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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重逢 ...

  •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灯火阑珊斑驳,路明娟坐在酒肆里小口喝酒,有一个人自她背后毫无预兆地走来,看到是她,便走上前,从后面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肩膀。
      惊异地回过头去,一个青衣磊落的青年站定在那里。眉如远山,眸如清风。素素净净的脸上,黯然攀爬着一许憔悴的阴影。
      路明娟释怀一笑,收回预备解封的鞭子,请他坐下。那人先是一摆手,只问:“你见过暮衫吗?”
      “三少不是跟二少在一块吗?”路明娟愕然。
      谢暮衫摇头,倒也当真老实不客气地坐在路明娟对面,提着酒壶自斟自酌。
      就这样借酒消愁地喝了好久,他才有空细细看了眼前的女子。有段时日不见,她眼睛中的如火烈性减轻不少,反倒有一股贤惠温婉的风韵悠然殷熏了开来。她弃了惯穿的红衫,却穿了一件淡绿白花的委地长裙。柔亮的长发规规矩矩地盘在脑上梳成发髻,在发丝固定处斜插着一根嵌珠银簪,米黄色的流苏垂在鬓角。竟是已婚妇人的发型。
      谢朝衣不由一怔,“你嫁人了?”
      他简直差点就要脱口发问:那同样痴心喜欢你的阿染怎么办?
      路明娟怡然一笑,“刚嫁的,其实也没多久。夫君是个教书的老实人,不计较我的功夫年岁,又对我很好。我现在过得好不错。只是有时候酒瘾犯了,不得不背着他偷跑到外面来过瘾。”
      “恭喜恭喜……”谢朝衣有点发怵,他试探地问,“你嫁了人,阿染他有什么反应?”大风大浪之后,他还是习惯地把连染叫做了“阿染”。
      路明娟却奇怪地凝着他,“阿染是谁?我不认识。”
      ——她不认识。
      连染那样存在感鲜明的大活人,在共同经历了他的信任与背叛之后,路明娟居然说她不认识!
      谢朝衣这次是真的惊呆了,他想不到自己能说些什么,只愣愣地道:“你现在过得幸福吗?”
      路明娟整理了一下微翘的鬓发,一笑倩然,却隐有些苦涩。“像我这样的老女人,粗手粗脚不说,既不端庄又不体贴,还谈什么幸不幸福?能有人愿意娶我,而且待我也好,就已是万幸了。”她慢慢地饮了杯清酒,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又岔道,“对了,二少不在本家吗?我记得谢家家主应该是在今天选出,你和他是仅有的继承人,怎么反而全跑了?”
      谢朝衣全身一僵,他垂头叹气,魂不守舍地道:“暮衫他……消失了好长时间。我不知道他身在何方、要去何处,更不知道他何时归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这般呆呆地跑出来是不是能寻得到他……”
      路明娟想了一想,提出自己的见解:“你们吵架了?”
      谢朝衣一脸的愁云惨雾,只见他失魂落魄地说:“如果是吵架就好了……”
      吵了架,还可以和好。
      伤了心,又有谁能补?
      他好恨自己的懦弱,懦弱得缩在龟壳里对唾手可得的真心视而不见;他也好恨暮衫的冷酷,冷酷得连留给自己挽回的余地都不曾存在!
      一腔怒气无处宣泄,像是团毒火,烧得他头晕脑涨六识不清,激烈而又混乱。一时间,他只想杀了认识自己的人再跑到天涯海角,两耳不问窗外风雨;又想活活捏碎谢暮衫的全部骨头,把他由头到脚拆吃入腹,令他和自己的血肉永永远远地揉为一体!
      谢朝衣按着抽痛的额头,觉得自己可耻的矛盾:如果谢暮衫还在的话,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对二哥的心意。他明白那份感情的沉重和严苛,也明白那是禁忌和错误,于是就催眠自己活在虚伪的假象里,可现在谢暮衫走了——他的走像一把揪心的刀,直接切断了他的所有伪装。剥皮见肉,鲜血淋涔,白骨支离。
      月光下的剑舞。溪水旁的坦白。旅途中的交心。山庄内的暧昧。暗夜里的□□。
      三千菩提三千芥子,都只幻作那一日的青烟弥漫。缕缕烟丝之间,谢暮衫非哭非笑地看着他,淡定地质问:“就是兄弟?”
      他的世界,就此天崩地裂天塌地陷。
      我是个笨蛋……谢朝衣暗暗诅咒着软弱无能的自己。那一刻,他并不懂暮衫眼神里所藏着的情绪,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懂得,那情绪,就是所谓的伤心。
      所有的痛苦凄厉悲哀无奈,都在谢暮衫品尝过后,原封不动地悉数回敬到自己身上。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事情本来不该是沦落到这个境地的……谢朝衣知道谢暮衫最早对他的情感是夹杂着羡慕与厌恶的冷淡疏离,默默地放任彼此距离的远去。若然他们始终持续着那样的状态,也许今天他们会是一对彼此交情不深但却也客气和睦的普通兄弟。可是错就错在他太任性、太骄傲,不能允许有人漠视自己忽略自己不喜欢自己,所以才去主动招惹他、挑拨他——他以为凭借谢暮衫的冷静和自己的自持一定不会出现过大的差错超越了界限,但却偏是无可饶恕地忘了,人的心,本不就是区区的小小冷静与自持所能控制的。
      迷惘了。退缩了。犹豫了。蠢动了。爱上了。
      从一开始他就在玩火,而玩火的下场,就是变成那只扑火的蝴蝶。拉着暮衫一道扑向滔天烈焰,纠缠着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将一切灰飞烟灭。
      “朝衣呀……”他听到路明娟像个久经人世的大姐姐一般,在自己垂下的头顶轻柔地叹息着,“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你若真想哭,就彻彻底底地哭上一回吧。这也算是宝贵的人生体验哩。”
      谢朝衣茫然无措地反对道:“我没有在哭。”话刚说完,就冻结在当场,
      一珠凉意从眼帘滑到鼻翼,最终沿着干燥的唇线缓缓陨落。
      他无意识地伸手接住。那清透晶莹的水滴凝结在指尖上,像是沉睡在地底的岩浆,冰冷而又炙热。
      是泪水。
      谢朝衣好像被吓呆了。他用手背拼命地擦着眼睛,那里面出现得莫名其妙的透明液体却随着悸动的心绪越涌越多,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他在哭。
      谢家的孩子都是不会也不能哭的,即使是在最幼年最不懂事的时候。
      但现在他却哭得乱七八糟惊天动地,仿佛思维之中掌管理智的某个部位突然坏掉了,亦或是某根负责思考的细线搭错了弦,使得他只想不顾形象地痛哭个够,让眼泪冲刷掉自己的青涩和稚嫩,在追悔莫及的悔恨中成熟成长。
      他可能今生今世都无法忘怀,是自己最先向谢暮衫伸出了手,也是自己,最先松开了谢暮衫回应的手。
      就在这弹指一刹那,谢朝衣看到了那个谢玉帛口中的“坎”,然后,紧追着谢暮衫前行的脚步,艰难却又毅然地迈了过去。
      ——却已经太晚太迟。
      “好狼狈啊,暮衫要是知道了,肯定又会说我的。”谢朝衣擦干眼泪,痴痴地说。
      路明娟心知气氛不对,便揶揄道:“你就这么怕他?”
      谢朝衣脸色糟如白纸,“怕。我怕他看到我不好的一面;但他说我,我又很开心。”他低垂着脑袋,虚弱地说,“可我连想听他说我,都再也听不到了。”
      路明娟不太了解那两人在归家后又发生了何事,此刻也只能徒劳地劝解道:“天大的事,也总都会有过去的一天。兄弟两个吵架,哪有什么隔夜仇在?你服一下软,再道个歉,也就算过去了。”
      谢朝衣重重地摇头,“太晚了。你不懂,暮衫是绝对不会原谅我的。”
      路明娟却不同意他的消极,“你不去尝试一次,又怎知他不会原谅你?”
      “暮衫说过的。”谢朝衣死劲地瞪着自己的手,像在瞪着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束稻草。“他说‘没有后悔,仅有补救’……”说到此处,陡然睁大双眼,语声渐消。
      他的目光,就如同溺水之人在盯着最后一棵浮木,想要去确认那攸关性命的一线生机,却又惧怕碰到的不过是自己想象的幻影,美梦终成泡影。
      路明娟舒了口气,纵然不明究里,但也为他高兴。她由衷地笑道:“我不是说过了吗,一定会有办法的。”
      渐渐的渐渐的渐渐的,回魂过来的谢朝衣的面上,像是有光在闪。那光驱散了浑噩,驱逐了黑暗,度过漫长寒冷的黎明,终于迎接到了旭日初升般充满希望的光辉温暖。
      “我还可以补救。他还准许我补救!”他勾起唇角,兴奋得有一点语无伦次。
      路明娟眼见他兴冲冲地站起身就要一走了之,忽然叫住了他:“你要去干嘛?”
      “去找他。”谢朝衣摩拳擦掌,应答得理所当然。
      “像这样没头苍蝇地乱转?”路明娟嗔道,“你有明确的目的地吗?”
      谢朝衣一口答道:“没有。”理直气壮得叫人想要吐血。
      “那你要怎么找?”路明娟深吸了一口长气,举出实际问题。
      “不知道。”他依然笑意盈盈,还是那一幅老神在在的面孔,地动山摇我不乱。
      路明娟美眸圆瞪。谢朝衣却坚决地说:
      “反正只要我一直继续找下去,总有一日,一定会找到他的。”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包含了不知多少坚持与承诺。
      路明娟听出了兴趣,“找到以后呢?”
      “找到以后……”谢朝衣低吟,随后抬头微笑,波光漫溢,是碧云雪玉的盈盈暖色。“就我和暮衫两个人,再也不要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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