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几番相识,暗暗入眉低(二) ...

  •   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她一径在花园里半掩在花丛中的鹅卵石小径上踱着步子,这条路怕是都被她踩出深深的足印来了。满园的花团锦簇,芳香扑鼻,却都不能让她在意,她只是不时抬头望着月洞门的那一头,那里,是那一天惊鸿一瞥时,有个中年男人蹲在那里的一株半死不活的桃花树。白茉舞在连续等了好些天之后,原本的冷静一点点被焦灼所消磨殆尽。一直等了这么些天,她还是没有见到她之前看到的那个人,难道…..真的是她看错了?半拢起眉心,白茉舞已经在数天里无数次的质疑自己,又无数次地不肯放弃哪怕一丁点儿的期盼,所以,即便理智告诉她,就算再等下去,只怕也不会是她想要的结果,每日的这个时候,她却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脚,非要来到这里,非要等到天色擦黑。即便结果,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再失望。

      暗暗垂下眼,那浓密的羽扇如同两只敛翅的蝴蝶。白茉舞无疑是美丽的,只是,她的美不是柔弱的蒲柳,而是婆娑的胡杨。是在这桃雾潭中关久了吧?她怎的也有了这般伤春悲秋的心思?她是郇山剑派的白茉舞啊,自小被教导要独立,要坚强,要冷静,而那……不过只是又一次落空的希望而已,是啊……只是一个已经做了二十年,而一再落空的梦…….而已。低头咬唇,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该收敛起所有负面的情绪了,现今她已经身陷囹圄,怎么还能有心思去想这些?浅浅一笑,她虽是心中失落,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告诉自己,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明日她不会再怀抱着那一丝希望。蓦然转身,却就在那一刹那,那道灰蓝布衣的身影倏地闯入眼帘,不就是她心心念念想要寻觅的熟悉?是他,居然……真的是他呼吸,突然僵窒了,胸腔间,说不出是因为喜悦还是其他,闷闷得痛。她却是望着那如同那日一般无异蹲在那株桃树前,殷勤铲土,面色温柔的中年男子……记忆,突然呼啸而来,清晰,一如昨日……

      白茉舞有的时候,其实是有些恨自己不似一般人的记忆力,但是这一刻却又由衷感激着上苍赋予她的这项能力。不然,她不会在第一眼间,就已经认出二十年前的故人,即便他二十年前的光华,二十年前的意气风发,二十年前的神采飞扬在他的身上已经不复存在,有的,只是颓丧,邋遢,甚至…...绝望。突然想哭,白茉舞却是抽抽鼻子,而后,抬手抹去眼角的泪,走上前去,一步一步,终于是靠近了那背对着她的人,在他身后站定。一记烂熟在胸口二十年的呼唤,在终于能够开口唤出时,却是从未想过的艰涩,伴随着略略沙哑的声音,像是被风撕碎,“大师兄——”

      她是个怪人吧?因为只有怪人才会对即便只是襁褓当中的事情,也能记忆犹新?对上那仓促回头,色彩已经暗淡,却一瞬惊诧的眸子,白茉舞笑了,这才发现,有些本来以为已经遗忘了的记忆,居然就在这么四目交接的顷刻间就翻涌了上来,一幕一幕,居然都是那么的清晰,仿佛,就只是发生在昨日。

      那是她第一次闻到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吧?那些浓稠的味道即便是在清香四溢的茶园里也难以掩盖。还记得,那是个初冬的早晨,那些雪白可爱的花朵便是绽放在了翠绿的枝桠间,茉莉,想来,是一种很矛盾的植物吧?明明是那般玲珑婉约的花朵,却是偏偏要绽放在冬日里,不像梅般孤傲地傲雪迎霜,但却也是一鼻的馨香。那些雪白的花朵却是因方才的一场打斗,被扫落了一些。雪白的花瓣染上血的殷红……对比强烈的惨艳……她的身边已经横七竖八躺了好多具尸首,那……甚至就有半压在她身上的,她的爹娘,这座茶园的主人,却最终惨死在马贼乱刀之下的爹娘。她能记得的也就那些,想来,那个时候,她是乖巧的,即便是在那样一场灭门之灾当中,她也是在娘亲的怀抱里睡得安详。即便后来醒了,也是不哭也不闹,直到这个时候…….那个时候的她,想来,是不懂得害怕的,毕竟,一个不过三个月大的婴儿,怎么可能懂得什么叫害怕?她哭,只是因为她饿了,也冷了,而在她的认知里,唯一能取得食物的渠道,就是哭。只是,那一天哭了好久,还是没有人理她,空寥的茶园里,只有她的哭声,一声又一声,却慢慢嘶哑过去……

      “师父……这里还有个娃娃!”那是道很是精神,却有些奇怪嘶哑的嗓音,也是到了许多年之后,白茉舞才知道,那嗓音之所以奇怪,是因为那是少年的嗓音,直到很多年后,当日的少年长成了男人,嗓音里从前的嘶哑变成了低沉和清越,她才不知道,当日里听来如同天籁的嗓音,果真是很好听,很好听的。

      少年瘦高瘦高的身形裹在一件干净的旧白长衫里,即便是在冬日里,他也只是着了一件薄薄的外衫,背后一柄包裹在布巾当中的长剑,只露出剑柄和些许剑鞘,乌黑的颜色,泛着浩然正气。她被一只干瘦但却有力的手臂抱到了怀里,想来,她当时的表情是很谄媚的,据后来那个已经长成男人的少年说,就是因为她那副因为肚子饿,委屈而讨好的表情,他就决定了,以后都要喂饱她。就在捡到她的一刻钟前,随师父一道游历的少年已经将那群马贼全数剿灭,只是,意外,捡到了一个命大逃过一劫,还一副饿扁样儿的小婴儿。道士打扮的师傅原是要把女娃送给附近的农户抚养,无奈少年却是死抱着不放,爱煞了小婴儿软嫩软嫩的模样,硬是要抱回山上去。道士师傅却似乎是总拿徒儿没办法,只得答应了。还记得那少年抱紧着她,逗弄着她,满嗓笑意的声音,“茉舞……小茉舞,我们回家了……”茉舞,茉舞,白据说还是她本来的姓,但从那天起,她有了名字,茉舞,白茉舞。也多了一个师父,虚阳子,多了一个师兄,秦舒寒。

      回到郇山,在她开口说话不久的一天,师父偶然间发现了她在记忆上的天份,于是,便对她悉心教导了起来。在那之前,她却是跟着大师兄长大的,吃喝拉撒睡都是由那个半大的少年照料,从手忙脚乱到驾轻就熟,旁的师兄都笑他成了小娃儿的奶娘,他却是笑着挥挥手,毫不在意,间或还会高举着因为被喂得白胖,而愈发可爱的小娃儿,好不骄傲地炫耀着,“我家茉舞多可爱!长大之后,就是个举世无双的大美人呢!”记忆中,大师兄是很爱笑,很爱笑的,那笑声很好听,仿佛揉进了郇山上最动听的春水,夏雨,秋叶和冬雪,那是她最爱最爱听的声音。他还很爱捏她的脸,很喜欢看着她圆嘟嘟,粉扑扑的脸蛋在他的蹂躏下变了形,然后,他就会笑得更快乐。就在她三岁那年,他背起长剑,拎了包袱,要下山去独自历练之时,也是笑笑地半俯下身子,与她平视,然后又是捏了捏她的脸,笑着便是冲她扮了个三界无敌丑的鬼脸,“茉舞小坏蛋,乖乖待在山上等天下无敌师兄回来,不听师父和师兄们话,回来,可是会抽你小屁股的哟!”然后,便是又在那张小脸上捏了一把,便是吹着口哨,极其欢快地迈开了步子。跑跳了几步之后,回过头来冲着站在山门前,一只手乖乖牵着师父的她挥了挥手,即便到了现在,她也还记得那天他离开时候的光景。漫天飞絮般的白云在他身后苍蓝的天空上铺展开来,衬着那张神采飞扬,笑咧着嘴的脸孔,也许,是她今生最难忘,最难忘的铭记了…….那样狂肆阳光的笑容啊……

      可是,如今,面前的中年男人自然已经找不到半分与当年那记笑容神似的,年少的轻狂和拖跳,但是已经镌刻进记忆深处的熟悉,又怎会错认?那是她的大师兄,那个对她来说,算是最重要的人啊。可是……就在那句哽咽的呼唤艰涩地唤出口时,她略略朦胧了的目光却是瞬也不瞬地凝视着那抹蹲在桃花树前的男人。注意到他的身躯微微僵了片刻,便是有些怔愣地抬头看她。确实是他,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无数次倒影过自己小小身影的眼睛……原本含着的泪突然倾泻而下,“大师兄……我是茉舞,你的小茉舞!”不是错觉,那双眼睛里,有惊诧,有不敢置信,种种情绪浮现,但都是稍纵即逝,那么短暂。短暂到就连她也觉得,那不过是错觉而已。只是,在她震惊的眼神中,便是瞧见那男人已经收妥了铲子,水壶,花剪那些工具,便是不发一言地越过她,要离开。“大师兄?”她不由自主跟上前去,一只手伸出,下意识地想要跟小时候一样,牢牢拽住他的袖子,向他撒娇,向他耍赖都好,可是……她的手,却终究没有拽上去,只能僵硬在半空中。她不解,他不相信她么?还是……她变得太多,他认不出她来了?是了,二十年了,二十五岁的她跟五岁时候的她,该是天差地别了吧?

      “姑娘认错人了!”平板的嗓音带着毫无情绪的波动,沉郁地响起。而后,男人便是再度迈开了步子。

      略略一怔,心,有一丝刺疼。白茉舞却是在他再度迈开步子时反应了过来,几个快步冲到他跟前,硬是不由分说扯住了他,心里的情绪太多,她已经难以承受,便是随着泪水一路崩溃了,紧扯着他的衣袖,便是跌声哭喊了起来,“我没有认错!你跟我都知道,我不可能认错的!大师兄,你到底怎么了?这二十年来,你到底去了哪里?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会是一直待在这桃雾潭中吧?难怪这二十年来,她一直暗中查他行踪,却是一无所获。谁能料到,堂堂郇山剑派首徒,当日最受器重,最热门的掌门候选人,会落魄到狼族之主的栖身之地?她不愿相信,她的大师兄,那般自傲,那般桀骜的人,怎堪……怎堪这般的折辱?

      “我不知道姑娘在说些什么,你真的是认错人了!”声音,还是之前的平板,不怒也不火,他像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目光,却是没有朝白茉舞递去一眼。

      “我没有认错!我知道你是谁,你也知道我是谁?可是,你为什么不认我,你为什么不肯认我,大师兄?”白茉舞用力地摇晃着他,眼泪纷飞,所有关于冷静的教导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心一阵阵抽痛……大师兄……大师兄怎么会不认她?为什么?

      “姑娘,你真的认错人了!”还是平板的嗓音,还是一径重复着。

      “好!”白茉舞却像是在瞬间冷静下来似的,却连伸手拭泪的动作也免了,一个横步,跨到那男人身前,一双淡静却因泪水洗涤过后,更显清亮犀利的眸子定定望着某人,一字一顿,说出了诉求,“你既说我是认错了人,那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的眼睛?你为什么不敢?堂堂郇山剑派的秦舒寒是这般鼠胆的人么?你就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再告诉我一次,是我认错人了?”堂堂郇山剑派,以记忆见长的挽花仙白茉舞会认错人么?而且是认错她生命中,那么重要的人?

      那人,却是慢慢抬起了头来,那双即便经年不见,还是熟悉一如往昔,却也陌生恍如隔世的眸子,就这么缓缓对上了白茉舞的视线,没有移动,没有闪烁,就这么一路望进了白茉舞的眼里,心底,已经因冰冷而连疼痛也只剩麻木的心底。“我,不是姑娘要找的人!”致命一击,他不认她,甚至抛却了秦舒寒的身份。或者,他早抛去了,就在他不惜背叛师门,弃山而走的那一天?正如那日在师父面前的挥剑相断,那句铿锵坚定的咆哮,从今往后,郇山剑派,武林江湖,不再有‘一剑笑’秦舒寒,有的,只是一方陋室,粗茶淡饭,守着妻儿的山野莽夫,秦大。是的,她想起来了,他早已经不是秦舒寒,他早为他心里,那个比她,比师兄弟们,比师父都重要的人,抛却了自己。望着,就丢下这么一句话,那男人终究是越过白茉舞,离开了。而白茉舞就这么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太多的记忆,太多的困惑,与太多的刺疼让她的泪,难以负荷……

      蓦然感觉到身后有人的伫立,她的神思和理智都在瞬间回笼,即便是身陷囹圄的现在,她也不要让这里的人,不,是妖,瞧见她一丁点儿示弱的模样。极快地抬手抹去了眼里的泪,她回过头刚好瞧见了那一袭彩衣,从来便对她没有过好脸色的蝶舞,只一刹那,已经有了决定,在蝶舞开口之前,她的嗓音已经淡静而坚定地响起,“我有事要找你们狼主!”她不会放弃。该弄清楚的事情,她一定要弄清楚。

      蝶舞眼里,一抹暗光匆匆闪过,狼主……还真是料事如神啊。“狼主在醉月亭等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