰都恐会被吸干。死国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灵力场,如果是成熟状态的歼篱放下去……好吧,那么惨就不用想象了。
虽然都是捡漏子的,但我这么拿了就走不太好意思。毕竟歼篱吸收了妖世浮屠至少六七层的邪能,也总得给人留点。于是挥手直接把夔心剩余的邪能凝结起来,方便死国这两人带走。拍拍手掉头回了。
阿修罗取了邪灵之力正端详,忽然听到耳边一个轻轻的声音:‘为何不听神之子之言?’
他猛然抬头,虚空中的波纹一闪即逝。
神之子确实避了天者寻过他,可灵术师如何知晓这一段?
地者凝着眉头,觉察到威胁消失,慢慢收回邪刀。他意外于灵术师的出现,倒不是因为她抢走他们的目标,明眼人一眼就看出,她早在妖世浮屠中做了手脚——他只是心惊,灵术师是何时开始算计的邪灵?还有,万妖炉计划,她究竟知晓多少?
“速速回禀天者!”地者沉声道。
*
不归路上,南风不竞一战佛狱来人,二战略城祧师,三战天梁院主,气势之盛不可一世。
湘灵留于寒烟翠为她所备之湘月居,此地一草一木皆为佛狱王女亲手置备,寒烟翠知她念旧,怕她住不惯苦境,所以屋舍环境特地复制了她于碎岛的居所。湘灵既感动又难过。感动的是翠姐姐此番情谊难辜负。难过的是她不知如何化解寒烟翠身上那些属于亡境的迹象。
她密切关注不归路上消息,但不敢见南风不竞。虽不知凝蓝姐姐与他说了什么,但她很清楚,让那位狂人于公开亭前立下战书乃至如今与各方死磕的因由,都是自己——他是为了她,挑战的天下。心中当然有欢欣,无论如何,既然凝蓝姐姐选中了他作为最重要的棋子,甚至愿意将父王的武诀交予他……这就是说明了他与她已经有了未来的可能。但还是怕亲眼看他。
越熟稔这对眼睛的能力,越是能明白为什么那时凝蓝姐姐的神情会是那般悯惜与爱怜。她现在看着一个人,如果她想的话,能看清楚对方身上牵连着那些因果、死劫,甚至能够窥视到对方情绪最激烈时的画面……真的太过可怕。
“他身上之毒……不碍事吗?”湘灵还是难掩心头的忧虑。
文相立于阴影中,因禳命女与佛狱王女身份之故,湘月居如今被各方关注,他不欲叫人知晓禳命女与忘世尘寰还有联系,因此行事极为小心。
“并无碍处。”文相轻轻道,“代行者蛛毒虽剧,然不世狂人已融清之卷于体内,佛狱伤不了他。”
南风不竞行为已震惊天下,引起各方势力的关注和评估。集境派了千叶传奇,死国派了夜神,都想试试他深浅。甚至连慈光来人,追捕楔子之余,也在旁观。文相听从主人吩咐,暗中联络他递交兵甲武经时,他还有所抗拒,并不欲受人恩惠,一根脑筋地想凭神之卷打到底。但在佛狱无所不用其极定要置他于死地之后,他明白,不融合其余武经,他迟早会倒在不归路。想到掌心的“契”,想到禳命女的颜容,他已作出了正确选择。
“那便好……”湘灵轻吟一声,“凝蓝姐姐如今在何处?”
文相道:“主人有事,已回转灵明界。”
湘灵道:“我欲求见咒世主,借佛狱之境回转碎岛。”
文相回道:“甚好。”
湘灵停顿了一会儿,忽然问:“死国可知凝蓝姐姐离开的消息?”
文相眼带笑意,点头:“知晓。死国阿修罗至忘世尘寰,我告知他主人已离开苦境。”
湘灵睫毛微微一颤,轻轻道:“那天者大约会亲自寻我……叫他来吧,文相先生不必替我阻拦。”
死国异心已起,万妖炉计划就是证据。撕裂同盟再简单不过,难的是如何再捅上佛狱一刀,叫佛狱不能与自己相争。所以天者想到禳命女,想到禳命女身后的碎岛,这是必然的事。
但佛狱对这个同盟也没多少看重。湘灵这些日子已经琢磨出来。佛狱也有后手!咒世主已至苦境,凯旋侯更是先锋,那么太息公邪玉明妃呢?她手下的贪邪扶木可不是个简单事物!佛狱从来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既知死国异心,明白这同盟维系不了多久,那就必须再寻常一个支柱来借力,还有比杀戮碎岛更合适的助力吗?
湘灵很清楚,无论如何,至少这一番算计中,碎岛能立于不败之地!
*
我亲自跑了苦境几个偏僻角落,终于备齐制作傀儡的材料。眼见苦境各方如同我预料地摩擦交戈,并无多少出入,也就放下心。交代了湛露几句,叫他帮我看着湘灵等人顺便悠着点玩,别真看着蠢徒弟把自己作死了,即刻回转灵明界准备炼制傀儡事宜。
合上望舒殿大门闭关。连匆匆赶来的九霄与流香都没来得急接见。
有青墨那么完美的先例在,要炼制傀儡对我来说是件轻车熟路的事了。不同的是,青墨本来就有完整的神魂,只不过是缺了个身体,而这具傀儡连身体带神魂,都要我亲手塑造。塑造的神魂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意识,所有的一切都是事先设定好的。
我塑好灵胎,照着记忆刻画出性格模样,最终停顿在破胎成形的时候。
我犹豫了。本来想好了是炼就玉辞心的,可到了成胎最关键之际,我却很是犹豫。
坐在望舒殿里发了好几日呆,眼看着灵胎自己就快塑形了,抿了抿唇,打坐,炼神还虚。
灵术师没有梦境,所有的梦,皆为真实。我之神踏过虚空,走上祭天台,立于王树之下时,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人震惊的神色。
戢武王像往常那样立在王树之下,静静注视那两个贪婪的胎果。疲惫,为王树吸血吮髓的疲惫,与慈光之塔明争暗斗的疲惫。但她依然得高傲沉稳地立于王驾之上,承担起这一切。
然后她看到仿若最初时那般,那个神秘又迷幻的身影。
“我是在……做梦……吗?”她生涩地问道。
控制不住地要伸出手去,碰触到对方美丽的脸,又唯恐自己的动作会打破这一方梦境,原地踱了两步仍不敢上前。她眼里盈满了泪水,这时候见不出丝毫为王的沉稳与威严,彷徨,害怕,只像是一个纯粹的为情所苦的普通人。
我想到那年碎岛沉压压的雪夜中她自卑又隐晦的告白,想到我离开时她孤零零立在冰野之上时悲痛欲绝的神情,心中既酸楚又难过。
‘久见了,’我轻轻唤了声,‘戢武。’
杀戮碎岛尊贵的王者痴痴望着我,似乎想笑一笑,可是眼中落下两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