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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憧憬的反义词 ...

  •   门童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侍立在大门两侧,为陆陆续续到达的嘉宾开门引路。
      方兰生先下了车,为方如沁打开车门,又极为绅士体贴地将他二姐扶了出来。他穿了一件银白的锦缎长衫,式样简单,只在衫底一带印了些比银色稍暗的纹样,因是春末夏初的时段,夜露寒重,方如沁恐他着了凉,又令他在长衫外套了件湖蓝的对襟短褂。方兰生腰间还悬了块玉绿的青玉思南佩,他不说话的时候,倒是很有些温润少年的风采。
      而方如沁自己,穿的是洋式的衣裳,因统领南方五省的孙将军下了个所谓的旗袍禁令,不仅日常里不能穿旗袍,就是舞会上也不成,所以现今这些并非西学归来的少妇少女们,只得退而求其次穿起了洋裙子。
      方如沁那一身迷紫的长裙浦一出现就吸引了周遭人群的视线,她头上别一朵紫兰花珠翠,手臂上戴了丝网的紫手套,提着裙摆,挽着方兰生的手款款步入大厅。
      迷蒙的乐曲洒满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和着光影交错的灯光,几乎要把人也熏得陶陶然。大厅里各式各样的人们三三两两凑成一堆,有西进的正装革履的男士,也有方兰生那样的长衫男士。小姐女士们穿着鲜嫩的丝裙,她们或者端着与红艳唇色同色的葡萄酒杯互相调笑,或者眉目飞扬地流连于男士与男士之间……犹如厅顶上那些五光十色的灯光,明明灭灭间,辗转变幻间,就与时光擦了身,忘了怀。

      方如沁一进入大厅就找了个借口把方兰生支得远远的,尽管方兰生也希望能在这事上帮帮忙,可他在他二姐面前总归是顺从惯了,也没能真的反驳到底。
      方兰生站在大厅的一边摇头叹气,男人果然难,二姐让你来,你就得来,来了还不让你陪同,把你晾在一旁,让你看着面前这一堆叫不出名字看不清长相的莺莺燕燕从眼前穿过来,走过去,穿过来,走过去……
      幸而孙月言远远看到了他,便穿过人群走来,轻轻喊了声兰生。
      方兰生循声望去,当即忘了自己前一刻还在感慨男人就是难,不难难成男,眉开眼笑地就走到孙月言身旁,“太好了,总算见到个眼熟的了。”
      孙月言绞着手指轻轻点头:“这种舞会我也不常来,如不是看到兰生,我也有点紧张……对了,”孙月言对方兰生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我刚刚认识了襄铃,你不是很喜欢襄铃吗?来,我介绍你们认识。”
      “襄……襄铃?!”
      方兰生轻呼一声,他早就在电影里见过襄铃无数回,事实上,他和很多同学都是襄铃的忠实影迷。而襄铃作为鸳鸯蝴蝶派最受欢迎的女影星之一,其清俏靓丽的影视形象一直深受方兰生这个年纪的少年们喜爱。
      方兰生跟着孙月言走了一阵,看着面前真人版的、穿一身白色连衣裙的襄铃,顿时红了脸,有些腼腆起来。
      倒是襄铃听了孙月言的介绍后显得落落大方,嘻嘻笑着说:“我还道方家的小少爷是怎样奇特的人呢,原来就是个呆瓜~”
      ……呆、呆瓜?!方兰生只觉当头一道天雷劈下,把他劈得两眼冒星星……方兰生还没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就听襄铃低呼一声:“屠苏哥哥!”
      方兰生心里猛地一跳,循着襄铃跑去的路线一路望过去,就看到了一身黑色西装革履,扎暗红翻格领带的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正把手停在酒杯前,他的手悬在半空,两根手指微微弯曲,好像在犹豫要不要端他面前的那杯离他有两个杯距的葡萄酒。岂料他手刚伸出,就被跑到他身旁的襄铃打断了,遂又放下手来。
      他们俩好像是旧识,虽然百里屠苏不怎么答话,但是也会点点头,襄铃瞧着也是越说越起劲,也许他还有简短地答一两声。
      方兰生赶忙低头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着装是不是整齐,又摸了摸头发确保那几根特别活泼的没有翘起来,最后清咳了一声正要走过去搭话。谁料大厅里的音乐就一变,司仪的声音传遍整个大厅,舞会这是要正式开始了。方兰生往百里屠苏那看了一眼,就见他已经用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和标准的礼仪轻松邀请了襄铃。
      方兰生只好拉着孙月言走到了百里屠苏附近,他们两个那是从小的舞会搭档,连学习都是一块学的,所以从方兰生俯身郑重邀请,到孙月言点头答应,一系列过程完成得轻车熟路毫不拖泥带水。
      方兰生扶着孙月言的腰,眼角直瞟旁边百里屠苏和襄铃那对,悄声说:“待会交换舞伴的时候,只要咱们看准时机,我们就是跟百里屠苏和襄铃交换,你帮我问问百里屠苏平时喜欢吃哪家馆子的什么菜?”
      孙月言听罢,微微笑了一下说:“我帮兰生问了,兰生可要怎么报答我?”
      “头几天我和周复发现了个青草丰茂、碧水蓝天的踏青好去处,回头我们多叫几个人,一起去放风筝?”
      “总觉得我很吃亏……”孙月言嘴里虽那样说,不过随口一个玩笑。她弯眉笑了笑,就与方兰生和着音乐跳起舞来。
      期间方兰生也暗暗观察过百里屠苏,百里屠苏似乎在为什么烦心,一直不自觉皱着眉,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等到交换舞曲响起,百里屠苏才眼睛一亮,往四周瞧了瞧,在附近一堆人里锁定了方兰生那对。他盯着方兰生看了两眼,就带着襄铃往他的方向靠过来,交换舞伴的时候,他却没有顺势接住孙月言,反而多转了个圈,直接揽住了方兰生。
      方兰生一下子就懵了,他视野里不是黑的就是红的,黑的是百里屠苏的衣服,红的是百里屠苏的领带,这两样以极近的距离展现在他眼前,就把脑子里那根反射神经烧成了一团糊糊。
      等到方兰生懵头懵脑那阵过去,彻底清醒过来,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虽然他为了避免踩到方兰生改走了女步,可百里屠苏的手搭在他腰上……就跟他自己搭月言的那个姿势一模一样!而且他悄悄扭头往周遭一看,发现周围的人有意无意都拿眼角瞟着自己和百里屠苏,更加觉得这事已经有些骑虎难下、阿呸呸,是难以挽救了……
      方兰生忽然又想起白日里欧阳少恭说的作风问题……莫非作风问题,就是指这个?
      这喜好男风之事,确是了不得的作风问题……
      而且……况且……如果他的感官没有问题的话,从刚才开始百里屠苏就在摸他的腰吧?!……这、这个死变态……没想到他一本正经一脸凛然好像集天地正气于一身他还以为他是个民族英雄当代少侠谁知道居然是个变……态……
      方兰生想到这,觉得浑身的不自在更加严重了,他忍了忍,没忍下来,压低了声质问百里屠苏:“你、你摸来摸去干什么?!快放手!”
      百里屠苏低头看了瞪着眼的方兰生一眼,又抬眼看向舞会场地里,手上动作也不停,继续摸他的,理也不理方兰生。
      方兰生顿时气炸了,他怎么也算是方家独苗,他们方家虽不是那等天天上报的顶尖豪门,至少也称得上是个望族,长这么大也没人给他吃过这种亏,偏偏自己还不如人家高,于这气势上就先矮了半截……然而郁闷归郁闷,方兰生还是仰着脑袋低声吼他:“你你……我、我方家从十八代祖先开始在这男女喜好方面就根正苗红青树参天绝无歪苗斜枝……你、你、就算你存了那种心思……我、我这边也是绝无可能的,你不要以为我以前崇拜过你就可以为所欲为,革命感情不是可以用这种事亵渎的……我……你……”
      “闭嘴,好吵。”
      百里屠苏皱了一下眉,继续往舞会中心慢慢地张望,揽着方兰生腰的那只手却又加重了力道抱紧了,方兰生甚至能感觉到他扣起了三根手指。
      “你你你占我便宜还嫌我吵?”方兰生被气得话都要说不顺了,仔细一想,占他便宜就算了,吃他豆腐也算了,顶着一张木头脸也就算了,居然还态度恶劣,难怪这个变态被人排挤,该!!
      他不被人排挤简直没天理了!!!
      方兰生还陷在愤怒的思维中,忽然被百里屠苏一推,他整个人转了两圈,又转到了孙月言旁边。
      孙月言拿帕子捂着嘴直笑个不停,差点要直不起腰,也不和他跳了,拉着方兰生就从人堆里左拐右拐地逃了出去。等到了个人少的角落,她看着气急败坏、脸都气红了的方兰生好一会儿,才劝他:“兰生不是早就想和那位百里屠苏说说话了?刚才那样可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方兰生气得跳脚,“什么不可多得的机会?我像个女人一样被抱着跳了整整半支曲子啊啊啊啊这算是哪门子机会!……”方兰生痛苦地捂着头,把自己顺滑的头发抓得乱七八糟,“今天出门前明明有看黄历的啊怎么会这么惨……回家肯定还要被二姐骂一顿……”
      他在这边跟孙月言唠唠叨叨了没几句,就听孙月言喊了一句:“襄铃,百里先生……”
      方兰生猛地抬起头,就看到百里屠苏笔挺挺地走过来,停在他面前,过了一会憋出一句:“借一步说话?”
      方兰生和孙月言对视一眼,又看了百里屠苏一眼,想了想还是别过脸,“有、有什么非得借步说?”说完脸上不争气地红了红,也不知是想到哪里去了。
      百里屠苏也不回答,直接转了身就往外走,方兰生在原地踌躇了片刻还是追上去了。走了几步方兰生隐约听到有人喊了声小铃儿,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依稀看见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

      百里屠苏直走到酒店外的一条巷口才停下,外面的街道只有两排橙黄的路灯和对街一幅巨大的灯串海报照明,有些地方很是亮堂,有些地方则黑漆漆的,只能看个模糊的人影。
      “刚才,抱歉。”
      百里屠苏刚一停下,就转身和方兰生道了歉。
      方兰生被这道歉弄得更晕了,他听不明白百里屠苏为什么要道歉,难道他不是故意那么做的?……胡说!不是故意的会抱那么久?!
      方兰生抱臂把头一撇,“你以为你顶着张木头脸装冰山吓人我就会怕你了?这抱也抱了,便宜也占了,总不能说两个字就算完,你总要给我个我可以接受的解释?”
      但是百里屠苏好像也不打算进行完整的解释,他道完歉,就转身打算走了。
      他这么一要走,方兰生反而有些悔意了,难道是自己要求过分了?这木头脸怎么连点场面话都不跟他说一两句?
      看来这也是作风问题……不过仔细想想,这些问题在伟大的革命情操面前都是小意思……不就是好男风,喜欢男人吗?不就是脾气臭了点吗?谁没个一个两个怪癖,就他们家还老被人编排是怪人……连襄铃都信以为真了……方兰生想到这,耸了肩垂了脑袋有些惆怅。
      所以说到底,百里屠苏就算在喜欢男人这事上作风再有问题,在伟大的革命事业面前,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方兰生越想越觉有理,越想越觉自己有一个广阔的胸襟,就把刚才那些被占了便宜的愤懑全丢脑后了。心里这么想了,他再抬头看百里屠苏,就觉得他一个人走远的背影在暗黄的街灯下实在有些冷清,便咳了一声。
      “那个……木头脸你等等!”
      百里屠苏停下脚步,但是没有回头,只微微侧了一下脑袋,做出在听的样子,等方兰生把话说下去。
      “你……其实、其实喜欢男人也没什么,不就是个爱好嘛……虽然我不好男风,也没法理解……不过那什么,像你这种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流血流汗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的英雄,不须在意这些小节,我……我也不会因为这个鄙视你的!”
      百里屠苏诧异地转过身来,把方兰生从头到脚都看了一遍,才缓慢启齿:“我不喜欢男人。……你以为我……是为国为民才参军?”
      方兰生刚才说出那番话已是极限坦露心迹了,被百里屠苏这话一问,直接就愣了,条件反射似地问了一句:“不是……这样?”
      百里屠苏看起来整个人都冷下来了。
      “混口饭吃罢了。”
      他这么说。
      不知百里屠苏在说出这句话时是不是真如他所说那样淡漠。但是那一瞬间,方兰生觉得自己左胸腔里某个重要的东西嘎嘣嘎嘣地碎裂了,有辆名为逆向行驶的列车,载着他那些碎了满胸腔的碎片奔向了名为幻灭的居所。
      那处地方也许在胃里,也许在尾椎骨边上,也许在身体外边,它可以在任何地方,但绝无可能也在左胸腔那一块扎营安窝。
      所以说,憧憬这玩意,它有时候不可靠得就像是一场赌博。
      显然方兰生是个赌门菜鸟,第一把他惨败了。还血本无归。

      百里屠苏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高大,那样为国为民,流血流汗,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世道太乱,他只是为了混口饭吃。
      还是个变态。

      思及此,方兰生胃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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