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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 慕风声(一) ...

  •   自打杭华近回到澄海,杭华迁就没有放下过心。他盘算着,给自家弟弟找个好差事,但又不能太好——杭华近散漫惯了的人,万一真的托付他什么大事,搞不好到时候自己会欲哭无泪。他把这事和温靖一讲,温靖倒也不在乎,便道:“既然是你的弟弟,那你把他带来给我瞅瞅,再看着办罢。”

      有了温靖这话,杭华迁便乐得把杭华近收拾齐整,边看边高兴,好歹是自家弟弟,果真不错,正经起来,看去也是个有气度的公子哥。待到温靖来时,杭华迁喊了一声,杭华近正要给他行礼,温靖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气。”

      杭华近身子一震,手还僵在那里,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入眼的容颜清俊倜傥,极风流的一对桃花眼——那是陌生的,未曾相识的一张脸。

      温靖看杭华近一眨也不眨地瞅着自己,他自己倒没什么,杭华迁却是心底发毛,这个弟弟从来便是个杭家的奇葩怪胎,难不成……他是有那方面的兴趣?

      眼看着杭华近还是那副“深情款款”的凝视,杭华迁脑子一炸,急吼吼道:“你你你可别把主意打到温少上头!”他知道杭华近常年远游在外,其实这还是头一回看见温靖,误以为他对温靖有啥非分之想,急得几乎跳脚。

      温靖有点诧异地看了杭华迁一眼,对着杭华近又是一笑,毫不动怒。杭华近哭笑不得,只道:“大哥,你饶了我罢。”温靖笑道:“你这个弟弟,倒是有趣。”杭华近不由自主道:“……你把话说慢一些。”温靖挑了挑眉,慢悠悠道:“那又如何?”

      杭华近的脸上血色尽失,那模样简直像是午夜惊魂,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野鬼一般。杭华迁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家弟弟:“让你给我正经点,礼数都他妈给狗吃了?”杭华近回过神来,笑嘻嘻地对着兄长:“大哥,我看礼数被狗吃了的人不是我吧?”杭华迁抬手就要打他,杭华近咳了一声,道:“温少。”

      温靖压下心中微异,本能地有一线隐约不悦。杭华近这副过于惊异的模样,竟令他想起之前初见路圆圆时,她那副欲泣不泣的神情。但杭华近那神色也不过短短一瞬,很快便若无其事地打趣杭华迁起来。杭华迁实在是个粗人,被自家弟弟弄得简直无可奈何,打不得,骂不得,最后有点可怜兮兮地瞅着温靖,道:“温少,这……唉,这就是我们家那个不成器的东西。”

      杭华近一点也不在乎这个“不成器”的评价,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温靖微笑道:“华迁,你这话倒是看低了自家兄弟。”杭华迁不以为然:“这个家伙能会什么?在外面把钱花光了,又回来混吃等死了。”温靖挑了挑眉:“是吗?”杭华近耸了耸肩:“大哥说是,那就是。”杭华迁气得跳脚:“你这个东西!”

      温靖看他们兄弟俩吵闹,眸光泛起一线温软。正恰逢杭华近似是不经意地向他看去,彼此视线交错,皆是微微一怔。杭华近率先挪开目光,神情有些萧索,连杭华迁也察觉了不对:“小子,你怎么了?”杭华近抿了抿唇,忽而一笑:“我在想,温少真是一表人才。”

      杭华迁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天啊地啊,自家弟弟真的断了袖子,那该怎么办!

      温靖唇际微沉,面上毫不露声色:“听闻你远游了许多地方,都去了哪里?”杭华近道:“江东、漠北、穆南……儊月大江南北,我几乎都跑了个遍,还去策梦逛了一圈。”温靖点了点头:“有何印象深刻之地?”杭华近微眯细了眸子,吐出两个字:“漠北。”

      温靖笑道:“江东大好风光,穆南人杰地灵,缘何偏偏漠北特殊?”

      杭华近道:“大概是那里的人吧。我这辈子最敬佩的人,就在漠北。”

      他语气极是恭谨,没有半丝方才的玩世不恭,显然是个极为崇敬之人。杭华迁还是头一次听他提过这么一回事,不由好奇道:“那是谁?”杭华近道:“他已经去世了。”他语气虽然竭力自持,仍难掩沉郁。杭华迁安慰道:“人自有一死,那长者知天命。”杭华近道:“他牺牲那一年,才二十六岁。”

      这样英年早逝,难怪如此沉痛。温靖还未接口,杭华近忽然抬起头来看他,神色极为肃穆。杭华迁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温靖被看得莫名其妙,杭华近目光炯炯,仿佛燃了两簇小小火苗,幽暗而明亮,竟有几分诡异。杭华迁赶紧拦在杭华近面前,笑着打哈哈:“温少,这话又扯远了。”

      他们正说着,两个小厮并一个婢女捧着几盆脐橙走近,施礼之后,那婢女笑道:“温少,这是今年新进的‘明月心’,您要不要先尝一尝?”

      温靖点了点头,杭华迁便拿了三个橙子,递给温靖一个,又抛给杭华近一个。皮薄而味珍,入口甘甜清润,确实不愧是橙中魁首。婢女正欲告退,温靖又道:“往十七夫人那里也送点。”

      杭华近的眼眸一暗,杭华迁低低嘟囔了一声。温靖斜眼看他,却是笑了:“还在心有不甘?被一个小丫头打趴……”

      “那只是一时大意!”杭华迁急急辩驳,“那个叫云开的丫头行事诡怪,和主子一个德行!”

      “云开?”

      杭华近忽然发声,杭华迁和温靖都看向他,他也浑然不觉,只又重复了一遍:“云……开?”话里满是难以置信。杭华迁只道自家弟弟在糗自家,瓮声瓮气道:“你这个泼皮,论到这种事偏就精神了。”杭华近有些恍惚,忽然问道:“她多大了?”

      杭华迁被他问得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你……你他妈问这个作甚么!老子怎么知道路家那个丫头多大!”杭华近心下几番计较,面上亦显出一分焦虑。

      温靖微挑了挑眉,笑意却依旧从容:“这人我是见到了,确实是好品貌。至于你到底想要个什么差事,你们俩兄弟好好再商量下吧。”

      ***

      送橙子来的人前脚刚走,温靖后脚就来了。

      路圆圆也习惯了他不请自来,只靠在软榻上,并未起身。云开在她身畔侍奉,正拿了一个橙子切开,又撒了细盐,一瓣瓣递给路圆圆。

      “怎样,好吃吗?”

      “味道不错。”路圆圆点点头,“这是什么品种?”

      “明月心,澄海特有的橙种,也是往年的贡品之一。”温靖走过去坐在她身畔,看了还在专心致志切橙子的云开,若无其事道,“这小丫头好像也跟了你一些年份。”

      “你想说什么?”

      “你说过,她是你——”

      “云开。”路圆圆截断了他的话,“你先下去,让我们两个人待一会。”

      云开有点懵懂地点点头:“好。”

      温靖目送她离去,说:“之前倒没觉得,现在一看,她背影有些像阿湘。”

      路圆圆漫不经心地啃完最后一口橙子:“是吗?反正我也不晓得她的长相。”温靖又替她切开一个橙子,他并不习惯做这些事,也不晓得该放多少盐,总之胡乱撒了一把便递给了她。路圆圆也不推辞,吃得很是惬意,温靖道:“杭华远有个弟弟,叫做杭华近。”

      路圆圆很无辜地吃着橙子,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温靖又道:“华迁曾和我提过,他头一回接你的时候,你的反应似乎很特别。”

      “有吗?”路圆圆歪了歪头,“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快不记得了。”

      温靖情知她装傻,也不戳破,自己拿起一瓣橙子吃起来,刚一入口,咸味便齁了上来,差点没被呛死。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还在啃得欢快的路圆圆:“你还吃?!”

      路圆圆不明所以:“什么?”

      这么点小事没做好,反倒平白有些小人。温靖有些尴尬地看她:“我……我反正不是故意的。这么咸你也吃得下去?”

      路圆圆的手颤了颤,仿佛有深埋在骨血里的毒,肆无忌惮地伸出了爪。这一生无药可解。面上却是笑了出来:“我吃东西口味很重,这点咸可算不了什么。”

      温靖看她面不改色,似乎当真“算不了什么”,不由心生敬意:“你真能吃。”

      “……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吃橙子吗?”

      “杭华近的事且不论,你和楚怀素见过面了?”

      居于他人檐下,路圆圆本来也不指望能隐瞒什么。只答:“见过了。”

      “那你也明白,他是为了解你的盈梦之毒而来?”

      “我不需要他来解毒。”路圆圆语气平静,“正如我对你所言,我百毒不侵。我诱使符璐给我下毒,其实那毒根本伤不了我一分。”

      温靖微笑:“那正好,我也是这么对他说的。可惜他好像还有什么小九九,就是赖着不肯走。”路圆圆笑道:“没准是因为姊妹情深,他要替楚小姐出一口恶气。”温靖翻了个白眼:“这些年来,我待她已经够好了。多少事情都不闻不问——她好歹也是出身楚氏,没有蠢到只是单凭一腔爱意就跟着我到澄海。”

      路圆圆亦是含笑:“你们俩倒也有趣。借她之手,你也把自己想传出去的事情不着痕迹地泄露了出去。这么一看,岂不是双赢?不过我看那位楚小姐倒也并非对你全无情意,你倒是薄情,把一切都推了个干净。”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温靖的笑意毫不改色。

      路圆圆把最后一瓣橙子塞到嘴里,道:“真是凉薄。”

      温靖冷笑了一声,路圆圆却撇过头去,说:“你倒也不是不可怜——虽然身边莺燕如云,可惜却连一个真心实意的也找不到。胞弟对你视而不见,母亲又是那种货色,难怪养出了你这种可怜的性子。”

      温靖的眼瞳微微一缩,寒意彻骨。

      “小娘子,你可别真以为我是柳下惠。”

      细长的手指慢慢拂过女子的额,然后顺着额发向下,将散发拢去,露出一截光洁白皙的颈。

      像是濒死的天鹅,优雅而冷漠的弧线。

      路圆圆对他的所为分毫不动,微转过头,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微微弯起来,浅浅笑意波澜不惊,脸孔便仿佛覆了一层脂粉似的面具,看久了竟生出一种不似生者的诡谲森冷。

      “你如果真的要做,我也没有办法阻止你。”

      “然后?”这么郑重其事,就是为了说这个废话?

      “不过,在这之前,我大概要和你坦白件事。”

      “什么事?”

      “我嫁人了。”

      温靖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发出了一声他在正常状况下绝对不会发出的声音——

      “噶?”

      路圆圆“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怎么成鸭子了?”温靖默默扶额,头一回有了些许迟疑不定:“慢着,你别转开话题。你——你嫁人了?你——你丈夫——”路圆圆正色道:“你不必担心,他已经去世了,所以不会晚上从坟墓里跳出来找你。”

      温靖只觉得自己额上青筋在跳动:“你说什么?”

      路圆圆道:“我和他——是个错误。他憾恨而终,对我定然是切齿恨意,所以你不论对我做什么,都不必感到亏心。他虽然是个冤死鬼,但是生时为人正派,是不会找上你的。”

      温靖傻了吧唧地问:“你丈夫是怎么死的?”

      “若不是我,他不会死。”

      这句话一出,温靖断线的脑筋稍微连接了几根,嗤之以鼻:“你还真是个祸害。”

      路圆圆弯着眉眼:“是啊,是我祸害了他。我这一生,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他。”她语气那样萧索,温靖也忘了动作,她轻轻道,“他去世四年了——今日,正好是他的忌日。所以换一天,我任你怎么变着花样折腾都没关系,可以吗?”

      温靖嘴角抽了一抽。他想过无数种路圆圆不从的理由和借口,但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个。他确实有点风流性子,可也不至于没品。她这话一说,他还能怎么继续?

      他看着路圆圆的神情,不知怎么的,忽然便想起了杭华近。

      “你很爱他?”

      不知为何脱口而出。温靖刚明白过自己说了什么就恨不得把自己的嘴撕烂——这不是明摆着送上门去给路圆圆扇耳光么。

      “不。”

      她的声音微弱,答得清晰。

      “我并不爱他。”

      温靖若无其事道:“居然为了个不爱自己的女人而死,真是个蠢货。”

      路圆圆说:“他是天字第一号的大蠢货。他其实被我骗了许多次,我许诺过再也不会欺瞒他,可还是骗了他一次又一次。因为他从来不长记性,还是一次又一次相信我。”

      温靖挑了挑眉:“你这不就是在欺负老实人么。”

      路圆圆怔了一怔,恍然道:“……我确实是在欺负他。”神情仿似淡淡的迷惘,“其实他并不蠢,他只是为了我。”

      “为了你?”温靖勾了勾她的下巴,笑意若有似无,“你确定他深爱你到愿意为你赴死的地步?”

      路圆圆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从没有,没有任何人。哪怕是他,也不会将她凌驾于家国之上。她有时会想起,在萧诤人生的最后一刻,不知会有多么恨她。

      他是那样的人,生于漠北,葬于漠北。本应是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的少年郎,君子皎皎,孤光若冰雪。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报效天子本是他一生最大的夙愿,最后却不但中伏而亡,更是身败名裂,被傅渊亭当众鞭尸,万众指摘,遗臭万年。

      若有来世,他大概是不愿再见她了。其实这也不错。若有来世,她也不想再见他,不想再见任何人。她这一生亏欠的人实在太多太多,若要一个个都要向她讨还,怕是六道轮回也不足以赎罪。

      “我若是死了,你会怎样?”温靖忽然问道。

      “好歹也是相识一场,大概掉几滴眼泪吧。”路圆圆想了想那个场景,微微笑道,“我会替你哭灵。”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慕风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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