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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君须早折,莫待过芳菲(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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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龙潭底的景致,是不错的。那座尚未完全完工的水晶宫在潭水的映衬下,美轮美奂,其间亭台楼阁,曲廊九转,足见所费的心思,不过完工一半,已见这般规模,只是可惜,终究未能完成。花园里,虽然已经多年未曾有人打理,难免有些破败,不过却又错落有致的珊瑚丛,偶尔从身边飞窜而过的各种鱼虾,不过一抬眼,就能看见头顶苍蓝的潭水,和透过重重潭水,而显得幽静如同梦境的日光。漫步在其中,自有一番新奇的感受。
可惜,凤浅羽却全然没有这番惬意的心思,就因为身畔跟着一个人,她的整个身子本能似的绷紧着,神思戒备着……
反倒是焚渊,像是一无所觉,只是兀自一路说笑着,也不管凤浅羽连敷衍的轻哼两声也没有,只是沉思间,凤浅羽蓦然发现,他其实对此处,并不十分了解,想来也是,这人的身份,她是看不穿的,只是那股强大的气场凌驾于神魔之上,只怕是三界间也难有敌手,却是与这处破败归破败,但却宁谧静好的沉龙潭底格格不入。他为什么选了这处落脚,怕是也看在它隐秘难寻了吧?心头困惑重重,凤浅羽却已经没有心力再去多想,抬起的眼,望见了不远处一道拱门,和拱门之后,窥视不见的景致,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头蔓延,她便是蹙眉轻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哪里?”焚渊寻着她的视线望去,却只瞧见了一堆杂乱的礁石和几处随处乱生的珊瑚,没有瞧见其他,不觉狐疑地回视她。
他…..看不见?半转过的脸容上,凤浅羽有几分诧异地半挑起眉,随着额间那枚银锁萤石地轻微发烫,她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原来是结界……只是究竟是什么样的结界,这个男人没有发现,自己……却能看见呢?心头的困惑又是一重重,凤浅羽却是已经直觉地别过头,轻声打断焚渊的注视,道,“没什么…..”而后,便是岔开话题道,“对了,那边还没去过,过去看看吧?”话落,她倒是率先迈开了步伐。
焚渊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她的背影,又狐疑地扫视了一眼,那处他确实没有看出什么异状的礁石丛,眼里幽暗,风起云涌,然后便是噙着笑,几个跨步赶到凤浅羽身畔……凤浅羽状似专注地四处看着,没有瞧上他半眼,眼底一抹恼怒幽闪,他便是笑着,状似不经意地道,“这里很美吧?可惜……可惜……那个男人修到一半就再没机会修下去了……”
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不期然的,凤浅羽又心慌了起来,但是嘴上还是问了出来,“为什么?”只是,在问出来的同一时刻,她就后悔了,“算了…..”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不想再从这个男人嘴里听到哪怕一字一句。才这么想着,便是绷紧了脸色,急急越过焚渊欲离开,她甚至有种想要捣起双耳的冲动……
不过还是晚了,焚渊的唇边噙起薄冷的邪笑,那一瞬间,他没再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笑得狂妄而轻慢,“为什么?问得好!这三界万物…..终究要为妄想拥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付出代价……”
“…..这三界万物…..终究要为妄想拥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付出代价……疾风,你要想好,你是要离朱,还是要天玠海和整个海族?”突然,这句话在脑海中形成了回声,同样的声音像是从无尽的时空深处,忽远忽近地传来,跟焚渊的声音重合,一样的声线,一样的狂妄,一样的轻慢,就连……凤浅羽的眼前开始旋转起来,在别无选择地堕入黑暗的前一刹那,她在心里惊悸地想着,就连那一袭威风凛凛的盔甲,身后,万禽飞舞,旌旗猎猎下的男人脸孔,也是漂亮细致得……如出一辙……那确实是眼前的男人没错,可是…..可是他又是谁呢?那个银衣盔甲,长剑悬腰,双足立于海面的男人,还有他身边的女人,在回过头来时,她分明看清了那张脸,她曾在镜中看过千千万万次,属于她的脸孔,唯一的不同的,只有那含愁的眼角,一滴泪似的朱砂痣……
“浅羽,你怎么了?浅羽——”眼见凤浅羽毫无预警地晕倒,焚渊适时地伸出手臂揽住她,在轻摇她好几回,也不见她有清醒的样子,突然,他顿住的动作,眼里幽暗,嘴角却牵起一抹诡谲的笑痕,腾出的一手往半空中一招,一个转换着景象的光球,被他一推,从凤浅羽头顶灌入,然后,他的笑痕,愈加的奸邪…..
月色静好,如练轻纱,那人沐浴在月光之中,白衣雅袖,兰麝馥郁,衣袂飘然。她一身浅碧轻纱,缓步走到她身后,长长的裙摆曳地,拂过草叶上夜露,她站到那人身后,甜笑着柔声唤道,“焚渊——”那人闻声回过头来,较女人更为漂亮细致的脸上,笑容徐徐,他伸手,蓦然拥她入怀,然后,她贴在那人胸口上,笑得满足而娇羞……
画面一转,这一回,那个银衣铠甲的颀长男人跪在了她跟前,深埋着头,一脸的谦卑和恳求,而那是第一次,第一次她看清了他的脸,清癯英俊的脸旁,鹰隼般锐利深邃的双目,玄苍……他是玄苍……脑子里太多的记忆还是恍惚的,但是那一刻,望着那张脸,她就是知道,那,是玄苍……只是,那张薄唇开开合合,说出的,却全然不是她明白的话,“浅羽…..我跟翎儿是真心相爱的……求你成全……”
她看见那个身穿精绣着凤凰鸢尾的自己眼里气怒,浑身发抖,而后,一咬牙,轻哼一声,嗤之以鼻,然后便是回过头,对着那高坐在厅堂主位上,神态清俊的男人,铿锵而坚决,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甚至带着几许怨恨的霸道,道,“阿爹,玄苍是我的未婚夫,我们是不是该把婚事办了?还有翎儿,你该好好管管吧?”话一出口的刹那,她看见玄苍身着银衣盔甲的颀长身形蓦然萎顿下去,而那个自己,嘴角却噙着报复似的恶意微笑。
视线蓦地暗去,再能视物时,眼前却是漫天的大火和呛鼻的黑烟,她在火焰外围,听到无数的人在火里向她呼救,阿爹,阿娘,族人们……还有……还有玄苍和翎儿,他们在火焰里拥抱着,玄苍望着她,绝望而恳切,“浅羽……你可以恨我…..可是你救救翎儿,救救她,她毕竟是你妹妹……”毕竟是你妹妹……那一句在她脑中空茫的回响,她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迈出步子,没有伸出手,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那火焰将美丽的栖凤山一寸寸吞噬,烧尽,直到那些呼救声慢慢地消失了,直到眼前成了焦炭,再也不复从前的人间仙境,她却是回过头,对着身畔那白衣雅袖的焚渊笑得冷静而妩媚,“我们走吧——”
“不!”凤浅羽大叫着从梦中惊醒,一双眼茫然地望着头顶,好个荒诞的梦。不是她,梦里的那个人不是她,不是……她惨白着脸色,用力地摇着头,却甩不脱那太过真实的梦境,也说服不了自己。梦里那个人,那个披着跟她一样脸皮的女人,不是她…..不是…..可是,那个一无所知的过去,一无所知的自己,真的……真的是她以为的样子吗?如果不是呢?如果…..那般不堪的人,真的就是她呢?那一瞬间,凤浅羽从未有过的茫然和无措……她头一次,头一次后悔起那么想要找回过去的坚决,头一次……竟开始后悔,这趟溯源之行……如果没有出海,如果留在沧溟岛上,她跟云,她跟云……都会很幸福吧?那一瞬间,她因着想起沧溟岛上,她醒来的第一个瞬间望见的少年,年轻潇洒,飞扬跳脱,纯稚而真诚,心,突然便是无可抑制地疼痛起来……
将凤浅羽有些茫然的眼底,那些无措,那些慌乱,那些难以置信,还有她脸上的仓皇和惨白都看在眼里,焚渊眼底一抹诡谲的笑意一闪而没,却是皱着眉,好不关切地轻问道,“浅羽,你还好吧?”
原本要曲起双臂环抱住自己,为冰冷的心带去哪怕一点点的温暖,可是,半曲的手臂却在中途遇到了阻挡,耳畔响起熟悉而陌生,却让她莫名心悸的男嗓,她仓皇地回过眸子,刚好撞进焚渊那双幽深到总让她觉得不安的双目之中,然后……然后她惊慌地发现…..发现她竟被他搂在怀里。浑身发颤的同时,她已经惨白着脸,便是一把推开他,自己踉跄着跌撞下床,险些栽倒,只是那一瞬间,她只想逃离他……
毫无预警地被推开,焚渊拳一握,挑眉,眼里阴鸷,袍摆一甩,便朝着背着屏风而站,一脸戒备瞅望着他的凤浅羽逼近……
眼前的情景,出奇的熟悉,久远的,泛白的,模糊的…..从空茫的脑海深处飘荡而出……“你别过来……”她听见自己仓皇的嗓音从口中飘出,跟从久远的时空里,那道同样张皇,同样抖颤,却虚无缥缈的声音相重合,不同的是,那处位于云端的华丽宫殿里,那个一身织锦云罗的“她”,双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将那把锐利到泛着银光的匕首抵在自己白嫩纤细的颈间,“你再过来,我就一刀刺下去……送我回天玠海,我要回家……”
一再逼近她的“焚渊”,终于是转身离去,手里的匕首落了地,在羊脂白玉铺就的地板上碰撞出清脆的声响,而“她”,终于像是虚弱了似的跌坐在地上,抬起双臂环抱住自己,埋在臂间,几近无声地落泪,一记模糊的嗓音从臂间传出,带着丝丝难忍的哭腔,“疾风……”
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这几日来,日日被不断纠缠的记忆混乱着的凤浅羽脸色愈形地惨白难看,然后,那一瞬间,她便是推开焚渊已经逼近的胸膛,想也没想,就往外逃去……
“浅羽——”焚渊眉一蹙,眼里晦暗,便是带着几许愠怒,不由分说追上去。珊瑚丛中,两人一前一后追逐着,不过两个箭步,焚渊马上就要追上她,而且面前就是那堆杂乱的礁石,她已经没有去路,焚渊稍稍松了一口气时,心头的火伴随着不耐狂燃而起,便是朝前一个急抓。只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他的手碰触到她的前一刹那,她居然就在眼前,就在那堆杂乱的礁石中,凭空消失了……焚渊不敢置信地瞪着自己急抓而去,却只握到一掌虚空的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里……居然有一处如此隐蔽,而且能将他也困在外头的结界,当下,脸色便是一个铁青,蕴力于掌,掌间光韵似剑,当下便是狠狠往那无形的结界劈去,只是那结界却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便又愈合无痕…….
凤浅羽背对着那处结界后的拱门,蜷缩着身子蹲在一旁,即便是捂紧了双耳,也还是能感觉到结界在焚渊一下下强劲的攻击下在颤动,她怕,她必须承认,她很怕焚渊…..刚刚如果不是焚渊以为她如今法力尽失而大意,如果不是他不知道这里有这处结界,那么她,根本逃不掉……只是现在……又该怎么办?凤浅羽稍稍冷静下来,却又开始一筹莫展。抬起的眼,匆匆扫过结界内的世界,这是一处雅致的院落,丛生的水草藤蔓茑萝,丝丝缠缠,但仍能看出从前精致的模样,只是转了一个身,她的视线,突然望见了水草中,那一尾庞然大物,突然怔住,脸色惨白而恍惚…….
龙……那居然是一尾巨龙……庞然的身躯半埋在淤泥之中,在绿油油的丛生水草间看不太真切,可是,庞大的身躯已经占据了院子所有的空间,身上那银亮的鳞片,居然到了现在仍在发光……凤浅羽脸色发白地一寸寸靠近,然后,她知道了,也确认了,那是一具龙尸,一具没有了神魂,已经逝去不知多少年的龙尸,只是,龙本是神物,才可死去多年,仍然不朽……眼,毫无预警对上一双如同灯笼似的绿眸,如遭雷击……那龙到死也未能闭上的眼里,不知为何,凤浅羽竟像是看到了不甘,看到了绝望,苍蓝的湖水涌过,甚至像是那眼里千年万年,未干的泪水……太多的冲击涌进脑海,她倏然间想起了沧溟岛上,那个碧眼苍龙的龙穴,想起了之前百里双双所说的,龙神泣血的传说,还有…..还有……眼前又是一阵晕眩,模糊的画面浮现脑海……
“殿下……疾风殿下……请留步!”一声娇脆的呼唤由远及近,穿越云层,到达耳边。那尾穿梭在重云中的银鳞蛟龙一个旋身,停下脚步,一束银光过后,蛟龙不见了踪影,只见一名昂藏的男子,一袭银衫,一头墨发半束头顶,半挑轩眉,那双比琉璃更为纯粹的碧眼笑望着身后那只努力扑腾着翅膀跟近的五彩凰鸟,终于来到了近前,光晕一闪,凰鸟成了身穿华丽织锦云罗,眉眼娇俏与轻灵兼而有之的少女,犹带着几分气喘吁吁,一张如雪的脸蛋泛着红晕,便是如同冉冉升起的红日,映照欺雪峰时的美丽,只是……男子的眉却狐疑地高高挑起,温煦的呼唤中满带困惑,“离朱殿下?”他们分属不同的部族,虽认识,但平日里不过点头之交,何况,三族鼎立,互相牵制,实在谈不上什么交情,所以,他很不明白,这天族公主今日追上他,究竟是所为何事?
少女好不容易调匀了呼吸,这才用那双莹白如雪,琉璃光晕的眸子望着他,真诚而坚定,一字一顿道,“疾风殿下可不可以娶我回天玠海?”男子真的怎么都想不通,她来追他,竟是为了说这么一句话,他更不明白,她何以会有这样的要求?只是那一瞬间,男子震惊地挑起眉,狐疑地瞅望少女时,却只在她莹白的瞳孔中,看到了坚定和请求……便是无语……
那一天,阳光很好,他们就这么相对无语地站在天玠海上空的云端,阳光映射着海面,波光粼粼,那云端的男女身影,也在那光晕中,奇迹似的融合了……
焚渊,那两个明明长得很像,却一个叫做疾风,一个唤作玄苍的男子,那些画面的真真假假……到底哪一个才是她?难道……难道她真的是那般可怕,那般不堪的女人?阴险,狠毒,自私,轻佻,水性杨花…….凤浅羽环抱着自己,双目茫然而空洞,摇了摇头,不敢再去想,一滴眼泪,却倏然从眼角滑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即便是再慌乱,再无措都好,她也不想哭。可是,眼泪就这么滑落了下来,然后,在那滴眼泪坠落的同时,那些叫嚣着争先恐后,想要涌出的记忆,突然如汤沃雪般,平静了下来……只是,她突然张口仰头,想要喊,喊出心口的郁郁,然后,她也确实喊了,随着那声喊,一种强大的力量从她身体里喷涌而出……然后就见着周遭海水如丝线般涌来,将她包围,卷起,一股水柱冲天而起,涌出潭底…….
结界外,焚渊停住了手下的动作,敛起光刃,听见里面的动静,眼神幽暗而狂怒,突然阴沉下脸色嗤哼一声,疾风,真是小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