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第十四章 考终命(四) ...


  •   “你说什么?”

      路圆圆慢慢止住了笑意,轻声道:“其实,你待我很好,我很感激你。”

      温靖猝不及防居然听到这样一番话,竟有些难以开口:“……我可没打什么好心眼。”而且他也真没怎么好好待她。

      路圆圆道:“我知道。”

      “……你和书氏有关系。”温靖缓缓沉吟,不是疑问,而是断定。

      路圆圆失笑道:“你怎么就揪着不放呢?我承认,我的确一直都十分仰慕璇玑才女,她名满天下,追随者千万万,我不过一介小卒,何足挂齿?”

      温靖道:“你知道承景之名。”

      路圆圆已经坐了下来,一手摸索到了水壶,另一手摸索到了一只竹筒,淅淅沥沥倒起水来。闻言忍不住扬了扬秀气的眉毛,道:“温郎你对承景之事了若指掌,甚至还亲自植过,这个问题,怎么都不应该是由你来问我吧?”

      “你和东宫妃到底是什么关系?”

      温靖一副死不罢休的架势,完全自顾自说话,毫无回转余地。这种境况,顾左右而言他是不行的了。路圆圆捧起已经半凉的茶盏,极为无奈地叹气:“温郎,我已经不止一遍地告诉你了,我真的不认识她,甚至连一面也未见过,挚爱的收藏也不过是她的一副墨宝,你说我和她是什么关系?”又道,“按你的说法,那你也知道承景,你难道也认识她?”

      温靖点了点头。见路圆圆只若无其事地喝茶,出声道:“没错。”

      噗——

      路圆圆一口水全部贡献到了温靖那张风流潇洒的桃花脸上。

      温靖颤抖着看一脸无辜的路圆圆,竭力压抑住自己想把这个女人一脚踩死的欲望,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龇牙道:“……你……”

      路圆圆慢慢睁开眼。

      眨了眨,又眨了眨。

      “你说什么?!”

      她毫不掩饰自己前所未有的诧异和惊悚。

      承景梅、东宫妃……她一直以为,这世上所有满足这两个条件的雄性生物都早八百年前就被先帝加新帝灭光了,当年被灭族的那些大户,据说连条狗都没放过。就算新帝沽名钓誉不肯自己亲自动手,但有他那个素来视人命如草芥的好兄弟秦王在,那些杂碎们肯定也早被剉骨扬灰了。

      但,那些杂碎里居然还有一个漏网之鱼。

      大概是她惊讶的表情实在太过明显且不加掩饰,温靖忍不住道:“你能先把你那副写着‘这儿居然还有条没死的漏网杂碎’的表情给我收回去么?”

      路圆圆果断道:“不能。”

      温靖:“……”

      路圆圆道:“你先别说话,我还要好好惊讶一会。”

      温靖:“……”

      温热的风拂过窗棂,像是小儿稚气的手,携来了一点暑气。这样的迟迟夏日,他们就这样对面而坐,彼此无言,鸦静无声,所有灼热和焦躁都似逐渐远去,一霎间仿佛天地静谧。

      路圆圆沉默了良久,良久到温靖以为她终于要发表什么高论的时候,她终于开口:“我还以为这世上没什么事情能再令我真的惊讶了。”

      温靖扬了扬眉。

      她临窗而坐,逆了阳光,全身仿佛被勾勒出一层薄薄金色,映出墨染一样黑的长发,里头偏偏夹杂了如雪一般刺眼的白,尖锐的矛盾,却不可思议的协调。

      还有,颜色温润如琥珀,却比子夜更加深黯的双瞳。

      她定定地看向了他,缓缓开口:“我低估了你。”

      ……虽然听去是夸赞,但他一点也没觉得是被夸赞了。

      温靖正欲发声,路圆圆又道:“还有谁知道么?”

      “知道什么?”

      “知道这件事。承景梅、东宫妃、废王,你居然都能扯得上。”冷静过后,路圆圆实在忍不住默默腹诽,皇帝这辈子最大的隐痛也就这几件事了,沾上一点都不得了,温靖居然能都有关系,而且还活蹦乱跳到了今天,实在太令人佩服。

      反观她,当年怎么说也算得上为他做牛做马,连她的婚姻大事都是由他做媒,经书氏一手操办。靠山强,立场稳,兼之意志坚定,才华出众,前途简直是无限光明,封侯拜相指日可待。结果……结果最后身败名裂不提,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半生功名统统化作泡影,还平白落得现在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这种事情,半点都不由命。路圆圆感慨完毕,诚心道:“你真好运。”

      比之她多年沉浮跌宕呕心沥血最后险些死无全尸,温靖居然还一直吃嘛嘛香风流快活如斯滋润,路圆圆这话说得完全是心服口服满怀诚意。她若是能有温靖一分的运气,大抵也不会沦落到今天。

      可仔细想来,这一生她能遇见书雅,挚友如斯,估计就用尽了所有幸运。往后的那些遇见……自作孽,不提也罢。

      虽然路圆圆难得这么真挚一番,不过这话落在温靖耳里是怎么听怎么别扭:“何出此言?”

      路圆圆非常正经道:“好运在于你居然还没死——这个绝对是运气问题,和你厉不厉害完全是两码事。多少人死得连渣滓也没人敢捡,你还能这么活蹦乱跳,不是好运是什么?”

      她这话其实并无它意,但落在温靖耳里就是别有玄机了。他微微抿了抿唇,慢慢笑道:“今天子明圣,仁善慈济,辅弼得人,察诸公忠贤,乃是我等万民之福。得遇这等明主,自然是千载难逢的好运。”顿了一顿,又看向她,“你不问问吗?”

      路圆圆反问道:“还问什么?”

      “……”

      温靖略有些尴尬,他的预想里,路圆圆应该是询问他,如何认识东宫妃,如何同承景扯上联系的,但她却对此不置一词,反而……他并不是蠢人,瞬间便了解了路圆圆的用意。此时此刻,倒也无意隐瞒,坦诚道:“你以为若有旁人知晓,我还有几条命可活?”

      路圆圆“啊”了一下,一副小媳妇不堪蹂躏的样子,慢腾腾道:“那你现在打算对我杀人灭口?”

      温靖忍不住瞄了路圆圆一眼,她怎么就能这么自然无耻地说出这种话呢?

      正想着,路圆圆幽幽道:“你是不是在想,这女人怎么就能这么自然无耻地说出这种话呢?”

      “……”

      “我告诉你这个秘密——”

      温靖忍不住看她。

      “——勤学多练,自然无耻。”

      “……”

      他下次若是再把路圆圆的话当了真,温靖这名字就要倒着写!

      温靖有几分不悦,却见路圆圆眉眼弯弯,她生得不算极美艳,与他见惯的或艳丽妩媚或清纯娇美的女子风情相差甚远,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一线温和笑意自眉梢眼角盈盈溢出,左颊现出一个浅浅梨涡。

      他竟定定看了许久,仿佛是第一次见她。

      那种熟悉的恸动,到底缘何而来?

      温靖慢慢开口:“其实你人不错,聪明剔透。可惜生在了路家。”

      所以,他们注定是敌人。

      这世间有许多东西会伴随一生。有的举足轻重,有的却不值一提。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皆不足挂齿。唯独死生之仇,浸透骨血,不可化解。

      路圆圆轻轻道:“我还有更聪明的地方,你不想知道吗?”

      温靖勾了勾她的下巴:“不想。”

      他轻啄了一下她的嘴唇,一触即离,凉薄到了令人惊心的地步。

      “我怕我知道你有多聪明之后,就舍不得杀你了。”

      温靖自开口便一直盯着路圆圆,细细体察她面上每一丝最细微的神情。却无迹可寻。温靖微侧过目光,低声道:“假如你我立场对调,等我落到你手上,你现在又待如何,不会杀了我吗?”

      路圆圆摇头。

      温靖笑得云淡风轻:“说真话。”

      路圆圆柔声道:“我不会杀你的。”

      她的话音柔软清冽,如黄莺呖呖,仿佛再真切不过。温靖眯起眼睛,低笑道:“不用这样说话。外表装得再纯善也没用,我们是同一种人。”

      他连笑声都缠绵多情,似对着挚爱的情人款款耳语:“不要否认。其实你自己也应当心知肚明罢。我第一次看到你眼睛的时候,就再清楚不过,你和我是一样的,喜欢用这样那样的伪装粉饰自己骨子里头的东西。”

      路圆圆微微一笑。

      其实到后来,她自己也清楚,她被他们恐惧的真正理由是什么。

      那样一种根植在骨血里的暴戾。

      心性睚眦,杀性绝大。

      当她意识到了之后,便一直在竭力地压抑着自己,扮演着人前人后聪慧伶俐的形象,纵然狡黠,也不失可爱。可唯独她自己才深知,这外表下潜藏着一只怎样的怪物。被逼到绝境,无路可退,满眼都是鲜血,满眼都是白骨,黄沙处处是马革裹尸,那些绝望和愤懑化作了森然的痛恨,终于无可抑制地爆发了出来,演变到了连她自己也控制不得的地步。纵然千百个夜晚过去,大浪淘尽过往残骸,也无法洗尽她手上沾染的累累鲜血。

      她没有否认,只是笑得更加优柔温润:“如果是我,我真的不会杀你。”

      仿佛一切告一段落,彼此心照不宣,暂时地——他们之间达成了一个微妙而危险的平衡,目前无人想再冒进一步,也无人愿意率先打破这制衡。路圆圆低头抿了一口水,手近乎无意识地在筒壁上微微摩挲。极光滑的表面,显然已是有了一定年头,上面似乎雕着什么花样,想来大致是芙蓉丹桂之类的富贵吉祥。

      然而触手所感的图案渐渐分明,那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地步,几乎令她骤然屏息。

      温靖浑然未觉。

      路圆圆略一调息,直到她自己确认出口的话语不会再有一丝颤抖。她把竹筒放回桌上,手指痉挛似的轻颤了一下,仿佛被什么灼热的东西烫伤了一般:“这上面雕的东西真是有意思,是梅花吗?”

      温靖看了一眼,瞳孔猝然收缩。幸只幸路圆圆不能视物。把竹筒拿回来,在掌心轻轻摩挲,古拙的花纹,还是孩童粗糙稚嫩的笔法,旧时老物罢了。他并不动声色:“那是阿晴小时候自己琢磨着雕出来的纹样。我们在外面玩的时候,他总是喜欢自己一个人闷在房间里雕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说是梅花,那就大概是罢。”

      温晴——温靖幼弟,唯一在世的手足骨肉。自垂髫之年意外,终生不良于行。

      她其实没那么悲天悯人的情怀,本也无意去戳这个温氏逆鳞。但此刻心中满满的疑惑惊怒,几乎像是一把崩到了极限的弓,只欠一只漫然撩拨的手,就会霎间断裂。路圆圆极力自持道:“他这花样倒是雕得新奇,虽然笔法幼稚了点,却比一般梅花图案更多了几笔斜捺,自成一派风格。”

      温靖不过付之一笑:“是么。”

      梅香如血,凉薄的、清冽的,在风中淡成朦胧的幽芳,含着一线令人癫狂的魔力。路圆圆笼在袖里的手指攥紧了,又紧了一紧,忽然道:“我想见他。”

      这话说得唐突之极,俨然毫不计后果。温靖看了她半晌,方才发笑:“你的聪明劲都跑哪去了?”以路圆圆的身份,贸贸然说出这等言辞,他就算是火气一上直接剁了她都不为过。更罔论温晴若真见到她,还不知会施出怎样手段。

      路圆圆静了很久,才慢慢开口,却是答非所问:“你还记得盈姐姐吗?”

      温靖道:“我早便对你说过了——早死鬼一个,我根本不记得了。”

      早已错失的,他再也不会留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四章 考终命(四)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