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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条红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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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没有白天黑夜,没有风霜雨雪,唯有七色流光在眼前缥缈不息。这风光固然旖旎,可我整整看了七百年,说不出的腻味,所以我宁愿躲在出尘殿里假寐。
出尘殿名字气派,却只在紫金城西南角偏安一隅。前廊曲折蜿蜒,中殿碧瓦飞甍,后苑轩轾玲珑,虽有如此堂皇的规制,却因幽僻而显得寥落,正如我大公主虚有其表的骄傲一般。
我这个大公主,无上天帝的长女,七百年来却不曾有过封号。兄弟们自不必说,我的六个妹妹都有封号,每次从仙侍们口中听到那些尊贵高雅的字眼,我都恨不得从此失聪。
也罢,她们六个都是沧溟天后亲生,真正的金枝玉叶,而我的娘亲却只是个同样没有封号的仙嫔。
娘亲本是生长在人间的一棵桃树,盲修哑练五百年,终于由苍老遒劲的枝干变作女人身体。变做人形的那一刻,她竟已临盆在即。
那呱呱坠地的婴孩,即是我。究竟何时有的我,娘亲说来真是不可思议。
在她以桃木之身修行的第二百三十一个年头,曾有个少年郎到此处无名的山河一游。连日走山涉水,他身感乏力,便顺势靠在我娘亲的身干上歇息了片刻。
“美则美哉,然则……粉妆倾城,倒不若子孙满堂。”离开之前,少年郎于缤纷落英之下叹了这一句。
娘亲潜心修道,六根清净,早已是有花无果。谁曾想,一场冥冥中的际遇,情种就这样埋下。那年夏天,她身上竟结出了一颗青涩的桃子。
其实,一想到那少年郎便是我那不苟言笑的父皇,故事的美感便在我心中消去大半。为了打断娘亲没完没了的念旧,我总会玩笑道:“好啦好啦,父皇当年不过是感叹没赶上水蜜桃挂满枝头的时节罢了。”
事实上,我在心底无比希望父亲当年是有情的,而现如今这般情状,全是因为至高无上的种种无奈。
只有那样,我的出生才有意义,我在华美而清冷的宫阙里才有寄托……
“大公主,奴婢知道您没睡着,何故又要流泪啊?”
有人近前唤我,是欢儿,我的贴身仙婢。
没有睁眼,我感觉她正轻轻掖去我面上的泪痕,用的是沾满花香的冰丝手绢。
“啊,我只是在想,沧溟天后派下来的任务,我何时才能做完啊。”我睁开眼,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神情瞧着欢儿。
“原来为这个,大公主若继续懒睡不起,那可真的做不完了。”欢儿亲昵地将我从床榻上拽了起来,脸上是如释重负的欢愉。
我没梳头没擦粉,拖着欢儿替我披上的锦云长袍便进了织房。
说是织房,其实就是用六格错金漆屏在我卧房里隔出一个角落。一轮花格盘错的满月窗下,摆着一架方正高大的机杼。
这副朽木是三百年前沧溟天后赠我的寿礼,我至今忘不了她的“谆谆教诲”——“身为天帝的长女,大公主理应躬身垂范,不该终日这般皇皇虚度。”
当时我以为她只是口头上羞辱我,没想到竟是动真格的。次日,七箱仙丝抬进了出尘殿。红橙黄绿蓝靛紫,如九重天的七色流光一般旖旎。传旨的女史告诉我,这些是御织房的七宝神丝,每一款颜色虽只有一箱,用起来却是取之不竭的。
“传天后令:着大公主织锦奉亲。流云逐月花样,蓝紫、红蓝、红黄、绿蓝四镶色各一幅;瑞兽呈祥花样……”
我不知道沧溟天后哪来的勇气,竟敢把织造衣料的重任交给我这双笨手。更可笑的是,传旨女史还未念完,我的六个妹妹就结伴跑了进来。
原来那六个小丫头不甘心便宜我独占七样好看的仙丝,都要来分一杯羹。传旨女史们皆惶然失措,而六位公主则理直气壮,一个个气定神闲地指挥各宫仙婢搬箱抬柜。
骚乱过后,我出尘殿只剩下一箱被翻得乱七八糟的红线。欢儿等仙婢都哭得委屈,我却得笑得恣意。
我一点也不恨六个妹妹,她们的单纯和任性替我狠狠扇了沧溟天后一巴掌。
我还未得意够本,沧溟天后又传来新的指令——要我为戎衣局织造做披风和领巾的红缎。
于是,我开始了与红线爱恨纠缠的日子。
“接头处已处理妥当,恭请大公主织造。”站在机杼边迎我的是耘兰,她本是御织房的掌织。
掌织已是御织房的二把手,耘兰也算是仙途无量,可如今只能在出尘殿的织房里给我这个笨蛋公主打下手,我都替她委屈。
“红缎七百匹……这次又是这么多,我才做好一成……现在天庭又不开战,那些莽汉怎么保养披风和领巾的,把它们当饭吃的吗?”机架上密集的红线扎得我眼疼,我一屁股坐到机杼前,暴躁地猛踩几下踏板。
“大公主使不得,这样又要前功尽弃!”耘兰疾跑过来,凝着眉辨识并梳理那些错乱的线结。
“耘兰,我真是对不住你。”我叹道,真心的。
“大公主言重了。”耘兰拨开最后一根乱线,垂首低眉道。
她这隐忍谦恭的表情,不禁叫我想起了半个月前才结识的那个人——尘缘司的主簿程朦。我赌沧溟天后的项上人头,他一定不敢忘记我这胡搅蛮缠的大公主。
神思之际,外头猛然传来欢儿的惊叫声。“厉二公子怎么走到后面来了,您该去正门通传呐!”
哦,是瀚海泽国的厉宗岱,一月前承礼寺给我安排的那个青年才俊。
“上次从前头进去,从头到尾被一众仙婢夹道盯着,我都没机会好好了解大公主,所以这次就转到后面来了。我倒是希望能在此佳苑偶遇漫步赏花的大公主呢。”厉宗岱说话鼻音很重,不知是不是在海里泡久了的缘故。
之前还是一副呆笨相,这次他怎么就胆敢摸到后苑来?难道他是那种深藏不露却又能一触即发的闷骚男人?话说回来,就目前这三次接触而言,他开放也罢,保守也罢,我都没什么好感。
犹记得第一次在凌霄大殿见面,我被装扮得如同一座花塔,由娘亲伴着垂首跪坐在锦云席上,父皇和沧溟天后则仪态万方地坐于上首。忽听“传”声迭起,我悄悄抬起眼皮去瞧。奈何额前的帘饰过于实在,每颗珠子都那么大,还穿得那么紧密,我只勉强看见一个耀眼的青色身影灼灼逼近。当时我就犯了嘀咕:这一身闪的,瀚海泽国的服饰怎么这么浮夸?如此,他与父皇天后的对答我一句也没听进心里。
第二次见面是在半个月前,经承礼寺安排,厉宗岱来出尘殿拜访我。这次是在自己的宫殿,我不必戴那些繁复隆重的发饰,可为了彰显公主仙仪,欢儿她们仍将我的发髻盘得很高。这一次我终于扬眉吐气,端坐在大殿上首,光明正大地望着他在仙婢的引领下进来拜见。
其实厉宗岱长得不赖,高大挺拔,一脸英武,只是皮肤黑了点。不过他怎么还穿着那件浮夸的袍子?身上如同镶着百千镜面,滑稽而又惹眼。
记得那次我们一直都在喝茶。乘着茶水还没漫到喉咙口,我鼓足勇气寻了个话题,我问:“厉二公子,你为什么总喜欢穿这么闪的衣服啊?”
厉宗岱回答得颇为详尽,他说这叫做鳞袍,是瀚海泽国王族的礼服,因身份不同还有颜色之分。国主穿金色,国后穿金红镶色,长公子穿银色,其他公子和公主则穿青色……
方才无话的他突然滔滔不绝,我却听得昏昏欲睡。
“大公主,大公主!”
“啊?”我奋力将迷糊的双眼瞪大。
厉宗岱见我回魂,连忙继续说道:“大公主,所以你千万要记住,若是到了瀚海泽国,千万不能再梳这么高的发髻了”
“哦。”我其实已经忘了他讲到哪里,颇不好意思地问,“那是为什么呢?”
“就是我刚才说的,瀚海多风波,我们常常要遇到暗涌和漩涡,若你头上顶着那么大一团东西,一则有碍行走,二则万一被冲散会很狼狈。”厉宗岱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什么叫做“一团东西”?我那“壮丽雄浑”的高髻啊……无语,瀚海果真是个可怕的地方。后来一直到他起身拜别,我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实在是郁闷,那日我辗转反侧,被褥都快卷烂了也没有睡意,于是便装束发,悄悄摸了出去,到尘缘司将那美貌主簿调戏了一番……
哎,程朦,我怎么又开始想你了。
而如今胆大包天来到我窗下却是厉宗岱,任凭欢儿义正辞严,他也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叹了口气,幽幽推动机杼织了几下。
“叽呀——叽呀——呀嗯呀——”咦,这架朽木不会被我踩坏了吧,声音怎么还如此悠扬地转了个弯?
“窗里可是大公主?”我想厉宗岱定是听到了机杼声。
“窗外可是厉宗岱?”我用声音告诉他答案。
“大公主,你在弹奏仙琴吗?”厉宗岱的身影印到满月窗上。后面还有个左突右窜小影子,应该是急得跳脚的欢儿。
仙琴?因为本公主在侧,竟然叫朽木的拙影化为神奇……
我耳朵顺了,心情也好了起来,吩咐道:“欢儿替公子开窗!”
窗开了,他一身镜面,灿烂夺目地站在外头。
“我……我还赶着织布,要不下次再约吧。”我一看到那身衣裳,眼睛顿时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