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第三十九章 才命两相妨(一) ...


  •   秋风渐起,原本大好晴空,竟渐渐乌云密布,天色阴了下来。想来又是一场秋雨绵绵。温靖笑着打了个圆场:“这天色想是不好了,各位不妨换个去处,再行比试。”又道,“虞管家。”

      路圆圆在他身畔,听得一个老迈而沉稳的声音道:“诸位请随我至朱雀堂。”

      她知道这便是虞管家了。之前温老夫人出事,接连发射了两只鸣镝,橘色鸣镝只在两处,一是杭华迁,二就是这位虞管家虞城连了。她深居玉瑶院,可谓未见其人,久闻大名。虞城连在温氏当了足足四十年的管家,连温靖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了,他还没有死,岂是普通的手段。

      到了朱雀堂,还是一贯温氏财大气粗的习性,处处锦绣,极尽富贵。外头天阴,室内却是灯火通明,依座燃了盏盏朱雀流云琉璃灯,大门两侧更是设了白玉雕座,上置如婴孩拳头大小的两枚夜明珠,光华四溢,神彩照人。这样举世罕见的奇珍,居然只是拿来照明,饶是诸人皆自持身份,但还是有不少人都多看了几眼,心下沉吟。

      温氏果真是富可敌国!就不知那传闻之中的天香亭美人图……

      只是旁人倒还好,贺川国人皆有些不大自在。须知贺川尚火德,崇赤色,以朱雀为徽,非皇室子弟不能用也。好在朱雀堂名为朱雀,倒没什么朱雀纹样,桌椅雕栏皆以仙鹤代之,这才叫他们的面色稍微好看了些。

      换了地方,人却还是那一拨。温靖笑了一笑,对香芳老人道:“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前辈不妨先出一道题,让晚生们好好表现一番。”

      路圆圆轻轻忍笑。温靖知道自己文才不怎么样,话是越说越错,但他也不大在乎这个,依旧笑得风流飒爽。路圆圆忍了一忍,还是没忍住,小声说:“我要是你的西席,一定会羞愧得恨不得找根绳子上吊去。”

      “嘴贱活不长的。”温靖瞥了她一眼。虽然之前她和慕容宝莲的话都听到了耳里,但是路圆圆这张嘴,实在是忍无可忍。被他这么一说,路圆圆的神情有些微妙,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温靖本来正等着她反击,结果她就这么什么都不说了。

      他们都没落座,因着路圆圆有些头晕,温靖扶着她立在靠窗之处透透气。此时天色阴沉,寒蝉低鸣,正是秋风萧萧愁杀人。湿润的潮气拂过窗棂,天边隐约传来轰隆雷声,显然即将大雨倾盆。他看着身边人姣好的侧颜,看去是一贯的沉静,可他就莫名地生出了些许悔意,没由来地想到了一首古歌:

      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

      众人之中,香芳老人确实辈分最高,名望最盛。他并非古板之人,因也不推辞,略想一想,便道:“汗血名驹,起足已存千里志。”

      温靖看了一眼沉默的路圆圆,小声嘟囔:“喂,你这回怎么不对了?”

      路圆圆道:“这种容易的机会,总要让点给旁人,否则我还怎么做人?”

      温靖故意大惊失色:“原来你还知道怎么做人?”

      他们这一番小声闲聊,别人听不见,离得最近的梁一鸣慕容宝莲和赶过来的杭华远杭华近兄弟倒是听得一清二楚。梁一鸣哑口无言,杭华远虽是早知道路圆圆的性子,还是不由捏了把汗。一抬眼,看见自家兄弟的表情,竟是直愣愣地看向温路二人,一眨不眨,表情复杂难言。

      杭华远心下打了个寒噤。

      想起之前杭华迁一脸严肃地提点自己多注意一下这个三弟,对温靖似乎有些不一般的情愫。他本来只当做玩笑话,现在可真是有些惴惴。无论如何,待到这聚宝会一结束,他定要拉着杭华迁和杭华近认真仔细地谈一番,免得三弟到时候真断了袖子,做出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情。

      片刻之后,一个十分清澈的青年声音答道:“圆吭仙鹤,抬头便彻九皋声。”又道,“晚生庄璧,楚玉山人门下。承让了。”

      只对上区区一个对子,就这样大言不惭。换了之前,香林一定会开口讥讽。可她之前被路圆圆打得太惨,现在怒意消了,回过神来,只觉得颜面扫地,满心沮丧,根本顾不上他人,连自己都无甚取胜的心思了。

      楚玉山门人总算稍微表现了一把,马启明再次开口出题,道:“五行金木水火土。”

      众人苦苦思索,香芳老人的视线却在路圆圆身上一停,温靖漫然看去,只一瞬,对方便迅速移开目光。温靖还没说话,慕容宝莲已经道:“这老家伙在看什么呢?”

      温靖轻轻拍了拍路圆圆的肩,声音低得像是叹息,不知道是夸赞还是暗讽:“风头无两,不错不错。”

      这聚宝会英才咸集,各人所擅不一,如策论,如文章,方才是今日的重头戏,几个对子不过是个开场前戏罢了。方才路圆圆大占风头,引得众人侧目不已,不过是因为她出来得太过突兀,又身有残疾,落差太大罢了。区区几副对,至多能看出她颇博闻强识,又有几分急智,许多人都对她的狂言不以为然。

      路圆圆慵然一笑,那笑里却是说不出的倨傲,竟似完全不将在场诸人放在眼里。

      温靖知道她素来自矜,也知晓她确实深浅难测,小声咳了一声:“喂,记得尊老爱幼,不要表现得太明显。”

      路圆圆难得瞪圆了眼睛,那双空洞的瞳仁里透出了好不明显的惊讶和戏谑:“原来温郎也知道这四个字吗?”

      “……”他为什么要和路圆圆说话?他为什么要这么傻?

      他们这里磨磨唧唧地说小话,香冷已经答了上来:“四等公侯伯子男。”

      马启明点了一点头,示意香芳老人继续出题。香芳老人便道:“话只一句,重于九鼎。”

      马启明略一思忖,正欲对答,忽然被人抢了先:“家有万金,不点双灯。”

      这声音……他有几分地惊愕看去,答得竟然是温靖。

      温氏白户出身,又是商道,虽说儊月不似他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是士农工商,商依旧排在最后。路圆圆已是大大出乎他所预想,没料到这温氏小儿也有几分才思。

      只是这对子虽然工巧,未免铜臭气太重,自然算不得上品。见香芳老人微微颦眉,温靖也不以为意。

      他素来不算读书的料子,只喜欢经商学武,没料到还能凑上个热闹,有点高兴地小声对身边人说:“看来我的才名也不是完全都是虚的,对吧?”

      路圆圆笑得极温柔:“是啊,温郎好,温郎棒,温郎真聪明。温郎真了不起,会对对子了哦。”

      “……”

      他为什么总是要自取其辱!为什么!

      温靖气得牙痒痒,偏偏面上笑得格外明朗。他果断不再和路圆圆纠缠口舌之争,对众人道:“我身为地主,不好献丑,且以这朱雀堂内的雕漆纹样出题,出个对子,就当是即时即景。”

      众人自然应允,温靖定了定神,道:“雏鹤学飞万里,风云从此始。”

      这对子并不麻烦,唯一的要求不过即时即景。马启明不动声色地环顾了朱雀堂,一时竟没想出可对之物。忽然听见一声轻轻低笑,竟是从天香山门人处传来。香芳老人轻捋白须,显然成竹在胸,那笑声就是从他身畔的香林处而来。马启明的嘴角不由微微一沉。

      “潜龙奋起九天,雷雨及时来。”

      仿佛天意一般,香芳老人话音落地的那一瞬,远处落下了一道霹雳,劈开了阴霾天空,沉沉地震在众人耳畔。一转眼的功夫,飒飒秋雨就砸了下来。

      檐下铁马铮铮,和着雨声簌簌,错落玲珑,竟别有一番意趣。

      这一番胜负,算是比较明显。马启明和庄璧等人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他正打算说话,香芳老人忽然提了提自己的手杖,发出一声异常清脆的声响,袖上菡萏如临水涟漪不止。

      “身与杖藜为二。”香芳老人十分干脆地截断了他人开口的机会,一双老迈却绝不浑浊的眼睛笔直地看去一个方向,“路姑娘,请。”

      香芳老人摆明了是对着她来,要是不应答,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她既然自水榭中出来了,当然没存过示弱之心,何况对方还是天香山门人。路圆圆略一思忖,缓缓答:“影将明月成三。”

      香芳老人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又迅速出了一联:“风生古木晴天雨。”

      这一联看似十分浅显,不比之前因难见巧,许多人之前压根没机会插上嘴,此刻自然跃跃欲试。庄璧正想开口,马启明一脸深沉,缓缓对他摇了摇头。庄璧只见接连好几个人都对上了,师傅竟然不令他答,只觉得心下古怪,却不敢多问,只好照做。

      香芳老人看向路圆圆,目光幽远,又问了一遍:“路姑娘?”

      路圆圆道:“月照平沙夏月霜。”

      香芳老人心下微震,路圆圆才思敏捷不消说,没想到对句竟如此高妙。他出的这一联并不难,纵然是香林香冷亦可片刻答出,但若要如此稳惬,字字工丽至此,无可比伦,就不是区区十年二十年的功夫了,绝非勤奋可补。此女年纪轻轻,能达到如此境界,着实慧骨天生,天赋异禀。

      “真是后生可畏。”

      香芳老人的慨叹虽轻,但听到的人也不在少数。一时间更多目光都汇集到了路圆圆身上。她依旧十分温顺地依偎在温靖身畔,娇弱如亭亭净莲。

      庄璧咬了咬牙,终究不甘示弱,说道:“晚生这里也有一对,还请各位前辈多多指教。”他没敢看马启明的神色,出对道,“三光日月星。”此乃他少年旧对,同窗之间无能对者。他也不至于妄想这就能够难倒眼前诸人,但起码应当费些心思。

      香芳老人笑答:“真是天生对句,四诗风雅颂。”

      庄璧大惊,没料到这个自己得意多时的对子居然被破得如此之快。更打击他的是,慕容宝莲想了一想,也对道:“六脉寸关尺。”

      慕容宝莲之前便是满口“苍耳子”“去风”,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众人之中不由发出了一阵低笑。庄璧又惊又叹,看向之前大放异彩的路圆圆,也学着香芳老人问道:“路姑娘不知可有对句?”

      路圆圆想了一想,道:“四德元亨贞。”

      庄璧眼睛一亮,正欲开口,路圆圆笑吟吟道:“你想说什么字?”

      庄璧不假思索:“自然是……”他的话被猝然打断。马启明骤然冷下神色,厉声训道:“竖子混账!敢犯仁庙?”庄璧不是笨人,转眼便思量通透。四德元亨利贞,可利字却是犯了太祖皇帝讳,自然是万万说不得。他重新看了一眼路圆圆,这一轮是败得心服口服。即便知道她不能视物,还是不禁扬手长长一揖。

      马启明笑道:“姑娘前对究欠一字,虽是因讳,难免有耍漏之虞。老夫失礼,还请姑娘另构一语。”路圆圆笑道:“这有何难,不知即景之对如何?”

      马启明道:“姑娘请。”

      冷雨凉风拂面秋。年年归梦,未曾有归鸿。路圆圆徐徐道:“一阵风雷雨。”

      这等灵敏才思,至拙至朴至高妙,连香林也忍不住面露钦佩。马启明大为敬服,心知此次聚宝会,楚玉山门人多半无望魁首,便道:“路姑娘才情高绝,老夫甘拜下风。”

      路圆圆笑盈盈受了这一言。她虽年轻,但论辈分,可是马启明的师尊一辈。连楚玉山人都是因为当年败在她手上,一时负气远走,另立门户。若是在这里就被人难倒,干脆直接回远山之巅跳下去罢了。

      香芳老人本一直沉吟不语,此际忽然发问:“路姑娘如此才华,却从不显山露水,不知姑娘师从何方?”

      路圆圆神情没甚变化,温靖却察觉到她的肩头几不可察地一颤。他漫然扫视了一周,果然人人目光如炬,直盯着路圆圆,似乎恨不得把她瞧出个窟窿来。揽着她的手松了一松,又像是安抚似的搂紧了。

      路圆圆看去也不局促,笑了一笑,道:“谬赞了。吾师姓陈,今年高寿九十七,略通诗文,平生只好云游四方,未曾出仕。我胸无点墨,只侥幸对上了几对,因既无山水,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显露了。”

      众人面面相觑,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有哪一位九十七高龄的陈姓隐士。若非此人真是隐居于世,无人知晓,便是路圆圆有心隐瞒。马启明听得十分向往,不由叹道:“路姑娘是在太过自谦……原来天下果真有世外高人。能教出路姑娘这般高徒,定然是位角巾私第的饱学之士。”

      路圆圆道:“马先生过奖了。”

      香芳老人忽然道:“姑娘一直只答对不出对,似乎过于自负了些。”

      路圆圆看着柔柔弱弱,可惜一点也没有要拾阶而下的意思,声音清冷道:“固所愿尔。”

      温靖看了她一眼,知道路圆圆之前的那口气憋了老久,一把刀悬来悬去,这回可算有了个劈下去的地方。他便也不阻止,笑眯眯地继续看戏。

      “烹羊炰羔。”

      路圆圆所出的对子不过四字,但因字见巧,着实有些教人犯难。众人苦苦思索,香芳老人紧紧皱着眉,看模样亦是在沉思。温靖凑到路圆圆耳畔,悄声道:“记得尊老爱幼,尊老爱幼。”

      这么句话,还至于说得这么秘密?路圆圆有几分嗔意地哼了一声。温靖反倒微微一愣,没料到她竟然这么自然地流露出这番情态。只不过一瞬,她显然也自觉失态,将方才神情收敛得干干净净。温靖道:“真这么生气?”

      路圆圆沉默以对。生气?其实她心里也清楚,自己根本没有那个资格。其实她怎样都好,被人践踏到泥里,被抛尸野外,沦为野狗果腹之物,都不会有一声怨言。但是书雅不行,唯独书雅,绝对不行。她听不得任何人说书雅一个字不好,更罔论那样的侮辱。

      “弦雅王……太后曾是我的救命恩人。”

      温靖倒不惊讶,他早就知道路圆圆必然和书氏有关系。略一沉吟:“想不到你竟如此知恩图报。那你对书氏多有回护,也是因为太后的缘故?”

      路圆圆微微颔首:“事到如今,我俩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有些事我也不想再瞒你,你也别再遮遮掩掩。这聚宝会一结束,咱俩就开诚布公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才命两相妨(一)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