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四十章 才命两相妨（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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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靖和路圆圆二人一言一语，情态颇为狎昵。众人看在眼里，大有不满，奈何“烹羊炰羔”
四字奇巧，急智之间竟无法对答。温靖看在眼里，心下颇为幸灾乐祸。
路圆圆虽然不能视物，却似生了一只天眼，轻声道：“你也别快活，他们一时被难倒，只是因为一个巧字，若是有闲暇功夫细思慢想，多少还是能解出来的。你嘛，那就说不准了。”
温靖“呵呵”了一声：“反正我就是玩不来这些。”
路圆圆慢慢露出了点笑意。
温靖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她的腰。
力度不重，倒有几分似调戏。路圆圆微皱了眉头，也不知好气还是好笑，只道：“这些人……除了极个别会惜才敬才，大半还是颇有怨愤，觉得你为人不公，有心偏袒。选了这么个作对答联的题目，那些家伙觉得自己没法一展身手，又无可奈何，只好附和两三声，心里还不知道怎么瞧不起我。”她笑了一下，眼角露出一丝细纹，现出一点沧桑，“……笔下龙骧豹变，一手锦绣文章又如何？那些弹毫珠零、落纸锦璨的文人骚客，说白了也不过是点缀盛世的华彩——若是在乱世时节，哪怕就是在三年前——九王之乱祸及四海，人命贱如草芥，这点文字功夫又算得了什么？”
温靖听到了心里去，十分欣慰地连连点头。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有一人答道：“带牛佩犊。”
众人朝发声之人看去，竟是个十分眼生的少年人。他一身华服，两旁站了七八个小厮，架子颇大。瞧面目本应是不差的，可似是生来便有不足之症，面瘦颊薄，看着就像是个福短不寿之人。
温靖也啧啧感慨：“长得不差，可惜养得这么寒碜。”
路圆圆心头一动，问道：“敢问这位公子贵姓？”
“贺川洛氏，单名一个黎字。”
天香门人皆朝那少年看去——能称“贺川洛氏”的，只有一个来历。但这就如慕容宝莲之于儊月，并不足以令他们动容，真正令他们面色古怪的，是因为这位洛公子的赫赫大名。
或者说，赫赫凶名。
洛黎生来即患不足之症，出生时天有异象，险些被当成灾祸之子掐死。无论是和他有亲的，还是和他有仇的，只要是他身边人，从来没有好下场。人生经历比话本传奇还要传奇，早早就名动四海。
这位洛公子也知道自己是个闻名天下的丧气鬼，看见天香门人们的眼神，冷冷一哼，离他最近的那人“哇”一声惨叫，往旁边退开了好几步。
温靖也是听说过洛黎的名字的，不由啧啧不已：“原来就是这个倒霉鬼。”路圆圆轻笑道：“你也能说别人是倒霉鬼？你自己的经历可不逞多让。”温靖眸光一寒，极温柔地在她耳畔呢喃：“我甘拜夫人下风。”
路圆圆被他噎了一下，面露苦笑。她大约真是上辈子欠了温靖的。
洛黎慢悠悠答完，在室内扫了一圈，与他目光相对的，除了少数几人平静而立，几乎无一不垂头消声。不是他气势夺人，而是没人愿意和这个天生的倒霉鬼沾上关系。
“温夫人——”
洛黎才开口，路圆圆摇头笑道：“唤我本家名字便可。”
洛黎挑了挑眉，有些兴味地看着温靖，温靖毫无怒意，一脸宠溺地看着路圆圆。幸亏路圆圆看不见，否则大概真会把之前喝的茶都吐出来。洛黎慢悠悠道：“温小姐似乎颇擅以巧取胜，不如再出一联，也让人再服气服气？”
这话说的……确实很得罪人，不但挑破了别人的心头刺，还若无其事地揶揄了她一把。也难怪这个洛黎恶名远扬。
可她何时又忧过得罪别人了？
她连天下至尊都敢往死里骂，疯子一样地砸碎玉玺，差点活活掐死王氏族长、当朝司马……路圆圆平复了一口气，像方才那样因难见巧的句子，确实并不多见。她略一思忖，吟道：“朝无相，边无将，玉帛相将。”
她出的倒不是绝对，但其间似乎暗藏了几分隐喻。慕容宝莲嘴角一抽，自然知道她指的到底是何事。但对于和儊月有过刀兵之事的国家而言，这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在天香门人看来，这话自然是针对洛黎的。
放眼天下，儊月先帝征伐四海，灭虢吞郑，踏破丹国，进击策梦，三征高泽，甚至连神秘锁国的巫咸也被迫低下了自诩高贵的头颅。唯一没有被儊月侵占本土，还有三分余力还击的，除了曾为百年前天下共主的池台之外，就只有巍巍贺川。洛黎再怎么恶名远播，也是贺川名门之后。针对洛黎，无异于针对贺川。
列国虽皆有修好之盟，但贺川将帅也容不得儊月一个区区盲女来指点！
原本对她生出几分钦慕的香林脸色顿时拉了下来，小声道：“不知好歹！”
香山老人倒是十分沉着，瞑目凝思，洛黎一脸毫不在意，也在神思苦想。恰在此刻，另一个声音传来——
“天难度，地难量，乾坤度量。”
“……这可是一条大鱼。”
温靖轻声呢喃，路圆圆有些许错愕，低声问：“是谁？”
“柏文瑛。”温靖淡淡道，“你或许没听说过，但是他是策梦……”
他立刻收声，路圆圆甚至来不及收起自己狰狞的脸色。
温靖看了她好一会，才奇道：“你的仇家怎么那么多？”
“要你多嘴！”
盈梦的毒性似乎又泛了上来，路圆圆头疼欲裂，没心情和温靖磨牙。她脚下一软，温靖连忙扶住了她，将她抱到了一座紫檀榻上。他也看出了不对劲，路圆圆一脸苍白，背上满是虚汗，他低声道：“毒性发作了？”
路圆圆勉强点了点头，温靖皱着眉：“你不是说这毒对你不起作用吗？若非如此，我早就让楚怀素拿出解药，他也正是为此而来……”
“没用的。”路圆圆喘了一口气，也再顾不上其他了，“宫褫的解药对我没用。”
温靖挑了挑眉，有些事能瞒，有些事却是烙在了骨血里的傲慢。有底气能直呼倾成宫宫主之名的，放眼天下也是找不出几个的。
路圆圆却无暇顾及这些。气血不断上涌，她努力调整呼吸，体内却寒意彻骨，仿佛冻结成冰。
温靖握住她的手，微微颦蹙。他早就发觉路圆圆体内经脉极为古怪，十二经脉与奇经八脉的位置十分特异，本以为只是她天生异禀，可此刻他想以内力为她渡暖，却统统如泥牛入海，他才发觉事态似乎比他想得严重。
路圆圆的脉象……岂止是古怪，根本就不是活人的！
只有死人，才会有这么混乱扭曲的脉象——不，应该说，有这样恐怖的脉象，居然还没有死，才是件恐怖的事情。
“你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像是有谁在耳边低叹。
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是谁立在树下，月上柳梢头？恨春去不与人期…… 终归是梨花失色，玉蕊无言。
路圆圆痛得几乎神志不清，反握住那只手。她也不晓得那是谁的手，可那是唯一抓得住的温暖。她近乎凄惶地问：“你相信鬼神吗？”
“鬼神难辨，我不信。”
“那……你信天命吗？”
“天命无常，我也不信。”
眼前一片可怕的漆黑，倘若下了地狱，应当也是这样一片漆黑吧。他的声音，那是他啊。还需要倘若吗，她早就身处无间了。她轻轻笑了：“你怎么还不死？”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用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那是活生生的温暖，稀薄如幻灭。
那一刹她再也无法自控，疼痛折磨着心志，也夺去了最后一丝坚守的清明。心内淤积的怨毒排山倒海地涌上来，她细声细气地说：“你怎么不死？你不死，我当然看不见了。你不死，我怎么能活？”不待他回答，她又慢慢道，“人死为鬼，鬼死为聻。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你不是相信吗？你相信报应，你说你会入畜生道，死也不想见到我。你是怕我吧，怕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我也这么以为，我哪怕做了聻也要撕了你……可是现在，我这样不人不鬼的，死了又会成为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她。
她恨恨一笑，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却完全动不了。头越发疼了，她到底身在何处，这到底是哪里……她咬紧牙，不让自己发出可耻的呻/吟声。
忽然身子一轻，落入了一个怀抱里。
很好闻的气息，干净得像是夏日的潺潺泉水，清新而陌生。
她慢慢不动了。她的头顶抵着他的下巴，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她可以听得见那薄薄衣衫下跳动的声音。他的声音落下来，仿佛是一声喟叹：“别再勉强自己了。”
他说：“我……我再也不会……”
疼痛渐渐消退，路圆圆僵硬着身子。
“怎么，清醒过来了？”
温靖倒是很轻松，还饶有兴致地看着路圆圆的表情。
她掩藏得再妙，也是最虚弱的时刻，自然能够被他看出几分色厉内荏来。难得有扳回一城的机会，万万不可以错过：“是不是觉得脑子一时发昏，现在后悔得不得了？”
“……”
路圆圆难得有这么沉默的时候，岂止是后悔——她连杀人灭口的心都有了。
好在她现在是真正手无缚鸡之力，那心也就只能是心而已。
温靖也算有几分了解她，自然猜出了她此刻的心思，不由失笑。他拍了拍她的脑袋，就像是个宠爱小女儿的父亲，温柔得不可思议：“别乱想，我可不会因为这个嘲笑你……哈哈。”
……如果这时候她手上有把刀子，她一定会把温靖戳成稀巴烂。
路圆圆没掩饰脸上的杀气，低低道：“你再提这事的时候，我俩之间定然有一个要血溅五步。”
她的凶煞之意确实是真的，可温靖是个敢一边若无其事地上门做客，一边血洗汝南王府的人物。胆敢一边虚以委蛇，又一边在废王的老巢狠狠插上一刀，又岂是平常人的手段。
平戎万里的日子过多了，踩着剑锋做事，举着刀头舔血，信奉的唯有除却死生无大事。他们是不信生死有命那一套的，命不是天给的，而是自己搏出来的。过惯了这样的日子，哪怕天真的塌下来，也不过是高个先扛，矮个继续的区别而已。
温靖捏了捏路圆圆的脸，第一次露出有些释然的表情。
“你还没习惯杀人，挺好的。”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第四十章 才命两相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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