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考终命（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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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是千树梨花上簌簌落下的雪。
路圆圆的手指轻轻抖了一下。
他——是他——这个想法像是最剧烈的毒药，透骨透心，无药可解。眼前是一片神秘而柔软的黑暗，仿佛死亡，残酷之极，反倒生出诡异的诱惑，如同一个硕大无朋的梦境，吸引着软弱而痛苦的灵魂沉沦。那是只有在梦里才能遇见的人和事。
我想你，我回来了，我再也不会离开。
无需颤抖，无需畏惧。不过是一场浮生大梦，她被梦中的魔魇住了，只要睁开眼睛，就是一片光明。只要醒来，一切还会静好如昨日风景。
这真是个好梦。路圆圆微微垂着头，额发挡住了眉目，覆下了一片深浓的阴霾。温靖几乎以为她在哭。
他闭上了眼睛，梅花的香气沉沉萦绕，愈发鲜明。
他素来对黑暗深恶痛绝，日日夜夜，无法独自安眠，与其说是不能，更不如说是不敢。
那是经年积久的恐惧，入骨入髓，挣脱不得。他此生所有无法控制不可挽回的失去，皆是由那永无止境似的黑暗作为发端，即便午夜梦回，脑海亦似存着那些模糊的魑魅魍魉，狰狞而傲慢地横行游走，像是掐住心脏的藤蔓，一点点收紧，一点点窒息。
他睁开眼睛，面前的事物历历分明，那种近乎于窒息的压抑在一瞬间被光明驱逐，鬼魅散尽。简陋的木屋，老旧的桌椅，瓷杯散落的碎片，怯怯伸入窗棂的薜荔花，阳光照射进来的稀薄影子，还有端坐在他面前的女子。
他有时忍不住会想，一个养在深闺的失明弱女，到底是怎样撑过一切进退，宠辱不惊。从路氏千里迢迢来到澄海，一路追杀奔波，跌宕坎坷，倒还能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独居小屋，连一个小小的院子也踏不出半步，待遇和被软禁没有区别，除了一个杂使丫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长夜漫漫，寂寥无边，她居然还能自得其乐，笑嘻嘻地对所有人说，我现在过得很好，真的很好。
他连片刻的黑暗都无法忍受。而她所经历的黑暗，又岂止这区区瞬息。
路圆圆沉默良久，温靖重新拿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水，问道：“还要再加吗？”她摇了摇头，很轻微的动作，并不剧烈，却有一种很坚决的，不容置喙的拒绝意味。
温靖顿了顿自己的动作，路圆圆再度抬头，开始微笑。
非常温柔的笑，梨涡浅浅，仿佛一个甜美而令人沉醉的梦境：“真的吗？”
温靖平静地岔开话语：“你不要喝了吗？”
路圆圆道：“你真的会杀了我吗？”
温靖的眼眸微烁，忽然抬起手来抚过路圆圆的脸颊。从清秀的眉眼到尖巧的下颔，一点点轻柔的摩挲力道，不知在模拟着什么样的动作。他的话音清朗如渐渐山泉：“我怎么会舍得那样待你？当然是假的。”
路圆圆忽然伸出手，握住了他的那一只手。她握得很紧，可以感受到他的骨头，他的血肉，他跳动的筋脉，他温热的皮肤，活生生的一切。
她用一双空洞如琉璃的眼睛凝睇着温靖的方向，笑意憧然。
“这句话才是假的罢，对不对？”
温靖嗤笑了一声，意味不明。他从路圆圆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把她抱到了腿上，极尽温柔地在她的脸颊上轻蹭了一下：“聪明。”她毫无反抗的意味，乖巧地依偎在温靖的怀里，这样近的距离，几乎可以听见彼此心口跳动的声音。温靖趁热打铁，慢慢凑近了脸庞，在她的耳畔轻声呢喃：“圆圆……”
他靠的那样近，他的气息那样清晰，属于男性的清雅味道，没有一丝一毫的脂粉气。他这样一个万花丛中的浪荡公子，外欢无数，内宠十数，她本以为总会免不了带上一些脂光粉艳的靡靡。却没料到，他的气息干净得像是夏日的潺潺泉水，一如初见，清明得令人心悸。
幽甜的梅香笼罩着整个屋子，芬芳并不浓稠，却馥郁得令人骨酥，像是什么挨挨挤挤在一起的网，肆无忌惮地扑过来，把人淹没在自己的香气里。温靖的鼻息吹拂在她的脸孔上，像是横行无忌的蚁，轻轻地咬噬着，有一种令人骨软的酥麻，不疼，却教人不可抑制地开始战栗。近乎于本能地微皱了眉，路圆圆欲侧过脸，温靖的手却直接抓住了她的头发，一点点向下拽，疼痛迫得她不得不低头，按住了温靖的肩膀。
彼此的距离缩减到不能再减的地步，连对方的每一次呼吸都清晰可闻。
路圆圆的手还在无力地推搡着——即便这抵抗是如此毫无用处。她的手指本就细瘦，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温靖的肩头，像是什么牢牢的禁锢，死死钉在了那里。薄薄夏衫根本禁不住她这样的力道，深掐进去的指痕很快就成了血痕，血痕很快就深成了血流，一点点晕散开来，像是赤色的眼泪，蜿蜒而下。
血的味道混合着重重梅香，依依袅袅，几令人晕眩。
路圆圆慢慢松开了手，轻吸了一口气，痉挛似的蜷了一下身子，想说些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温靖制住她所有的反抗，将桌面上的所有物件统统扫了下去，然后不容置喙地把她的身子压下去。
“别乱动。”
＊＊＊
眼前是一片无能为力的漆黑，闭着眼又如何，睁开眼又如何，只有被放大了一般的听觉嗅觉触觉，连最微小的细节都变得纤毫毕现，逃不得也求不得。
眼睛无法视物，手指纤柔软弱，处境我为鱼肉——再躲，又能怎样？
她终究是不得不屈服。
路圆圆一点点放松了力道，腰被搂住，慢慢弯折下去，背后传来冰冷而坚硬的质感，仿佛等待着什么血肉飨宴的砧板。她轻侧过脸，有一点自暴自弃的灭顶无助。
眼见路圆圆终于乖乖不动，温靖微笑着吻上了她的眉心：“真听话。”
他的吻如蜻蜓点水一般过去，在肌肤上留下转瞬即逝的温度。那微微一痕，仿似没有，却像可以燃烧至五脏六腑的火焰，一小簇一小簇地燃着，灼得人心脏发疼。她的心茫然跳了一下，几乎有一种想要活活掐死眼前人的冲动。
“你明明——”
温靖弯起眸子：“圆圆？”声音缠绵地粘附在她的耳侧，路圆圆颤了一下，不自觉地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握住什么，又像只是单纯的抗拒。
“圆圆……圆圆……”温靖见她无言，又一次附到她耳边极近缠绵地轻唤着，慢慢地，像是燕子双飞时的絮语。
他本来就是风月老手，又是生得一张风流潇洒的桃花相，这点小计俩完全不在话下。路圆圆的身子果然震了一下，虽然竭力抑制，也瞒不过几乎是肌肤相触的身上人。温靖心下有些得意，去看她的表情，却又不似是沉迷或快感，她的眼睫一直在极轻微的瑟瑟发抖，像是被雨水打湿的蝴蝶翅膀，在眼睑下落了一层不安定的浅色影子。
她仿佛是在忍受什么极大的痛苦——也许是屈辱？也许是绝望？她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不知自己为何而来，为何会成为路氏和温氏之间的牺牲品。
这样知头醒尾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应该早就有这样的觉悟了。温靖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着，手指轻佻地掠过她的眉目，她眉间隐约颦蹙，不知怎的却令他生出意欲抚平的冲动。一时竟有些不忍继续下去。
温靖的手指一路向下，滑过路圆圆的鼻梁和嘴唇，又顺着下颔一路探到脖颈。她今日穿的衣领很松，所以几乎没花多少功夫就探索到了精巧的锁骨。温靖流连了一阵，方道：“太瘦了，还是要养胖点手感才好。”
路圆圆平淡道：“不喜欢就别碰。”
她这话难得这么弱气，外强中干得连自己都觉得微微苦涩。温靖也看出了她的色厉内荏，低低一笑：“谁说我不喜欢了？我可是一直都说，你真的很讨人爱。”他刻意放慢了声音，一字一字道，“我真的挺喜欢你，圆圆。”
我真的挺喜欢你……
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他的笑语温柔地划过她的耳畔。他说，我真的挺喜欢你。
旧日里微醺的春风，恍惚还是昨天发生的故事。那些欢喜却载不过日月其除。还是词里说得好，诗酒年华当趁少时。一旦错失，便永无归日。永无——再不可见，也应当是再不可闻，再不能相逢。明明应当是这样，明明再也不应当想起。温靖伏在她身上，一点点地挑逗着她的身体，无法用理智自控的欲望逐渐升腾。
他这样好，这样鲜活——路圆圆咬了咬嘴唇，稍一抬起手，温靖却似早有准备，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抄过了她的腰，反倒将她完全搂进了自己的怀里，身体的每一寸起伏都与他紧紧相依。
彼此额抵着额，发梢与肌肤相触，连呼吸都似胶着在了一起。他的声音是无可置疑的真挚：“怎么回事？你的手怎么还是这样凉？”
这样刻意的温柔，伪装的关怀，身体所感受到的，却是真实的温暖，有一种脚踏实地的可靠。
不过虚妄。
她用另一只手揽住了温靖的背，下颔抵住他的肩膀，脸颊相贴，像是什么荏弱的雏鸟，主动寻求庇护和温暖。温靖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主动的投怀送抱，干脆又把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在桌子上，把她的两只手都放在手心里，珍惜似的捂暖。
路圆圆的手确实很凉，落在那样温热的掌心里，慢慢感受那传递过来的温暖，不容置喙，亦不容拒绝，仿佛要被日光融化的冰雪，有一种令人心慌意乱的无措，她竟有些无所适从。
温靖却忽然停了手。
路圆圆轻轻吸了一口气，只听他说：“很怕？”
“那是自然。山海王在前，我这等无名小卒，本就是诚惶诚恐。”
温靖乐了：“你还诚惶诚恐了？”
路圆圆毫无犹豫地点头。
温靖抽了抽嘴角。他真心觉得，居然指望路圆圆对他实话实说——当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是居然抱持了这短短一瞬的期待，自己实在是个二傻。
“无名小卒？诚惶诚恐？我倒要好奇，你以前到底做过什么勾当，能养出这么一张嘴。”
承景的香气袅袅浮动，甘甜之中又似含着一点铁的腥气，如血的味道。那一年的雪下得真是大，她几乎每年都会去夜澜，却是第一次见到那样大的雪，片片如鹅毛一般，漫天的银白烟火，几乎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满城都是梅香宜远，众花团簇之间，那一抹醒目绝伦的素白，清雅到了极致，反倒生出了倾国倾城的绝艳，生生压下了无数姹紫嫣红的绮丽。
“那就是承景，东宫妃亲点的天下第一梅……”
街头巷尾的议论落入耳内。这梅景果真是国色天香。她褒赞不已，书雅远远凝睇那重重雪色，过了许久，才转过脸来看她，那笑意极美，一双寒星似的眼弯起来，仿佛笼尽了漫天飞雪：“你瞧，他真的很爱姐姐。”凛冽寒风携着雪粒子刮在人脸上，仿佛一道道刀割似的疼，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上谕焚尽众梅，火光熊熊染红了半边天际，青烟赫然汹涌直冲云霄，仿佛乌云压城，大军逼近的狼烟。梅香迅速被燃烧的烟气淹没，又湮灭于令人窒息的血腥之中。不过短短光景，上万人头落地，族诛者不可计数，鲜血肆无忌惮地染红了土地，那样浓烈的赤色，惨痛到了不忍卒睹的地步，就连飘零无息的纷扬大雪也无法盖过。
承景之名，竟成绝响。
流星一般闪耀，亦如流星一般逝去。路圆圆慢慢道：“我身鄙陋，承蒙天恩不弃，倒也任过几年朝廷命官。”
“朝廷命官？你竟是入了仕途……那你又是从什么途径知道承景的？凌氏，萧氏，还是望舒……”
路圆圆微笑道：“我不过区区八品芝麻官，这辈子都没升迁指望，哪里有那个福分巴得上这些贵阀高户？”
温靖嗤之以鼻：“原来才八品。我还以为你是什么高官，底气那么足地说自己是朝廷命官。”心下却有无数念头闪过，思量再三，最想说的还是咽了回去，最终不过淡然道，“所谓治行尤异者迁，这辈子都无升秩之望，你现在又是优繇之身，你曾经治下到底是烂到了什么程度？”
路圆圆一笑：“你为什么不问你真正想问的呢？”
温靖的眼神微烁：“你可会如实相告？”
“你猜。”
“……”
“所以你又何必再问。我想告诉你的，我就告诉你。我不想告诉你的，你撬开我的嘴也扒不出来，自可去查。”
温靖沉默了许久，才慢慢笑道：“你这是鼓励我撕掉你的嘴吗？”
路圆圆乖乖闭嘴，微垂下头，很是一副小可怜的样子——当然只是假象。温靖压下自己的火气，转而旁敲侧击：“路茞倒把你瞒得好，我还从不知道，除了那个老不死的，居然还有路氏中人入了朝堂。”
路圆圆道：“他又不知道，谈何隐瞒。”
温靖微微愕然：“路茞不知？”
就目前看来，这对兄妹之间的手足之情还是颇有几分诡异的。但路圆圆对路茞十分看重，却是货真价实。他很难想象，路圆圆居然会把这种事情瞒着她那么仰慕的兄长——抑或，她居然能够瞒得住？
“你是何时离开路氏的？”
果真道头知尾。路圆圆隐约露了点笑容，又说了两个字：“你猜。”
“……”
温靖开始很认真地考虑掀桌。
他的目光定在前方。路圆圆坐在桌上，这样和礼仪沾不上半点边的姿态，居然能让她做得出奇的娴雅沉静。她衣衫不整，领口还是大开着的，隐约露出白腻的肌肤，青丝散乱，夹杂着的几缕银色有一种近乎于诡异的魅惑感。可她微垂着头，竟显出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风致，仿似烟视媚行的安然宜远。
他看了很久，很久之后却还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或许是忘了，或许他本来就什么都没想。最终只缓缓定论：“你真是个怪人。”
路圆圆嗤笑出声：“你真是个好人。”
温靖的额角跳了跳：“你……”
路圆圆掩唇而笑：“我是认真的，你真是好孩子。”
温靖的表情活像被人拦腰劈了一刀，风度潇洒什么的统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三章 考终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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