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莫吾飞

2、EPISODE I

　　“请问……”橱窗外的高个子男生徘徊了半天终于走了进来。

　　音像店的打工一直断断续续，四年级的暑假，冬月没有回家，一边准备毕业论文一边继续在店里帮忙。

　　其实冬月注意他已经有一会儿了，个子高得很显眼。冬月已经算是日本男人里比较高的了，尚且还有压迫感。只是，对方倒是面带局促的看着冬月：“这里有没有能衬这些衣服的音乐？”说这把怀里厚厚的文件夹递了上来。

　　“您先到那边去看看，”他接过文件夹，示意对方到里面挑，“如果我能帮得上忙的话。”

　　打开文件夹，风格迥异的神秘主义配色跳跃出来，很明显是旅法服装设计师岸尾洋二的作品。和上一年的设计略有不同的是，今年加入了一些宗教和复古的味道。据说他本人在创作时还会出现轻微抑郁症状，总之是个有着传奇色彩的人物。

　　问题是：他的作品怎么会在这个看上去傻乎乎的男生手里？

　　冬月抬起头，男生已经转了一圈回到原地，不过一无所获的样子。“我现在急用……”他吞吞吐吐，冬月追问要用在哪里的时候他又欲言又止。没办法，冬月只好凭自己的判断选了一张爱尔兰的电子风新世纪音乐。偶尔在杂志上看到过岸尾的访谈，说他对那边的音乐情有独钟来着。

　　“喏，”冬月递过去选好的CD，“您要不要先试听一下？”

　　“神之花？”男生轻轻念出专辑名，随后露出一口白牙，“我喜欢这个名字。好！就这张吧！”

　　哎？听也不听就决定了？冬月正纳闷，他已经拿了CD跑向了收银台。付完钱，他还不忘向冬月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啦！”

　　“那小子，怪怪的呢。”收银的加藤等他跑出去，冲冬月撇撇嘴。

　　冬月在心里“嗯”了一声，琢磨着岸尾的那些作品的来历。

　　9点从打烊的店里走出来的时候，原本站在道路对面街灯下的人向冬月走了过来。走近了他发现就是下午来光顾过的高个子怪人。

　　“下午真是麻烦了，您帮我选的CD派了大用场，实在太感谢了！”看上去他很开心。

　　“能用上就太好了。”其实冬月差不多已经忘了这回事。

　　“作为报答，我想请您吃饭，”他很热情，“地方您来挑吧。”

　　虽然想拒绝的，可冬月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借口，随手一指道路拐角处亮着大大的M形黄灯的麦当劳。男生于是笑起来：“我也喜欢那里。”

　　“我呢，现在在一个传媒公司做兼职，”他咬了一口汉堡，“我堂兄是老板，反正暑假也没事做不如去那里帮忙。”

　　“嗯嗯。”冬月吸了一口可乐，眼睛却瞄着窗外。

　　“我堂兄很厉害呢！才30岁不到就有了自己的公司，他以前也作过模特的，个子比我还高。”好像说到堂兄他就一副很憧憬的样子。

　　“哦。”冬月又吸了一口，今天的可乐很无味。

　　“您听说过他吗？他叫夏本圣。”他的话让冬月把视线移了回来。夏本圣，说了名字倒想起来了，还真在日本红过一阵子，不过那时冬月高中时候的事了吧，女孩子们拿着他的写真集在教室里看得尖叫。身高193公分，眉骨突出，笑容灿烂。

　　话说回来，冬月注视着夏本圣自顾自说个不停的堂弟，和他堂兄相似的地方，勉为其难的说，眼睛还算像吧，有一点凹陷，显出些许深度。其次就是身高了。

　　“这次他承担了为岸尾老师的服装发表会提供模特和舞台设计的工作，因为实在太忙了就叫我帮忙找走台的背景音乐。”骗人吧！打死冬月也不相信，这个仅仅因为专辑名好听就把音乐买下来的人，夏本圣会放心把那么重要的岸尾发表会背景音乐交付给他。

　　“大家也都在给背景音乐出谋划策呢，”他吃完汉堡开始吃薯条，“不过最后，岸尾老师亲自选中了《神之花》哦！”

　　看到他得意的神色，冬月不禁有些同情。所谓出谋划策，分明是大家都没指望过他吧？知道他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却也不能让他太闲，便差他出这样的外勤。只是，谁都没想到他会遇到正巧对岸尾有所了解的音像店员，而已。

　　“都是托了您的福啊，”他仿佛还在喜悦中，“那个，请问您尊姓大名呢？”他突然换用敬语，让冬月不自在起来。

　　“冬月，冬月光。”他喝完了可乐，“你呢？”

　　“全一，夏本全一。”对方爽朗的笑起来，“光，我喜欢你的名字。”

　　“光！好久不见！”再次见到夏本，冬月已投入如火如荼的就职活动了。面试回来顺路去曾经打工的音像店时，被迎面热情的招呼惊得有点错愕。

　　“冬月你可来了！”加藤把他拉到柜台下面，悄悄告诉他，两个月前开始这家伙几乎每天都回来店里转一圈，问了几次都是说想等冬月，虽然跟他说冬月已经不在这里打工了，他也还是执着的光顾。“客人看到这么高大的男人在店里，都有点发怵呢。”

　　“光，你打领带很好看。”见冬月从收银台下钻出来，夏本就快步走了过来。

　　“那个，”他见客人正用奇怪的眼光打量他们俩，便拉着夏本的袖子走到店外，“找我有事？”

　　“没事，”这个脱口而出的回答让最近一直神经衰弱的冬月差点暴走，“我只想把这个给光。”

　　“模特？”递过来的名片上面印着头衔，冬月抬头看了看他的脸。

　　“嗯！两个月以前就有这个了，无论如何想亲手给你。”就为了这个？每天来蹲点？“光，我知道一家店，牛肉饭很好吃，一起去吧。”

　　正是肚子饿了的晚饭时间。“好啊。”下午去面试的地方感觉很差，索性大吃一顿吧。

　　的确美味！冬月饱餐以后彻底忘记了步行半小时来此的疲惫。夏本一边喝麦茶，一边微笑，一副“我没说错吧”的样子。

　　“夏本君，”回家路过小公园时，夏本看到秋千便径直跑了过去，冬月也只好在另一个上坐下，“你今年几岁？”其实原来不想问的，可看到他在秋千上摇晃的快乐表情，冬月不由自主地把心里的疑问说出了口。

　　“20岁8个月，”他一边摇一边扭过头，“光呢？”

　　“比你大一岁，”冬月掏出七星，论文答辩逼近，加上找工作竞争日益白热，他渐渐开始抽烟，“对了，你能不能不要叫我名字。”

　　“为什么？”夏本停下来，“光也可以叫我全一啊。”

　　“不是这个问题，”冬月皱眉，“太过亲密的感觉。”

　　“会吗？”他歪了歪脑袋，“啊，请给我一支。”说着走到冬月身边蹲下。

　　“抽烟对身体不好。”冬月知道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下一秒，对方就伸出手拿下了冬月唇间的烟：“那我就抽不完整的，这样就能少伤害身体一点吧。”

　　冬月目瞪口呆，如此无法捉摸的人真是头一次见到。“你会抽烟真没想到……”他半天挤出一句话。

　　“我不会抽啊。”又是爽快的回答。冬月有些头晕，为什么和他说话总有被耍的感觉……

　　“圣哥哥抽的也是七星，”夏本望着不远处的沙坑，“我只会碰这个牌子的烟。”

　　“圣哥哥很坚强，一直都是。”他只吸了一口，余下的已经燃掉了一半，“听说他从小父母就离婚了，高中他就离开家开始做模特。”冬月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侧脸。

　　“我很希望能帮上他什么，可我总是笨手笨脚。不过自从《神之花》以后，他好像开始信任我了，还给我机会做模特。

　　“圣哥哥只有在抽烟时才会和平时不一样，”夏本转过脸来直视着冬月，“光抽烟的时候，和他很像。”他拿着烟的手指细长而骨节分明，眼睛在忽明忽暗的路灯下闪着奇异的光。

　　“是…是么…”冬月低下头，呼吸好像有点困难，他下意识地把本也不太紧的领带扯松。夏本的姿势仿佛很老练了，可他却说自己不会抽。这样一个看上去不太有心事的人，又为什么要这样呢？冬月没有再和他说话，只是在心里一遍一遍的想着这个问题。

　　猛一抬头，公园中心的时钟已显示了11点。“夏本君住得远吗？”

　　“远的，电车要坐一小时。”

　　“既然这样……”

　　“往那个方向的电车恐怕已经没了。”

　　“那你为什么……”

　　“因为光看上去很寂寞的样子。”

　　冬月想起来，那个戴着与自己同色花朵的班主任听过自己所谓原因的原因以后，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声音虽小可还是听见了并且记忆犹新。

　　“啊啦，”她说，“是个寂寞的孩子呢。”

　　“打扰了！”这还是冬月第一次把别人带进家里。

　　“要洗澡吗？”夏本仰起写着“为什么”的脸，“暖气坏了，晚上恐怕会很冷。”最近忙于找工作，什么都没顾上。

　　“不用了。”对方摆摆手，“我高中可是空手道部主将哦，身体很好的！再说，我也没衣服换吧？”

　　洗完澡出来，因为匆忙出门凌乱不堪的房间已经被收拾干净了。“真不好意思，没经过光的允许……”不过冬月完全没有要责怪这个始作俑者的意思。

　　关灯以后，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终于要毕业了，冬月近来失眠越来越频繁。大家陆陆续续都找到了工作，自己却总是定不下来。究竟，在期盼怎样一种生活呢？他翻了个身打算拿烟，却听见沙发上传来喷嚏声。不响，好像是拼命忍着最终忍不住的结果。

　　“夏本君，”他唤了两声，听见他鼻音很重地“嗯”了一下，“我和你换吧。”

　　“不要。”语气好像很坚决。

　　“那要不你和我睡一起？”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我没洗过澡……”

　　“生病的话，会给你哥哥添麻烦吧？”这话似乎很有效，夏本一面喃喃“说得也是”，一面爬起身走到床边开始细细索索脱衣服。冬月往里让了让，夏本脱得只余汗衫和内裤钻进了被窝。“好冷……”碰到自己已经捂热的脚，冬月抽了口凉气。

　　“啊，对不起，”为了不碰到冬月，夏本只好把脚蜷起来，却不巧又顶到了他的股间。冬月禁不住“呀”的叫出了声。

　　“对、对不起！”夏本吓坏了，“没事吧？”之后一遍又一遍的赔不是让冬月有点烦躁，直到他低着嗓子说“明天还要早起”，夏本才闭嘴。

　　很快，背对他的冬月就感到均匀的鼻息起伏在了自己的后颈，这让他很长时间都无法入睡。

　　不过，夏本还是感冒了。

　　早晨，腰部突然勒上了什么东西，从那里流入的不正常的热度让冬月的下腹一阵紧张。“光，我冷……”他听到夏本神志不清的呓语，起身一看，他的长腿都伸在被子外面，背也露出一大块。一摸额头，烫得要命。

　　原来去见导师的预定只好放弃。冬月让夏本躺好，把毛毯也堆到他身上，然后煮了锅速食拉面端到床边，看他吃完，冬月又让他吃下了退烧药。

　　“对不起，光……”病人沙哑着嗓子，“害你不能去找导师……”

　　“不要紧。”尽管那确实是答辩前重要的商讨会议，可把病人撇下未免残忍了点。“别把手伸出来，要什么我帮你拿。”夏本便把只穿短袖的胳膊缩回被窝，冬月拿起桌上的他的行动电话递过去。

　　“圣哥哥，是我。”鼻音仍然很重，“…嗯…嗯…实在对不起……”那边的不满从夏本痛苦的表情上一览无遗。挂断以后，他把头沉进被窝一动不动。过了会儿冬月隐约听见了抽泣声，走过去掀开一看，他正捂着脸抽抽嗒嗒。

　　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呢。没有兄弟姐妹的冬月无从体会被哥哥训斥的夏本的心情，只好一言不发的抚着对方的额角。小时候因为生病不能出去玩而只好躺在床上哭，看到如此的状况，奶奶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渐渐，夏本平静下来，尽管脸上还有泪痕，可睡意已盖过了一切。

　　趁着他睡着的时候，冬月去楼下的便利店采购一批储备粮——最后一包速食面已经给夏本了。排队等候时，他前头的两个女孩子正拿着本杂志热情的讨论着什么。原先受不了这种女生的冬月，却因为偶然出现的“夏本”两个字被牵去了耳朵。

　　“身材好棒！果然夏本穿起来才有型！”一个人的兴奋立刻得到了另一人的附和。

　　原以为是夏本圣的那本杂志，回家一翻，却赫然印着夏本全一的名字。只是一组照片众多模特中的一个，可他周身散发出的与这个北欧品牌凛冽风格极相近的气质却牢牢抓住了读者的眼球。

　　这果真是他？冬月看了一眼还在沉睡的病人，眼皮略肿，不时咳嗽两声。他不禁哑然失笑。别人看来再平庸，多少还是会有出人意料的才能吧。冬月心里突然涌起一阵疼痛。
　　那么，我的才能又在哪里？

　　在冬月家躺到第二天晚上，夏本突然就还阳一般的从床上跳了起来。

　　“光，我回去啦。”冬月抬起头，他已经穿戴整齐准备走的样子。确认过他的体温恢复正常后，冬月往他外套里塞了个暖暖包，和他一起走下了楼。

　　“光不必送我啦。”在街角站定，夏本停下脚步。

　　“同路而已。”冬月没想过要送他，橘的酒吧恰好也在去车站的路上。

　　“光要去哪里呢？”并不想告诉这个人关于橘的事情，正思忖着如何回答，冷风吹得有点麻痹的脸不经意间被夏本捧住了。“谢谢光的暖暖包，我的手很暖和了。”此时的笑容，让冬月几乎不能把这个夏本和杂志上的人联系起来。突然觉得无法面对这个人无邪的眼神，冬月道了再见，转过身又回了家。

　　房间又恢复到了一贯的寂静，桌上散着做到一半的答辩准备稿，冬月却一点继续的心情也没有。简单冲了个澡，他窝到床上。

　　为什么会把这个仅仅见过两次面的家伙带回家？冬月自己也不知道。12月真的太冷了，忍受了四年的孤独，或许是该在这个冬季结束了吧？学着夏本的样子，冬月用被子盖住自己的头，深深地呼吸留有夏本眼泪味道的静止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