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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条红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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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朦,居然在这里遇见你。”我整个人还压在他身上,便迫不及待地打起招呼来。
“下官参见大公主,下官……”
他的声音细如蚊呓,而心跳却疾如鼓点,一阵阵铿锵有力地侵入我紧贴于他胸膛的耳朵。
“你怎么到这宫禁内苑来了?”我忽然反应过来,一个下等男性仙官游走于仙嫔聚居之地是多么的不合礼法。
“公主可否容下官起来回话?这样实在是……”
我感到程朦一丝隐忍的挣扎,他双手似有似无地沾了一下我的双肩,又悄然离了去。
我又仗着身份唐突他了,蓦地有些羞臊!
哎,光我一个人耍流氓真无趣!程朦这不知事的小鬼,就不能问一句“公主撞疼了没有”吗?
我悻悻支起双肘将身子移开些,眼方一抬,一抹出跳的颜色迎面撞来。
那是程朦身侧一股散乱的流苏,紫晕红软、金迷翠耀,如虹一般懒卧在一幅清白水色的衣袂上。
印象中,程朦是一色素净的雅人儿,哪里来这绮丽玩意儿?我顺着缭乱的线索寻去,居然在他的腰际瞧见一角斑斓绣物。
是一只荷包!外衣摆下藏着它半个身子,只露出一边玲珑小角。锦绣只现一端,看不出什么图样,只道针脚甚是精致。
我生平第一次做了偷窃的勾当,在起身的一瞬摘下那只荷包,然后将瑟瑟发抖的贼手藏入袖子。
“这小子有女人了,有女人了,有女人……”脑中回音激荡,我快要傻了。
“启禀大公主,下官……”
“啊?!”
程朦作揖的姿态突然跳入眼帘,我吃一惊,险些松手将贼赃掉落。
“启禀大公主,下官奉尉迟掌司之命,前来向沧溟天后述职。”程朦继续平铺直叙地禀告。
哦,原来之前我问他到此地干嘛来着。我愣了下神,正要接话,却发现他已不在我视线里。
嘿,这程朦也忒实在了,我问一句,他答一句了事,即刻又蹲下身去拾掇那些凌乱一地的蓝皮簿子。
“这位尘缘司的仙官,你若觐见天后,理当由重阳门的礼官引见,怎好自己于这后宫禁地乱走?”说话的是其中一名护送我的卫将。
我这才发现,那俩跟屁虫一直满脸狐疑地盯着程朦,还不时拿眼风来若有若无地扫我几下。
此刻,他们一定在为不能秉公执法而憋屈,这私闯宫禁的“淫贼”被他们的大公主又扑又抱,这等吃香的关系户岂是他俩说拿就拿的?
程朦霍地站起身来,对着那问话的卫将道:“将军高抬贵手!我只是尘缘司区区一名主簿,何曾上过皇城仙宫,难免莽撞了。尉迟掌司病得急,喘得话也说不得几句,只指了指笏板和要带的文书便一卧不起。我摸上重阳门说明来意,那接待的仙官只看了看我,便吩咐一小仙童领我去觐见天后……”
“不对不对,那些小童都是伺候守门仙君的杂役,岂有资格领你去觐见沧溟天后?”我忍不住打断道,与此同时,我注意到从他衣衽里露出的小半截的白玉朝板。我见过那些大小上仙将此物高举齐眉,仿佛在炫耀拥有于帝后面前说话的资格。他只是个下仙,纵使领了上司的权物登上九天宫阙,亦终究是客……
程朦看我一眼,继续对着那卫将道:“既是如此安排,我也不敢多问,只跟着那小童走便是,岂料半道上他嚷嚷腹痛,化作一团飞沙,几下子便没影儿了。我起先也只敢待在原地等,可是良久都不见他回来。此番掌司突发病痛,来不及预先禀告便仓促派我述职,本就有违规矩,若我再误了时辰,岂不要惹得天后震怒?如此,我便寻思着自己探路,沿途想找个当差的仙官问问却总遇不得……”
“现在不是禁卫军巡逻的时辰,你自然遇不到。幸亏你遇不到,遇到的话早被扭送法办了!”我又忍不住插嘴,“还真命大,乱转这么久都没出状况……你就没遇到仙婢们?”
我真怕那些寂寞的美女们前赴后继诱拐他,我不要七彩缤纷的荷包香囊绕程朦腰围一圈……
“遇到啦。回禀大公主,下官认为定不能唐突后宫女子,故而远远瞧见便避道而行了。”程朦答完我的话便又将目光回到那个卫将身上,真诚恳切道:“将军,下官所言句句属实,还望将军明察公断。”
那遭人求情的卫将只顾皱眉,与他那搭档相看几番,又偷偷瞧我一眼。
傻程朦啊,就凭你那番有悖常理的一面之词,还奢望那俩比你强不了多少的喽啰“明察公断”?连他俩都知道看我的脸色,你怎么就还能如此坚定不移地拜错神明呢?
“程仙官执有尘缘司掌司的笏板,应该所言非虚。劳烦二位神将替他将地下的公文拾起,再护送他前去凤趾宫面见母后。本公主要去蕴秀宫看望母妃,就不劳二位相送了。”怨归怨,我还是心甘情愿帮他。
程朦抱着公文,忽左忽右地鞠躬道谢,对那俩在他脚下辛勤捡拾的卫将感激涕零。貌似他方才也对我说了句“谢谢”,却是那么地波澜不惊。
程朦,哪怕你真是来私会妃嫔,本公主也先帮你搪塞过去。我这般想着,忽而生出一股好女人的悲壮来,于是凛然转身,于袖内狠掐一把窃来的荷包,仪态万方地迈开公主应有的步伐。
蕴秀宫里穿廊过院之际,我从许多虚掩的窗缝里瞧见对镜自怜的各色美人。娘亲毕竟生育了我这个公主,得以独享一方院落,倒也不用与她们撞门对户。
从院门朝里望去,只见娘亲正与贴身婢女小姗唠嗑。
娘亲披一身三月春桃粉得酥骨,小姗染一袭春水翠浓亮得刺目,主仆二人坐在门槛上大喇喇地互捧,你夸我的眼睛漂亮,我赞你的腰身妖娆,活生生一幅凡间的“村妇同乐图”。
“沂嫔娘娘,大公主来瞧您了!”小姗果然机灵,不经意间,眼风已打我身上扫过。
说起“沂嫔”这个称呼还有一番心酸。娘亲在下界有名无姓,一贯自称做二娘。她因怀有帝裔而上得天宫,加封为“嫔”,却从未得半字封号,怎么来称呼变成了长久难题。倒不是仙婢们不敢从她的名讳里择字,只是“二娘”两字拆开没一个叫得体面正经。奴婢们或则避而不呼,或则“娘娘”、“夫人”地含混过去,娘亲也不是滋味。她左思右想,索性将下界那条滋养自己开花长叶的沂水支流认作父母,给自己冠了个“沂”姓。至此,“沂嫔”这个称呼从小姗叫开,成了娘亲在后宫最体面的符号。
小姗向我行过礼之后便出去煮茶煎果,我见四下无人,一屁股坐在了她方才坐过的地方。
“娘,最近可好?”我问道。
“我自然好,倒是你……”娘亲伸手来拂我散乱的长发,一脸担忧的神情。
她青春常驻且扮相娇俏,的确比我这个颓唐萎靡的家伙好多了。
“我听小姗说,今天瀚海的二公子前去出尘殿会你,你们……处得怎么样?”娘亲的眼神里充满期冀。
“他?!”那厮令人发指之种种在脑中快闪,我迅速有了决断,“娘,我想叫父皇下旨,让承礼寺卿把这‘厉某蛟’退了!”
“又是为何啊?”娘亲一脸惊愕。
“我跟他话不投机,他毫无情调还野蛮无理!”我皱着眉抱怨。
“你们才见几次面呐,他就原形毕露到这个地步?”娘亲愕然,抽出别在腰间的团扇掩住朱唇。
“瀚海本是个荒蛮野地,他们厉家占住那里建了泱泱泽国,纵然也算一方霸主,还不是劣性难改?我既认清了他们,断然不能下嫁!”我将那团扇一把夺来,拎起尚有些湿的衣领一阵猛扇。
“厉氏蛟族可不容小觑,他们肯臣服于天庭,替你父皇治理下界的一方水域,那也是需要上头好好安抚的。”娘亲叹道。
“难怪那些奇形怪状的妖物也能做得上仙。”脑海里蓦地冒出厉宗岱那惨绝人寰的“蛟形”,我更是不屑。
“据说这门亲是厉宗岱的父亲所求,那老国主一心想与你父皇做儿女亲家呢!”娘亲道。
“但我不喜欢!天后不还有六个宝贝女儿吗,宣承礼寺卿重新安排吧。”我也就过过嘴瘾,心里自是清楚,沧溟天后巴不得拿别人生的女儿去堵瀚海刁臣的臭嘴。
“不喜欢不喜欢,你倒是说说他哪里不好了呢?”娘亲的表情很认真。
“他……他这次没走正门进来,直接来织房窗下瞎叫唤。”我开始数落第一件。
“啊?确实无礼。”娘亲说得义愤填膺,嘴角却掩不住意味深长的坏笑。
“我们在宫殿里游玩,他一路也没什么话讲,后来居然还尿急……”我继续数落第二件。
“噗嗤——”娘亲掩着嘴咯咯笑,“该打该打,不会哄我们大公主开心,还屙屎拉尿煞风景。”
“娘,也没有那么……”我亦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要我说,还该是我的错,叫你在这烟火不食的天宫里做了近千年的公主,眼里半点尘埃也进不得了。”娘亲幽幽叹道,“你当每个男子都如乐殿唱礼的仙官那般能咏善颂?还有啊,那尿急也不算甚么大错吧,也没有哪对挚爱情侣能一辈子如胶似漆不去茅厕的啊。我便和你说罢,当初我还瞧见你父皇觅小树丛解手呢。”
“什么,娘你……”我愕然。至此,他俩往昔定情之事已毫无美感可言。
“呸,我那时候只是一株桃树,就立在那里,想不看都不成。再说我远远的能瞧见什么,倒是当时他脚下的那片草木,若也是修行开了窍的,那才要长针眼呢!”娘亲比我直白,连猥琐也是这般光明磊落。
“咳咳……”我清清嗓子,将扯远的话题拉回,“厉宗岱岂止木讷粗鄙,还荒谬狂妄!他在这紫金城里原形毕露,更是行云弄雨强闯了神乐门!这事瞒将不住,顷刻间便要惊动父皇,我看那瀚海厉氏还能嚣张到几时?!”
“当真?”娘亲忽而一脸愤恨,“那可不单是不给你面子,简直是不把你父皇放在眼里!”
“对对!”我忙附和道,“这样的混账岂可为夫为婿?要我说,还是咱这里稳稳妥妥的仙官实在些。”
“你具体指哪个?”娘亲眯起桃花媚眼逼视过来。
“没有具体哪个……”我心惊肉跳。
“真的假的?”
“真的。”
“上仙下仙?”
“下仙。啊……”
不是我笨,是娘亲老狐狸。好吧,我恨自己反应快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