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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几番相识,暗暗入眉低(三) ...

  •   醉月亭里不知何时已经摆上了一张栗木桌案,案上,宣纸铺展,一盏鼎炉白烟袅袅,淡淡梅花香须臾沁出,萦绕鼻间不去。那一袭水墨长衫,优雅从容的狼夜已经半立在那桌案前,居然丝毫不管方才这方亭内,还是血溅五步,手里狼毫在纸上飞舞,长指如梭,熟练而快速地兜转着那只狼毫,彩墨缤纷,时而点绿,时而化红,那姿势,那气度,若说是个饱读诗书,舞文弄墨的世家公子,绝对是有九成像的。这便是白茉舞冲进醉月亭那半掩的湘妃竹帘时瞧见的情形,是很赏心悦目不错,但是,她却没那个心思去欣赏,她只是拉沉着一张脸,嗓音冷凛,“我有事问你!”

      手里狼毫一顿一提,已经勾完最后一笔,搁笔于砚,狼夜敛目欣赏着纸上画作,神态间,像是极为满意。略一凝神,便是自蘸了浓黑的墨汁,在一角留白提起诗来,显然是丝毫没将白茉舞的话听进耳里。

      白茉舞如今心绪翻覆,见他这般爱理不理,加上心中有气,想想方才已经算是先礼后兵了,遂不再细思,一个跨步上前,来到他近旁,劈头便是质问,“狼主,小女子有事相询,不知能否拨冗?”那狼主两个字,咬在齿间,却是极重极重的。

      “画得像么?”无奈,狼夜却还是恍若未闻,反而是不答反问,询问起白茉舞,却是语带几许轻狂笑意。

      白茉舞蹙起眉,一手拽成拳头,警告自己冷静下来,却还是随着他的视线睨向他摊在案上,铺展开来的画纸。这一瞧,却是再移不开视线,双眸深处,甚至匆匆泛起惊诧。那画中百花盛放,百花旁上,一素衣女子半敛双眸,神色似喜非欢,眸色略带凄楚,别有一番清秋萧瑟之意,却丝毫不比百花逊色,反而携带着秋夜将近的凉薄,这没什么,最重要的是…..那画中人是她,居然是她?一旁的留白,用柳体提了几句墨字,力透纸背,入木三分,“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出自曹植《洛神赋》“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之句,因本文为架空背景,所以,只做此说明。)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他形容的……可是她?想不透是为何,脸色居然一阵热烫,白茉舞倏地垂下头去,不敢看他,一时间,竟也忘了自己找他,所为何事。

      狼夜何等精明,不过一眼间,已瞧出白茉舞眉眼间暗藏的羞涩,嘴角嘲讽弧度半勾,没料得,自小修道的挽花仙,也自是有一般女子的心绪。半垂的墨绿眼瞳里,幽光暗转,一手倒是极尽温柔地慢慢卷起那已经风干的画轴,“方才白姑娘说,有话要说?可是想通了,要告知本座想要的答案?”

      在那把低沉清韵的嗓音中匆匆回过神来,白茉舞恼红了脸,暗中斥责自个儿怎的会因一副画便乱了心神,却终是没有听清他方才所言,只是想起了自个儿之所以心急火燎找他的原因,眸色便是沉肃起来,“我大师兄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大师兄?”狼夜半挑起一道轩眉,手下动作一顿,像在思索,片刻之后,却是一脸无奈地耸肩轻笑,“谁啊?”

      “你别给我装疯卖傻!”白茉舞拧眉淡哼,“你狼主也怕是有近千年的修为的,会不知道我大师兄么?郇山剑派首徒,二十年前也许也曾让你狼主闻风丧胆过的‘一剑笑’秦舒寒。”

      狼夜却是低笑出声,满是嘲讽,“白姑娘都说是二十年前了?就算本座知道也不一定要记着,再要说什么闻风丧胆……”墨绿的眼瞳瞬时冷下,沉淀一如黢黑,鼻间冷冷一哼,“这三界之中,有资格跟本座较量的,只有那三十三重天上,据说三界最强的战神,破日神君寒朔。可惜,自从千年前神魔大战之后,兴许是怕了,或者是心中有愧,这寒朔居然躲在破日神殿,千年不出。说什么天地无敌,三界最强?战神?哼……改为缩头乌龟比较好!至于其他……这世上要让本座闻风丧胆的人,怕是还未出生呢!”

      狼夜无疑是自信也自大的,虽然笑着,但那神态之睥睨,眼神之沉冷,尤其是在提到寒朔之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白茉舞注意到那双深幽墨绿的瞳孔中,一闪而过的,像是……深浓的恨意。可惜,她无心去管他的闲事,也没必要去管,“算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淡淡撇唇,不置可否,他本也就没打算跟她兜圈子,“令师兄跟桃灼华的事,你知道多少?”

      一个名字,像是突然开启记忆之门的钥匙,却让白茉舞的脸色在瞬间灰白起来,好一会儿之后,她仿佛在狼夜没有注视,却又仿佛无处不在的目光中遁形,有些呼吸困难,讷讷道,“那个时候……我不过四五岁而已……”

      狼夜戏谑,嗤笑出声,自是不信的,“倘若一般人,四五岁的时候发生的事能记个大概自然已是了不得了。可是,白姑娘却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对于这个人的事,白姑娘,又怎么可能忘记呢?不过,你记得与否,或者记得多少,本座并不在意。总之,就是桃灼华身受重创,只余一口气就要魂飞魄散,到时便真是回天乏术。也不知令师兄从何处得知,便是带着她到了本座这桃雾潭。”

      “得知什么?不可能,我师兄就算是叛出师门,也万万不可能屈居于一处妖穴之中!”白茉舞回得铿锵,她不会相信。

      “有什么不可能?”狼夜还是闲闲适适地笑,手下不停,一径收拾着他那些散落一桌案的画具,“白姑娘如果足够了解令师兄,就该知道,他至情至性之人,又怎么可能明知道一个可能救治自己妻子的方法,而白白放过呢?”

      “笑话,你能有什么办法?”白茉舞嘲讽地笑了,“当日,桃灼华以血引灯整整七七四十九日,血气丧尽,之后,又因丧子之痛心魂俱裂,就算没有魂飞魄散,那也是精魂不在,你有什么办法……”倏然僵住,白茉舞陡然想到唯一一个可能性,望着狼夜的眼神,震惊而不敢置信,“难道……花园里那棵快要枯死的桃树……”可是这怎么可能?大师兄他怎么能……?

      “以记忆见长,果真……是名不虚传呐!”瞳色幽幽,狼夜暗垂了眼眸,眸中深邃难辨,低低沉吟着,薄唇勾起一抹难解的弧度,“没错!令师兄便是要借本座桃雾潭一方山水,让桃灼华重生。”

      “重生?”白茉舞像是受了极大的冲击,面色如土,双唇难以自持地抖颤着,“所以……我大师兄……二十年来,宁愿守着一棵半死不活的桃树,也不肯回郇山,不肯做回秦舒寒吗?”不是第一次明白,那本该跟他们势不两立的桃花妖对大师兄来说是怎般特殊的存在,二十年前,他可以为了她叛出师门,就这么把师父,把师兄弟们,把她,撇在了身后。二十年后,她却得知,近二十年来,他还是对那女妖不离不弃,甚至放弃了他曾经拥有的所有一切,一无所有,只为守着一株已经不能再对他笑,不能跟他说话的半死桃花?爱或恨,还要多浓,还要多重?她的大师兄,从前武林之中的青年才俊,师父眼中的得意与骄傲,师兄弟们的崇拜和敬仰,她的……父亲与兄长兼并的特殊存在啊……

      狼夜的目光因白茉舞难得示人的黯然和哀戚而略暗了几分,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却是笑了,那笑,狡黠而残冷,“当然了,吃力不讨好的事,本座是不会做的。”

      “你让我大师兄帮你做事?”白茉舞陡然反应过来,哀戚的神色转而戒备地盯视着狼夜,问得小心翼翼,“你让他做什么了?”这个残忍而嗜血的狼族之主,自然不是好相与的角色,而大师兄……那般干净而阳光的大师兄,也因为那一份禁忌不得祝福的爱,就这么被血腥和杀戮笼上了阴霾么?白茉舞不得不怕,一刹那的功夫,本就不好看的脸色,瞬间刷白。

      狼夜又怎会不明白白茉舞心中所想,当下,却是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太过狂肆,也太过不以为然,“白姑娘,本座手下并非无人可用,令师兄即便是武林才俊,终究只是一介凡人,本座还没落魄到那般地步。只是……本座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对郇山剑派再熟悉不过的人。”

      白茉舞迷茫的心一沉,陡然明白了狼夜话里的深意。是稍稍松了一口气的,心,却抽疼了起来,所以说……大师兄当真是背叛了郇山?那么……她记忆超常的事,她可能知道那本书内容的事,也是大师兄告知狼夜的么?也是大师兄么?心,瞬间转凉,白茉舞有些承受不了地闭了眼,将满腔的苦涩逼退,不愿在目光里流露分毫,在狼夜面前,她不能软弱。

      狼夜暗垂眼眸,眸底全是残戾的冰冷,薄唇边的笑意如刀冷锐,“当然了,这只是之前的,以后……难保不会!”他慢悠悠地说着,眼角余光瞥到白茉舞倏然抬头看他的眼里,全是惶急,他的唇角再度上勾,“你知道的,令师兄对桃灼华情深至极,倘若本座告诉他,要桃灼华重生,还需他每日以血喂养,是别人的可以,或者……只能是他的,白姑娘觉得……他会照做么?”

      好狠。白茉舞不愿意承认,狼夜将所谓的人性看得太过透彻,他能掌控住一个人心底最软最疼的地方,加以利用。而这一回合,白茉舞已经预见了自己的惨败。苍白着一张素颜,白茉舞抬头看他,即便是万劫不复,她也要个明白,“所以……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狼夜终于是回头来看她了,那笑容间除了狡黠,似乎还有几分阴谋得逞的得意,“本座要的是什么已经不只说过一次,白姑娘应该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只是,本座实在是好奇,见到了久违的师兄,不知道是不是能够刺激到白姑娘的记忆,刚好记起一些……不小心遗忘了的东西?”

      虽然早料到会是这样,但是,白茉舞的神态跟狼夜的得意相比,确实是难看得紧,一阵青一阵白,努力地深呼吸着想要平复胸腔间的怒火,却成效不彰,胸口还是在怒火旺盛中上下急速起伏着,片刻之后,所有的怒火只能狂燃在眸底,怒瞪着某人,而后,从齿间冷冷挤出两个字,“卑鄙!”

      狼夜却像是全不在意,反而是称许似的笑了起来,几许狡黠,几许得意,“多谢称赞。”那望着白茉舞半眯起的墨绿眼眸里,闪烁着难得的笑意,反而就像是白茉舞是他的知己似的。白茉舞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在心头暗忖,狼族的皮,显然是很厚的。轻一摆手,狼夜信步一迈,身形晃动,下一刻,身形已在醉月亭数步开外,清朗的声音从那处忽远忽近地传来,“对了,你可以慢慢考虑,本座不着急的。否则,之前的十来天,本座也不会刻意给机会让白姑娘沉淀情绪了。”

      白茉舞蓦地瞠大眼,他的意思是……望着狼夜已经走远的身影,白茉舞心头是又惊又气,难怪这么十多天来,她都等不到大师兄,原来是他……

      夜,已经很深了,白茉舞却是说什么也睡不着了。不过是短短的一天,发生的事已经太多,多到她有些难以负荷。惊喜悲怒,她竟在一日之内尝遍,当真是五味杂陈。不管是见到大师兄的冲击,他不愿认她的失落和痛,还有接踵而来的,狼夜的威胁……脑袋有些轻旋,白茉舞心想,今天发生的事果真是太多了。只是,从前,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绝狼夜,不管他要怎般折磨她?可是如今扯上了大师兄…….她又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白茉舞额角有些抽疼,忍不住闭紧了眼,手指轻轻按揉着酸痛的鬓角,霞影纱的房门上一道暗影匆匆闪过,“谁?”她蓦然睁大了眼,眼里精光一闪,她蓦地旋身出了追出房门,一手习惯性地往腰间探去,倏地落了空,她一愣,这才忆起,早在她在桃雾潭的地牢里醒来的那一天起,随身的挽花剑就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是被狼夜收去了。怔忪间,她人已经来到门外。夜风携着许许花香扑面而来,缠绕上飞舞的发端,之前所有的警戒和困惑,在低头瞧见被油纸包裹得很好,摆放在门口,微露出一丝亮红的冰糖葫芦时,便是烟消云散。慢慢蹲下身去,白茉舞极其缓慢而慎重地捧起那支冰糖葫芦,那纤长白皙的手指有一分难以察觉地轻颤。慢慢剥开那油纸,将泛着甜香的冰糖葫芦捧到眼前,那晶莹亮红的颜色煞是爱人,将一粒裹着糖衣的山楂含在嘴里,酸酸甜甜。果真,还是多少年前,还是扎着羊角辫的她,最爱的模样和最爱的味道。嘴角牵起好幸福的笑痕,却有咸湿的液体决堤似的涌了出来,不知不觉,便是满腮。泪不绝,笑不断,那在夜风吹拂,墨色笼罩的门庭前,蹲在地上,含着冰糖葫芦的白茉舞或许在旁人看来太过怪异了,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晚上,她的心是怎么被幸福的微疼反复折磨着。

      虽然没有看到人,可是,她心头已经有了答案。没关系,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认我,可是,你还记得啊,记得你的小茉舞最爱的冰糖葫芦。在月正中天时,房前的花园里除了风声,别无人息。白茉舞终于撑起已经麻痹了的身子缓慢站起,嘴上低低喃着,“大师兄,有些东西我会帮你守护的,不管需要多久,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一阵风起,她蓦然想到什么,空茫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惶急,“都这么久了……师弟……师弟应该已经平安回去郇山了吧?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她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似的,一径重复着,脸色却是越来越白,下一瞬间,她却是蓦然拎起裙子,没命似的冲进了黑沉的夜色之中……不行,她要出去,她一定要先出去才行,一定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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