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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人间四月是芳菲(鬼刃、芳菲篇)(十二) ...

  •   郇山的夜,一如过往十几年的安谧静好。这世间传说除了桑莱山欺雪峰,最为接近三十三重天的所在,仿佛只要一伸手,便能掬上一把星光。前几日的一场小雨过后,这几日都是出奇的晴朗,初春的阳光遍洒大地,然后,整个郇山仿佛转眼间就被春风唤醒,树稍地间,都冒出了点点新绿,一片盎然生机。

      到了夜里,也是素月清辉,繁星闪烁。这样的夜,本不适合隐身,但是,鬼刃却再也等不了。哪怕是月色皎洁,他得冒上不知多上多少倍被发现的风险,他还是等不及。只能去。

      郇山西侧峰,略略矮于绝顶,却是通往绝顶的唯一过处。那里便伫立着一座高耸的阁楼,如同一只展翅的鹰,俯瞰着郇山脚下芸芸众生。那便是郇山派权力的象征,掌门所在的指星楼。却更像是一个坚实的门户,守护着郇山绝顶的百书楼,郇山秘密的所在。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上乘的修为,戒备森严的郇山到了鬼刃这里,却像是如入无人之境。管他是守夜巡逻的郇山弟子,还是处处布下的结界,暗防,他都不看在眼里,对付起来,游刃有余。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他便已经从山门,到了西侧峰,现在,指星楼便已经近在眼前。轻吁出一口气,这个时辰,掌门人应该在前方主殿里打坐,指星楼里应是无人的。只要悄悄进到主厅,拿下那面日日用清烟供奉的通天玄镜,再人不知鬼不觉地退出郇山........鬼刃打定了主意,自来的天纵奇才,让他总是有些不可一世,如今不过年纪轻轻,身手修为就已然有凌驾掌门默兮之势的他,更是丝毫不将郇山上下放在眼里。不出意外的话,要取到通天玄镜,再安然离开郇山,对他来说,应......不是难事。

      剑尖划地而过,火星四射,紧接着,剑尖一挑,一道金光如同一把利刃,劈向指星楼前,那如波浪般无形亦无缝的结界。结界被劈开的瞬间,鬼刃身形一展,如同散影般,飞纵而过,在进入结界的刹那,身后,那波纹般的屏障,又是无声而没,合而无痕。几乎是在鬼刃冲进结界的同一时刻,甚至还来不及纵身落地。身侧便是响起一阵翅膀的扑腾声,指星楼门前,那一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雄鹰突然化为了一只猛禽,斗篷般大小的翅膀一挥,便如同一团没顶的黑影朝着鬼刃头顶猛扑过来,那尖长的利爪朝着鬼刃的方向当空一划。鬼刃来不及落地,双足便在半空中交错一点,借力使力,在那利爪勾划到自己的前一刹那,提气一个纵身翻越,堪堪自猛禽背上滑过,滑过的那一瞬间,他甚至能清晰碰触到猛禽背上的羽毛。那猛禽再一个俯冲,掉转,疾速反扑,同时......那张长喙一张......鬼刃一惊,运指如飞,两指间已经扣住一颗内力凝成的冰珠,蓦地一弹。冰珠破空,化为一道蓝色透明的光束,堪堪没入猛禽半张的长喙之中,刚好堵住那一声冲天的嘶鸣。长剑再迅疾地一划,登时,便是翎羽四散,那因被堵住了喉咙的猛禽叫不出声来,却是在那剑光中,被推至方才栖身的石台上,眨眼间,又化为了石像。而那些四散的翎羽不过也在半空之中,便蓦然消失无踪,方才那凶险的一幕幕,不过.......只是幻象。

      鬼刃冷眼看着一切,而后,还剑归鞘。便是信手,推开了门。只是,小心探进门内的步伐顿住,进门之前的成竹在胸,胜券在握,便是在扬眸望向那主厅之上,应该摆放着通天玄镜,如今却是空无一物的神龛,而烟消云散。胸臆间,有些东西在疾速地变冷,在鬼刃蓦然反应过来,想要后撤的时候,他耳根一动,听到几许异响,蓦然半垂下双目,以眼角余光斜瞥了一下身后,不意外在光洁的地面上瞧见了那被月光映照出来的人影,眼里,一抹锐光如箭,他握剑的手,紧提起来......

      “鬼刃,为师早说过,你.......会自己回来的。”身后,那苍老的嗓音无疑是出自仙风道骨的默兮之口,只是,那清淡的话语中,过于笃定的语气和略带几分欣慰笑意的语调,却是让鬼刃心头火起。

      剑锋一抖,手中宽口长剑便是化为一条吐信的长蛇,毫不留情地抵向了默兮的喉间,冰冷的温度服帖着颈侧,默兮却是不闪不躲,更视那长剑如无物,自然也没开口说上一句什么。鬼刃却是扯唇,讥讽地笑了,冷道,“把通天玄镜给我!”鬼刃心里,从没有什么尊师重道的想法,何况,是这个从来没有给过他半分温情,自始至终只想要索取他天赋的郇山?他来,只是为了通天玄镜,如此而已。

      “通天玄镜乃郇山掌门之物,你已经做好接任掌门的准备了?”默兮神色未动,白髯下,那唇上意味不明的笑,鬼刃只觉得可恨。

      “老头.......不要痴心妄想了。还有.......不要让我把话说第二遍。”鬼刃眼里,浮现几许不耐烦,他没有那么多时间跟这个老头耗下去。何况,想到如果不是这个老头给芳菲药,他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拖到现在?倘若芳菲有个万一.......倘若有个万一........鬼刃的眼里,登时阴鸷起来。

      “鬼刃.......你还是执迷不悟啊!看来,为师.......只能用为师的办法,将你留在郇山上闭门悟道,直到.......大彻大悟为止。”默兮抚髯而笑,那双蒙上薄雾的双目,因着月光如练,竟是婆娑斑驳,教人愈加看不真切。

      鬼刃却是牵起唇,狂妄而轻蔑地笑了,“想要留住我?是凭你?还是.......凭你那些乌合之众的弟子?”

      “你的本事........为师又岂会不清楚。若非没有十全的把握,为师.......又岂敢放话,定要留你下来?”默兮也回以莫测高深,但绝对胜券在握的一笑。

      那一笑,让鬼刃心头陡地一沉,不安.......蔓延周身。锐利的眼眸轻瞥下,看到了那正缓缓踱进指星楼里,却因逆光而只略略看得出个轮廓的身影。九个.......加上默兮,不偏不倚,刚好十个。郇山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十大高手,加上郇山从不轻易现于人前的十方阵,看来.......他的面子,还真是好大呢。鬼刃扯唇淡笑,双目里,却是绝不放松的警戒,握剑的手心里,微微沁出冷汗,他很清楚........在十大高手和十方阵的围攻下,他的胜算不会大。但是.......他不会放弃的。哪怕......哪怕是为了芳菲。是的.......那个承诺,那个答应过会回去陪她一起看桃花芳菲的承诺。蓦地一咬牙,握剑的手一个紧提,只见银光一闪,鬼刃攻其不备地横掠越过默兮头顶,直攻后方,他知道,这必然,是一场苦战。

      据说,那一天晚上,郇山上剑影阵阵,剑气强劲到即使设下了结界,还是天摇地动;据说,那一夜,鬼刃以一对十,直打到日月无光,天地变色;虽然郇山十大高手和所谓的十方阵很少现于人前,但却是威名赫赫,虽然最后,鬼刃还是败了,但光凭一双拳头,一把剑,却是苦战了整整一天一夜,战况......可想而知。于是,那一夜,成就了郇山的传奇。狂妄不可一世,偏偏天纵奇才的鬼刃被十大高手联手镇压,擒下,然后,关入了郇山禁地的百书楼,勒令闭门悟道。最后,终于是悬崖勒马,浪子回头,成就了郇山,最为伟大的掌门人。

      是夜。圆月高挂,皎洁如玉盘。清辉遍洒,如练如纱。静谧的暗夜,在那蔓延在整间屋子里的莲花香里,弥漫着浓浓的死亡气息。凤轻岚蹲在床畔,望着神思越来越恍惚的芳菲,却终究只是无能为力,只是一贯温柔地笑着,温柔地说着,“你再等等.......再等等......他就快回来了.......就快回来了,他一定.......一定会回来的.......”他说的坚定,只是,却连自己也没办法去说服,那双温润如春风的眼,强扯出的浅笑,悲凉而艰涩。凤轻岚握着芳菲的手,掌心下,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的温度,眼里,蓦然便是湿润了.......

      “是啊.......他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芳菲那双本就无神而空洞的眼,定定望着窗户的方向,像是洞穿了这深浓的夜色和无尽的时空,望见了她想要望见的人,所以,那散乱而恍惚的神态间,才会露出那样娇怯的笑容,那样温暖,那样柔和的情愫.......“所以......我会等他,等他回来.......无论多久.......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他.......”声音,一阶阶低了下去,芳菲锁骨下方的那朵莲花蓦然清晰地浮现,只是一瞬,便消失无影,伴随而来的,是芳菲,倏然滑落的手.......

      陨落.......凤轻岚望着芳菲始终望着某个方向,未曾合上的眼,一种无休止的悲凉,蔓延至心间,遗憾......毕竟还是发生了.......颤抖着手,轻轻合上芳菲的眼,凤轻岚嘴角艰涩地牵起,浅羽,你说,至少幸福过了,遗憾就会少些。可是......会不会就是因为幸福过了,所以,遗憾就会更痛呢?夜风里,还能听见那轻柔但却坚决的话语,我会等他,等他回来.......无论多久.......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他.......

      郇山绝顶,百书楼里,几日来,日日夜夜,不间断地碰撞声,和喊叫声,不绝于耳,只是没有人去搭理,那叫声,越来越绝望,越来越绝望.......到了后来,甚至参杂进了哭声,那样惨绝的哭喊,在月圆之夜听来,别有一番凄凉与毛骨悚然.......

      夜半时分,那扇紧阖了数日的门,却“吱呀”一声轻启。在一个人影逆光走进的同时,又无声合上。而那人,不动不移,就只是站在进门寸步之地,默然无声地望着,那蜷缩成一团,趴伏在被扔甩了一地的书册间,瑟瑟发抖的身影。见着他抬起那张不过数日,就已经不修边幅,杂乱无章的面容,那脸上绝望的神情因为看见来人,而稍稍有了几分松动,他从地上艰难地爬起,蹒跚着走到那人面前,却是一咬牙,“嘭”地一声跪下,沙哑的嗓音带着从为有过的示弱和哀求,“师父........我求你.......”已经是月圆了,哪怕.......哪怕是让他回去,让他回去见上最后一面都好........然后......然后......

      没有错过他脸上绝望背后的坚决,默兮沉沉地叹息,无声地递出了手里的物件,雕工精致的银色边框内镶嵌着通灵的女娲补天的彩石所制的镜面,本不能跟普通镜子一样视物,却偏偏除了三十三重天上和地底魔域,能将三界所有事物映照眼前的宝物。而如今,递到了鬼刃的眼前,那镜面上,呈现的不是其他,而是......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他日日夜夜,从不敢忘,也没法淡忘分毫的脸。她怎么会那么苍白,那么虚弱.......浓浓的死气,终究还是漫上了她的眉梢,漫上天灵.......时间,终究还是到了么?接过那镜子,他捧在跟前,看见了,看见了她倏然滑落的手......本来会以为的痛,终究没有袭来。胸口像是突然少了一样东西,被掏空了,再寻不到痛的根源。他张开嘴,想叫,想喊,想哭,最终却是发不出半点的声音,就连空洞干涩的眼里,也挤不出半点的眼泪。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看着她的惊魂随着那朵莲花的陨落,从躯体里抽离,平静地看着一场没有眼泪的祭奠......无需伤怀,因为他会再见到她,马上......他突然笑了,笑得释怀,笑得期待.......可是,只一瞬,他的目光里的亮光如同碎星般凋零,捧住镜子的手无法自持地颤抖起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是场梦么?是场梦吧?是场他想要马上醒来的噩梦。

      “看清楚了吗?即便你现在死了,你也永远别想见到她。”默兮却是冷凛而无情地道,望着鬼刃瞬间颓败下去的容颜,有着淡淡的怜悯,“这是你们的命。你有郇山的担子要扛,而她,有她的路要走。你记着了,你,不过只是今生度她的劫。”一个软倒,默兮冷眼看着鬼刃跌回地面,手里,还颤抖着紧紧握住那面镜子,绝望地凝望着镜面,叹息过后,便是转过身,离开.......

      门,吱呀一声开启,再度合上。百书楼内,没有点头,只有月光从窗户外筛落进来,静谧地倾洒,那跌坐在地上,捧着镜子的人影沐浴在银纱之中,却也如月光一般的静谧,不动不移,恍如.......雕像.......

      没有人知道,那一天,默兮进到百书楼里,究竟给鬼刃说了些什么,但是,在默兮走后不久,百书楼里突然爆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兽吼,那是一种绝望到了极致的惨烈,响彻了月色皎洁的暗夜.......久久不绝.......

      数日之后,百书楼的历经历代掌门心血所布的结界,别人劈开,长发散乱,神色冷凛的鬼刃倒提长锋,立于被劈烂的门内,那双岑寂下去,如同深潭的眸子冷冷盯视着众人,恍如修罗.......

      “我......要郇山的掌门权杖。”那是他说出口的第一句话,狂妄,但却异常的平淡。

      掌门沉默,半晌无言,只是静静地打量他。倒是袁首诚忍不住了,跌声质疑道,“你凭什么?”被勒令闭门悟道的人,有什么资格这般狂妄地索要掌门之位。而且,那语气,竟不是要求,而是......宣告。

      斜扯嘴角,鬼刃笑得狂妄而轻蔑,却连正眼也没有看向袁首诚,“就凭......我能破十方阵,而你......想都别想。”

      那一天,鬼刃只凭自己一把长剑和三个初上山的新学徒,便轻而易举破了郇山曾经引以为傲数百年的十方阵,那柄长剑还一个不漏地纷纷在十大高手握剑的手上留下了痕迹。那就是后来,郇山闻名江湖的四象绝杀。然后,鬼刃接过了权杖,登上指星楼前的百米石阶,成为了郇山的新任掌门。权杖高高举起,那一刹那,鬼刃不再是鬼刃,“郇山弟子听令,四象绝杀杀伐过重,从今往后,不得掌门之令,不可随意施行。”

      “谨遵掌门令。”数千弟子在百米石阶下,匍匐躬身,声量,响彻云霄。

      从那一天开始,郇山上成就了一个让三界闻之丧胆的名字:鬼刃——

      凤轻岚再见到鬼刃的时候,几乎认不出他。这么多年来,终于也有一天,他再看不清楚鬼刃的心。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在那两坛酒空了之前,他们谁也没有开口。直到,坛里的酒液,涓滴不剩,凤轻岚蓦地将手一甩,空坛跌至地上,摔个粉碎。“我怎么也想不通,你怎么会当了郇山的掌门。”那个位子,他明明是从不放在眼里的。芳菲死前,他没能赶回去,现在.......却成了郇山的掌门。一夕之间,什么都变了。有些事,原本要开口的,可是,望着那双已然陌生的眼睛,凤轻岚却说不出来,他不确定,不确定,眼前的这个鬼刃,在知道“她”其实还在等他,会怎么样?会跟从前的他一样,想也不想就这么抛下一切回去么?他真的,没办法确定。

      “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这就是命。郇山的掌门之位,能给我我想要的,那我做做,又何妨?”鬼刃半眯的眼里,思绪,再难让人看穿。便是如同一汪不经波澜的死水,再激不起一丝的涟漪......

      “你想要什么?权力?地位?还是财富?”凤轻岚问得急促而嘲讽,他认识的鬼刃,不会在乎这些。

      “你不会明白的。”鬼刃嗤笑着斜睨凤轻岚,眼里,有一瞬,像是失望的光,稍纵即逝,嘴角的嗤笑泛起一丝幽苦,随即,陨灭,“是啊!你不会永远都明白我!总之.......就这样了。不用劝我,我既然已经走上的路,就不会回头。”话落,他旋过身,举步而走,背影孑然而孤绝。

      站在雨中,目送着那穿上银白道袍走远,没入雨幕中的身影,凤轻岚仰头无语,雨丝纷乱,霰落眼底。他嘴角牵起,却是欲哭无泪。芳菲.......这个人,还是你等的鬼刃么?那个你我都在乎的鬼刃,究竟......是被谁杀死了?

      翠竹掩映的百书楼,不期然间,让鬼刃想起了轻羽楼。蓦然驻足当下,他眸色沉敛片刻,突然对着身后的两名弟子开了口,“把竹砍了吧!我要种桃花。”话落,他举步而走,郇山绝顶,若是种上桃花,该是怎般的景致?今年种上,明年能看到桃花疏影,花雨飞谢么?人间四月芳菲,这最美的景致,穷尽一生,如何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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