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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苍天无泪,只道是旧忆(终篇) ...

  •   碧纱所糊的窗户透映着窗外一丛碧竹,隐隐绰绰,疏影淡淡,却又分明通直清雅,风儿轻拂,竹叶沙沙作响,窗上竹影随之晃动。外头,却不知何时下起了雪,洋洋洒洒,如盐轻细,落在叶梢上,细润无声。厢房内,燃着火炉,熏得暖暖的,将严冬牢牢锁在了房间外头,不透半丝冷气。更遑论那床用特意寻来的千年雪蛟绡制成的轻薄保暖的锦被,更是暖得让人沉浸当中,不想起身。

      杏色的床幔低垂,一手斜撑起脑袋,狼夜就这么歪在枕上,双眼一刻不肯稍移地定定注视着枕畔沉睡的人。她睡得好沉啊!修长的手指轻点上白茉舞的眉心,极缓极慢地勾勒过她的眉眼、轮廓,那双墨绿近黑的双瞳深邃温柔,嘴角含笑,也是脉脉温煦,只是,下一瞬,一个嗓音在耳中回响起来的同时,让他的手指、笑容都在瞬间僵凝,眸中的笑意柔情眨眼间黯淡沉凝。

      “姑娘身上之疾虽属罕见,老夫却也是偶然见过的。什么时候老夫年纪大了,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确实有过这样一个夫人来向老夫求过医。老夫见这病症奇特,便也一时心痒难耐,允她同住药庐之中以便老夫研治。初时,她的症状也与姑娘相似,都是慢慢地不记事了,老夫诊治良久,也说不出确切的病由。只是,这病态一直发展下去.......”

      “如何?”

      “姑娘日渐衰退的不只记忆和脑子,还有生元......她能记的事会越来越少,能记的日子越来越短,现在还能记上三月,跟着只会记得两月,一月,一旬,五日,三日......直到有一天,一日也再难记住,到了那个时候........公子爷,可定是要早早明白的好.......”

      “没有别的办法吗?”

      “此疾同为老夫终身遗憾,花费毕生心力找寻医治之法,终不可得。所以......请公子爷见谅,老夫实在是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这多重,多痛的四个字?仅仅是个字给了他怎样深沉的绝望和哀恸。僵凝在白茉舞眉间的手指慢慢曲起,却是一寸一寸握成了拳头,蜷在额间,却仍然没能遮去眉眼间的不甘与苦痛。自以为三界纵横,自可擎天架海,奈何今日,却连心爱的女子也难以留下么?不!他是狼夜,他是至尊的万妖之主,更是魔界少主,他早说过,茉舞是他的人,即便是阎罗王来抢,也要看他允或不允。是啊!茉舞,你得伴我身边长长久久,永生永世,绝不允你先我而去,留我一人,绝不!

      须臾间,他定定注视着的那人,原本舒展的眉心像是不堪其扰似的轻攒起来,好一会儿后,沉睡中的白茉舞眨了眨浓密的眼睫,极缓极慢地睁开眼来,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狼夜便已不动声色敛去脸容之上适才的种种阴郁和不甘,转而轻柔和煦地笑了开来,“不是睡得正好,怎的却醒了?莫不是我吵了你的安逸?”

      像是已经习惯在一睁眼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这样笑着的他,白茉舞犹有几分睡眼惺忪,却也是弯起嘴角,笑了,笑弯了眉眼,笑柔了五官,从前的刚烈英气渐渐被日渐浓郁的妩媚与娇柔,“你日日都是不出声的,却也是日日用这目光把我给‘热’醒了呢!”说着,便是猝不及防地一个半弹起身子,不由分说就伸出两指狠狠夹上狼夜坚挺的鼻峰,倒是当真半分留情也无,只捏得那鼻尖变红,她才笑吟吟地松了手,退开来,可是这么一眼望向狼夜红着鼻尖,一脸拿她无赖的模样,她又是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可爱,真是可爱,真从未曾想过我们狼主也有这般可爱的时候呢.......”

      狼夜摇了摇头,却最终是拿她没辙似的,无奈而笑,眼眸深处却柔和满载着满满的宠溺,“还要睡吗?天儿还早着,还可以再睡一会儿的。”

      白茉舞好不易歇了笑,却是摇了摇头,道,“不了,既然醒了,就起身吧!这样能睡,总没有睡够的一天,更害怕哪一天就这么睡过去了,可怎么好?”她玩笑似的调侃道,却在瞧见狼夜因着不赞同而冷厉下来的脸色时,白茉舞这才惊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她素来知晓他是最介意她说丧气话的,于是,赶忙吐了吐舌头,越过他的肩头,刚好瞥见他身后那碧纱窗外飘洒的雪影,便是笑着转开话题道,“咦?几时下的雪?你这别馆建在竹林之中,雪景该是别有一番风味,快些!我要起来看雪!”话落,她倒是像个小女孩儿似的好奇欣悦地自床榻之上跃起,随便操起床头搭挂的一件薄袄,往身上一披,便是光着脚丫跃下床去,几个箭步冲到窗边,不由分说就是伸手想要开窗,一只指节分明的修长大手自她肩头伸出,按住了窗缝,她的力气与他如何较量,一时间,自然是开不了窗了,于是回过首去,白茉舞便是嗔怒似的一瞪眼。

      狼夜咧嘴一笑,耸肩却又是莫可奈何,将手里的雪白狐氅抖开,披上她的肩头,将她这些日子不知如何养都养不出半丝肉的身子围了个密实,这才道,“外面还在下雪呢!怎么也得先穿暖和了才是!”

      白茉舞这才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将温温的小手也一并笼在狐氅之中,狼夜便也信手推开了窗户,一阵冷冽的风便卷着吹在脸上,好在风不大,也只是卷进了几瓣细碎的雪花,落在脸上,被体温熨化,冰冰凉凉的,倒别有一番爽洌的滋味。狼夜已经不知何时站定在了白茉舞身后,抬起双臂,将她密密环抱在自己怀中。两人一同望着窗外,竹林深深,雪花霰落,洋洋洒洒,青的竹,白的雪,都是清爽雅致得紧,一时间,就这么望着,也有几分遗世出尘的味道,有那么短短的顷刻,竟恍惚间,这个天地,就只剩下他们彼此,这般拥抱着,便能走到千年万年,长长久久。

      不知过了多久,雪渐渐下大起来,扯絮一般漫天飘洒着鹅毛般的雪白碎片,仿佛不过是顷刻间,竹林的青绿有一大半便被雪被覆盖,青衬着白,雪掩着竹,风姿清韵,美不胜收。骤然一声腹中空鸣却坏了这一番清雅的景致,狼夜与白茉舞都是一愣,而后,不约而同失笑出声,只是,白茉舞的脸上却染上了两抹羞赧的殷红,却是抬起眼,嗔怒似的扯了扯笑不可抑的狼夜衣袖,道“你还笑,人家可以是饿了呢,夫君大人,难道不该先填饱我的肚子么?”

      “好!好!好!倒是为夫的不是了!娘子请稍待,为夫的这就去给你张罗吃的。只是......”狼夜笑得莫可奈何,这般迭声笑应着的同时,却是将她扯离了窗边,还顺手合上了窗户,“只是你却是不能再站在这窗边了,这天儿是越冷了,我不在这房里看着你啊,只怕你一时贪景,就伸手去接雪了呢!”像是被看破了心事,白茉舞倒也不敢辨,也心知他是关切她,所以终究是笑着撇了撇唇,由着他了。狼夜这才放宽心来笑道,“那娘子就乖乖呆着,为夫这就为你洗手做羹汤去。吃面片汤好了,虽然你之前没有吃过,我倒是见你吃得香,所以特意跟那厨子要了配方,这就去做给你尝尝。”

      “面片汤?我什么时候吃的?”白茉舞却是狐疑地一蹙眉,下意识地便是这般问道。狼夜面上的笑容刹那间僵滞住,脸色整个刷白,白茉舞却像是突然发觉了什么,脸上血色褪去,却是咧开一抹笑,牵强道,“啊......是那个面片汤啊,瞧我这记性!嗯!是很好吃呢!那就吃它吧,我就等着尝尝夫君大人的手艺喽,可别让我失望才好啊!”

      “呃.......那你先忍着,我这就去,很快的!”狼夜脸容极快地恢复了稍早的神色,这般应了一句,便极快地迈开脚步,开门而去。

      房门合上,门内,白茉舞牵强的笑容瞬时消失了,眼眸中的悲凉和绝望转瞬漫溢,明明知道彼此都知道,还是这样粉饰太平,当作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真的,好吗?

      门外,狼夜第一次像是失去了浑身的力量,狼狈地跌靠在墙壁之上,扶着墙壁才能勉强站稳,垂落在身侧的手颤抖着再颤抖着,却久久才终于紧握成了拳头,那不过是数天前的事,所以.......所以只剩几天了吗?竟.......只剩几天了吗?

      房门再度开启时,狼夜端着一大碗公的面片汤重新走进厢房时,一贯一袭白衣的白茉舞正坐在妆台前梳着发。“我来——”将手里的碗放在桌上,狼夜走至她身后,接过她手中的木梳,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梳顺她的发,从头顶到发梢,一梳,便这般,梳到了尾。只是,下一瞬,有一抹刺眼的白却刺得他手一缩,眼一滞,心一痛,只能这般死死看着,半晌动作不了。

      “怎么了?”白茉舞一愕,困惑的双眸抬起,从镜中对上他的墨绿双瞳,狐疑问道。

      眸光极快地闪掠,顷刻间,狼夜已经敛去所有的思绪,若无其事地淡笑起来,“没事!我只是在想,我娘子是这般的美人,得要梳什么样的发髻才能衬得起你。”

      “是吗?刚才莫不是出去的时候,吃了蜜,嘴怎的甜成这样?”白茉舞却是扑哧一声低笑,手往后一递,不客气地轻掐了他手背一记。

      狼夜双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暗影,反笑道,“为夫一直以为,只要对着我家娘子,我的嘴就一直甜的很呢!好,现在就来瞅瞅,该给我家娘子梳了什么样的发髻才好!”话落,他执着木梳滑过她的发丝,眼瞅着他修长的手指在绸缎般的发间翻转,穿梭,不消片刻,就为白茉舞挽起一个简约大方的发髻,也一并将那一缕刺眼的惨白藏在了发髻之中,用其他乌黑的发丝掩住,密密实实。“好了,真美,不是吗?”将一只素雅的玉簪插入发髻之上,狼夜俯下身,自身后环抱住她,目光与她在镜中相遇,痴痴缠缠,再难分彼此。

      “怎么样?好吃吗?”将那一大碗公面片汤往白茉舞面前一搁,眼看着她小口小口优雅地吃着,狼夜却是眼儿不敢眨,难得流露出一丝紧张的紧盯着她,过了好半晌,实在是看不透她面上的情绪,究竟是好吃,还是不好吃,终于是绷不住颜面地小心翼翼问道。

      小口咀嚼着口中有几分嚼劲儿的面片,白茉舞倒像是极严苛似的评判了许久,像是丝毫没看见他焦切的脸色,慢条斯理得很。好一会儿后,才像是施舍似的点着头,朝他咧开嘴,笑道,“味道嘛.......还不错,只是这卖相......实在是难看了点儿吧.......”掌握不了火候,打分的面片都搅成了面糊糊,“不过......能让狼主大人为我洗手做羹汤,小女子,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呢.......”

      狼夜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反应过来时,却是没好气道,“所以你刚才没开口,是故意逗着我玩儿,让我着急的是不是?你啊.......真是越来越皮了.......”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狼夜倒也是不以为意,笑得无奈而宠溺,他倒是宁愿她皮着,过往的她,活得太过自律太过压抑,这般释放着自己,是他最乐见的。只是,“我就说嘛,不过就是做个面片汤,哪有能难倒我的!”下颚一扬,某人一贯不可一世的面目又呈现出来,可是得意得很呢!

      “不饿吗?”半张的嘴,被骤然塞入口中那一团搅成面糊糊的面片给堵住,眼瞧着某人那双墨绿双瞳瞪起,却是有口难言,白茉舞心情甚好地笑了开来,笑眯起了一双眼,闪烁一如星辰。

      狼夜摇摇头,拼命将口中的面糊糊咽下,却在某人笑眯了的双眼注视中,无奈地认输。眼看着她埋头吃得欢快,那样的笑容映入眼帘,他突然觉得方才一贯不可一世的自己,在厨房里的狼狈都是值得了。唯一庆幸的是,没有人看见,所以啊.......虽然是心甘情愿,不过那样丢脸的事,所幸没人知道,万幸啊万幸......只是,弯起的嘴角却在下一瞬间僵凝,耳后蓦然的一阵让人惊颤的寒意拂来,在察觉到那股房间内骤然凭空多出来的气时,他已经警戒地一个回身,将白茉舞往身后一扯,“哐啷”一声,那碗吃了小半的面片汤摔落地面,跌了个粉碎,汤面四溅。溅起的汤汁污了白茉舞雪白的裙裾,狼夜却连低头去瞅上一眼的时间也没有,便是戒备地死死盯着前方。他很紧张,白茉舞知道,即便他面上仍然是挂着闲适淡定的笑容,可是他箍在她腕间的手很紧,紧到她生疼。狐疑、困惑,重重一如阴云笼上心扉,她缓缓将视线从紧箍在自己腕间,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泛白,甚至还不知为何颤抖着的手,移向他注视的方向,那里,本来只有两个人的厢房里,那掩映着一窗碧竹的碧纱窗前,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道人影,白衣蓝绣,长发掩映下,脸容精致的男子,可是.......是错觉吗?从来不曾怕过什么的狼夜,在紧张,因为......面前这个男人吗?

      “神君何故在此?这里可并非桃雾潭.......”轻拧了一下眉,狼夜淡淡笑问,笑意却未渗透进冷厉的双目之中,嘴角含着讥诮的戒慎,半个身子挡在白茉舞面前,将她密密护卫在身后。

      “本君去了桃雾潭,知晓你不在,几经波折下才找到此处。你倒是好,如花美眷,风花雪月。”焚渊倒还算难能可贵地耐心,只是眉却下意识地拧着,望向狼夜身后,探出双目的女子,再瞅向狼夜冷下的双瞳中隐忍掩藏的戒慎,眸子深处像是掠过一丝暗影,而后,狭长的凤目微微一挑。

      “看来神君定然是有要事找本座,既是要事,还请神君移步,外厅相商。”眸光闪掠,狼夜已经这般笑道,就想着将焚渊带出去,不管是不是他多虑都好,这个焚渊是个高深莫测到连他也无法真正看透的人,只是,他强大的力量还有深不可测的心思,甚至是偶尔的狂乱,都让他下意识地戒备,所以,不能让茉舞与他共处一室才是对的。

      嘴角一扯,焚渊却是若有所觉地越过狼夜的肩头,瞟向他密密护卫的身后,一缕青丝,一抹裙裾,却怕是某人满心牵挂。“本君自是有事相商,不过短短几句话,无需移步。你可还记得你与本君的默契么?有你相助,本君倒也可更加轻松些,何况.......你也想你的族人能够重获自由,共襄盛举吧?”

      焚渊从来没有想过狼夜除了同意之外的其他答案,因为狼夜万妖之主的一诺千金,因为他深知狼夜的野心,还有隐忍千年,为了重振魔族的迫切。他们不过是各取所需,各得其所罢了。狼夜不会拒绝,有了狼夜,他无疑如虎添翼,而他,却是狼夜绝对不可能愿意舍弃的助力。

      可是,狼夜却是在一拧眉间,没有半分的疑虑,没有半分犹豫,便是道,“抱歉,神君,不管是什么事,本座现在都没有精力,没有心思管,再说......”略略停顿,墨绿近黑的双瞳往后一瞟,下意识地侧眸望了一眼身后的人,狼夜这才道,“即便是天大的事,本座也走不开。”

      不敢置信,震惊,过后沉淀成眼里的愠怒,焚渊便是冷声哼道,“怎么?堂堂万妖之主也学会了出尔反尔?是为了你身后那个女人?你居然对自己的族人都不管不顾了?何况......你身后那个女人.......不过只有几日的光景了,或者......我可以帮帮你,帮你解决了,好让你无后顾之忧?”

      几日的光景?什么几日,什么光景?狼夜一愕,脚步蓦地一个趔趄,那个事实,那个真相,那个他总是粉饰太平,假装不存在的......可能!剧烈的震颤,剧烈的畏惧,在他乍然刷白的脸色还有乍然紧绷的背脊,如同一张绷弯到了极致的弓弦,随着无形弦丝的颤动,传遍了四肢百骸。

      白茉舞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好一会儿后,在手腕间那紧箍的修长的手颤抖异常厉害,甚至,冷........好冷!竟比她的还冷!敛翅的蝴蝶扇动着翅膀,轻轻掀开,张开的眼,翦水双瞳里映射出他颤抖的身形,却又透出深深的心疼,嘴角勾起,却是漫溢的苦涩,傻瓜啊,这又何苦?原来,这是真相,却也是禁忌,那道伤,挑开了,疮浓疤深,掩上了,隐隐作痛。从前的他,或许从未怕过吧,她唯一见过的,只有那一次,相思湖畔,失去寸心的那一回。即便是她,得知她的病时,他也是始终淡定地笑着,她知道他在意,但是却从未形于面上,他们也总是可以假装,假装没事,假装一切都好。这是第一回,她见到他这般再也无法冷静,无法压抑,害怕到颤抖。

      可是,那不过是短短的一瞬间,就在他们都闪神的一刹那,焚渊突然笑了,那莫名的嘴角一扯,残戾,阴狠,一种恐惧急速地窜过心扉,白茉舞扬睫一惊的同时,焚渊颀长俊雅的身形已经拔地而起,双掌扣起,指间已经有一束银光极快地朝着他们的方向疾射而来.......

      “小心!”电光火石间,狼夜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措手不及间,他只能将白茉舞往身后一攘,转眼间焚渊强大灵气织成的网已经将他们秘密笼罩住,即便是狼夜也算反应极快地运起灵力阻挡焚渊的攻击,可是,即便强大如狼夜,在焚渊的面前也是脆弱到不堪一击,胸口蓦地一阵紧缩,像是一记重锤钝钝击在胸口处,随着那道重击,身子便是重心不稳地朝后一倾,重重跌在地上,喉头一腥,头一歪,一口殷红的血就这般吐了出来,喷洒在地面,绽开一朵血色的花。

      焚渊嘴角残戾的笑痕勾得越深,渗入一丝不屑的意味,盯视下被推到一旁,眼瞧着狼夜吐出血来,却是不管不顾,眼里只有那一个方向,那一个人,要朝着那处奔去的毫不犹豫,义无反顾,不知害怕,不懂理智,哼!这些男男女女,这该死,令人厌恶的一切!像是想到了什么,焚渊眼里的厉色和狠绝更甚,他很想知道,自私残戾一如狼夜,这个跟他这般像的狼夜,如果这个他看似如此在乎的女人死了,他会不会生死相随?就跟.......那个人一样!想到此处,焚渊眼神一厉,空中一个翻转,掌间又是一束光刃朝着白茉舞劈将而去。

      “躲开——”肝胆俱焚,狼夜长到如今,已经度过了漫长的几千年,即便是千年前的神魔大战,即便是成王败寇,整个魔界封存,日日只得屈身万妖之中藏身苟活,他也从未怕过,可是这一瞬间,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害怕。也是到了那一瞬间,他才知道,焚渊是真的要杀茉舞,没有理由,却也没有回旋,在焚渊面前,即便强大如自己,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何况是茉舞,她......倘若焚渊要她死,她又岂有活路?可是.......他不能让她死,不会让她死,绝不,飞身而去的那一瞬间,狼夜知道,他抛开了所有,使命、责任、不甘、野心,原来,他也可以这样去爱一个人,不是他生来就该爱的亲人,他最亲的妹妹,而是,自私如他,也可以抛开所有的去爱一个人,真好,真好,不是吗?罢了,罢了,什么千秋万世,什么皇图霸业,原来,都被一个小小女子,打败了啊!

      可是.......他错算了焚渊的狠戾,眼见着狼夜居然不顾自身安危地飞身来就,一个平凡的女子,一个不过只剩几日光景的女子,焚渊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缕掺杂了恼怒的阴狠,便是右手一侧,那光刃硬生生改了方向,却是化为一道利风,将狼夜毫不留情地卷起,往一旁的墙上重重撞去,而左手,却已经翻起,运起灵力,不再迟疑地朝着毫无所备,更是无力反击,甚至连躲避也来不及的白茉舞面门劈去。

      “不——”摔往墙壁的俄顷间,狼夜只瞧见那道朝着白茉舞劈去的白光,亮晃晃地,刺疼了他的眼,却也像是穿透了他的胸腔,就这么,生生剜去了他的心,疼,然后空。一瞬间,脑海已是一片空白,一瞬间,所有的感觉像是被什么堵住,封闭了,麻木了,倾不出,倒不了,不过是短短的顷刻,却像是可以被放慢,被拉长,以致胸口疼到了似要爆炸,他瞠大了双目,只能无能为力望着那道光刃朝着白茉舞劈去,再也无力回身去救。但那一声嘶吼,却像是敛尽了所有的悲痛,所有的哀伤,所有的绝望,响彻云霄,洞穿人心。于是,电光火石间,谁也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即便是焚渊,也没有料想得到的发展。只见着两道白色散影,一道从狼夜胸口,另外一道则从门外射进,纠缠在一起,转瞬合二为一,那是一抹虚无的魂灵,却是没有半分迟疑地拼尽了所有的灵力,展臂挡在了白茉舞面前。光刃劈上那道虚无的身影,透体而过,哪怕是螳臂当车,却终究是卸去了那光刃八成的灵力,撞偏了光刃的方向,余下的力道劈向白茉舞身边不过寸步之遥的墙壁,洞穿、崩塌,粉碎.......

      不过是一个眨眼的顷刻,却已在生死关前走了一遭,即便冷静自持一如白茉舞,面色除了稍稍白了几分,仍然镇定如一,除了那拢在袖中的手无法自已地打着颤,还有身后,已经沁出一背冷汗。

      然后,挡在面前的那道虚无的魂灵却是在那光刃透体而过之后的第一个刹那,轻飘没有重量地往下坠去。光刃穿透的那个位置,有细碎的,星火般的粉末,点点,飘散。而那张千年来,首次完整的脸容苍白透明,却又分明噙着笑,欣慰,无悔。

      “姨娘——”门口奔进来的回澜,没有预想得到,看见的会是这样的情形,没有了回心石锁缚的身体顷刻间变成她所不熟悉的样子,碎金色的发丝,还有那两只不一样的眸子,一只,魔魅的金银之瞳,一只,深邃一如纯粹的黑曜石。可是这一刻,她没能察觉,别人也没有时间惊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飘坠在地上,蜷缩着,一点点粉碎的虚无魂灵之上。

      狼夜愕住,有多少年没有再见过宛心的样子,或者该说,从来他就未曾正眼看过这个妹妹,即便要依靠回心石的力量躲避神界的追踪,他也仅只是当她是一个器具,一个物件,他心里没有一杆秤,宛心和寸心根本不需要比,他从来,就只有一个妹妹。可是,这一瞬,那个女子,那个不管他怎么厌恶,怎么不愿意承认,还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宛心为了救茉舞,为了救那个比他生命更重的女子,没有犹豫,就这么挡在强大的焚渊身前,耗尽了所有的灵力。金银色的魔魅双瞳怔怔望着地上的女子,她也在看着他,却是笑着,笑得那么欣慰无悔,却又分明哀伤疼痛。

      他读不懂,也不想去读懂,他的步子僵滞,甚至没有朝她迈步的力气。不想去问为什么,为什么他明明待她不好,她还是这般为他,有些事情,很复杂,不是一个简单的答案就能厘清的,可是偏偏,有些事情又是这么的简单,只需要,这么一个对视间,他们,就什么都懂了。

      于是,在宛心虚无的身形化为流萤般的点点光亮,朝着洞开的窗户,散入雪空之中时,狼夜没有动作,只是抬起眼,默默地看着,背负在身后,拢在袖中的手屈握而起,再张开,吹落一点流萤。于是,在宛心最后的回眸里,她还是笑了,努力地笑着,一如初见的那个夜晚,她在他面前怯生生地笑着,哥哥,他们说,你是我的哥哥........

      “姨娘——”宛心于回澜而言,究竟是什么?回澜从不曾细思过,她只知道,那个总在她寂寞,危机的时候,偶尔响起的嗓音,曾给她带来过温暖与希望。有那么一瞬间,她不敢相信,也不敢去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生命这般脆弱,还是力量这般渺小?刚刚还在她体内的那个人,不在了,从今往后,在她寂寞无助的时候,耳边不会在响起能让她安心的嗓音,没有人会那般凄婉地唱着那一首歌......

      为何轻易一轮回?
      凄凉已判今生世
      茫然悲韵
      重重尘劫
      魂梦两无依

      自她依稀明白了词中意思之后,她就再未唱过这首歌。可是现在看来,或许,这首姨娘偶尔唱起的歌,早已预示了她这一生的多舛。宿命,宿命......让人这般痛恨,却又无能为力的宿命呵!

      一只温暖的手覆上狼夜摊开的手掌,冰凉的,颤抖的,魔魅的金银双瞳一个回转,撞进那双只是如同静谧的月光一般,柔和地笼罩着他,无声地抚慰着他的眸子,喉间,才蓦地一梗,只是,没有开口,狼夜也只是反手握住她的,很紧很紧,紧到她在他的掌中微微的生疼,但她没有挣脱,只是任由他握着,任由他沉淀下心口说不出的沉痛与愧疚。刚刚魂飞魄散的,是他的另一个妹妹,即便从未承认过,却仍是血脉相连的妹妹,可是,即便到了这一刻,他仍隐隐庆幸着,不是她,好在.......不是她......是宛心,他可以感激,可以愧疚,可以负累,可以亏欠,但是,倘若是她,那他可还活得成?只怕就是颠覆三界的癫狂也不足以抚平心口的痛,他,怎还活得成?他从来就是他呵,不管是从前的梵夙,还是现在的狼夜,都是这般的自私呵,他总以为自己有多大的力量,强大到足以捍卫一切,可是每每到了最后,才蓦然发觉,其实,自己的手有多小,能抓住的,只有最在乎的那一个。

      “你们这些愚蠢无知的人,居然不顾自己去救别人,以为自己很伟大是不是?真是虚伪得令人作呕,令人厌恶!”阴狠的话语夹杂着不容错辨的恶意在室内响起,焚渊的脸容扭曲着,眼中偏执的火,越烧越旺。

      狼夜有些不安地蹙了蹙眉梢,虽然焚渊是个危险到连他也无法看透的人,可是,从本质上来说,他们很接近,所以,今日的焚渊让他不安,很不安,刚刚要杀茉舞,绝对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也罢!梵夙,你不愿帮本君,本君也不勉强。相识一场,本君免得你过会儿难过,倒可以好心先送你一程。”焚渊舒展开眉宇,笑了,那笑容却丝毫未缓和他眸底的阴骘和狠残,目光一一掠过在场的三人,跌坐在地上,像是失了魂般的回澜,然后在望向紧盯着他,像是要猜透他心思的白茉舞,还有拧眉戒慎地紧紧盯视着他的狼夜,嘴角蓦地上勾,“外甥女,情人,加上刚才先你一步的妹妹,梵夙,本君让你一家一起上路,你也该知足了。”

      狼夜没有应声,双瞳却暗眯起来,心下因着他那句话中似有话的“免得待会儿难过”而莫名地咯噔一沉,心房紧缩着,却暗自警戒地悄悄在右手间捻起一个诀,他自然知道他远远不是焚渊的对手,或者可以说,焚渊在这三界之间没有敌手,可是......眼角余光瞥向身后的回澜,在望向身边的白茉舞,她也望着他,相视一笑,交握的双掌十指相扣,让他莫名的坚定,与莫名的有力,是了,哪怕是为了回澜和茉舞,他也得拼死一搏。什么三界至尊,什么皇图霸业,又怎抵得过至亲至爱的一世平安?

      “焚渊,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剑拔弩张之势,一道淡冷的女声突然凭空而现,一道五彩荧光闪掠,一只振翅飞来的凰鸟扑腾两下翅膀,化为浅碧衣裙的妙龄女子,纤足无声落地,却是拧眉戒备地质询道。

      “浅羽姐姐——”那一记淡冷的嗓音惊醒了失神的回澜,这么一望,却是有丝讶然地轻呼道,那骤然在室内多出的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一路寻着焚渊踪迹追来的凤浅羽。

      “你要来插手?”焚渊却是回望她一眼,暗眯的眼眸中让人瞧不出他心中所想,“你若插手,本君也就无谓纠缠,反正,要取这一屋子的人性命,也不差这一时三刻.......”焚渊在话锋一转的同时,身形已经极快地化为流光往洞开的窗户窜去,而后,信手一挥,窗户重新合上,动作快到即使连凤浅羽和狼夜也未能反应过来,待到凤浅羽连忙抢步跟上时,手刚刚触及合上的窗扉,便被一股强大的阻力给推了回来。

      “糟了!他布了结界。”凤浅羽眉心一蹙,咬牙道。

      “浅羽姐姐,你解不开他的结界么?”事情急转直下,回澜犹有几分摸不着头脑,但眼见着一贯淡定从容的凤浅羽难以抑制的不安和急躁,她心房一紧,突然有些不安。

      “并非解不开,只是可能得要费些功夫,这么一来,我怕是来不及。”凤浅羽低垂下眼眸,忧心忡忡,抬起眼,这才察觉到就连狼夜和白茉舞看似镇静,表象之后也有深藏在暗涌下的不安与担虑,“方才焚渊所言,你们都听见了,他一向为人偏激,这回只怕是......待会儿解封之后,只怕还得请梵夙少主相助。三界劫难,并非为什么天下苍生,哪怕是为了自救,哪怕这世上你还有一个在乎的人.......浅羽相信,梵夙少主应该不会拒绝。”

      “有那么糟吗?莫非你觉得焚渊是去了.......”狼夜锁眉,倒没有推拒,却是这般问道。

      “神魔之境,镇魔塔。”凤浅羽沉静,却铿锵道,半合的双目深处,却有几分阴郁眨眼间灰飞烟灭。

      回澜不懂,为什么一刹那间,浅羽姐姐,舅舅,还有白茉舞的脸色都整个变了,刷白,忧虑,如临大敌,她却恍惚明白,有什么事情,不妙了。

      地动。毫无预警的,只是一个顷刻间,整个大地就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三十三重天上,破日神殿之中,一双半合的眸子陡然剧睁,眸中闪过几丝惶然的惊惧,下一瞬间,化为一道流光,急窜而去。

      “等我。”几乎是同一时刻,凤浅羽终于解开了那道封印,屋子已经随着大地开始剧烈的晃动起来,摆设的柜子、桌椅、花瓶、瓷器纷纷落地,碎碎声响,几人只能相互扶持着才能偏偏倒倒地勉强站稳。而狼夜,在恍惚明白过来时,眼中暗影飞掠,便紧紧携了白茉舞的手,丢下这样两个人,那样轻,却又那样重。她冲他点着头,笑了,那样轻,却也那样重。狼夜深深望她一眼,像是要用那一眼将她深深地、牢牢地、永世不灭地刻进眼里,刻入心底,而后,他终于一咬牙,飞身而去。

      “怎么.......怎么会突然地牛翻身了?而且.......而且动得这么厉害?”几个女人也不敢耽搁地急忙奔出屋子,刚奔下阶梯,身后“轰隆”一声巨响,雅致的阁楼已经整个坍塌,回澜脸色刷白,有些瞠目结舌地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不是地牛翻身。”凤浅羽淡淡应着,抬起的眼,却定定望着天空,脸色刷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神情凝重得居然是前所未见。回澜和白茉舞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神色也蓦地变了,那一处天空,火红烧灼,一束又一束的火光像下流星雨一般朝地面飞坠而下。脚下晃动不止,凤浅羽蓦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便是促声道,“白姑娘.......郇山,还麻烦你去知会郇山,这些老百姓还得靠郇山,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白茉舞点着头,慎重,急促而后,蓦地转身,在晃动的地面上,跌跌撞撞地朝着某一处,奔去.......

      郇山啊!回澜望着白茉舞奔去的方向,黯淡下了双目。

      “回澜,你.......”回头望见回澜的神情,凤浅羽喉间一滞。

      “不了,浅羽姐姐。郇山一处,有白姐姐一个人,就足够了。我不去了。我要跟着姐姐。虽然我不知道我能帮多少忙,但,总要尽自己的一份力。”回澜笑着,即便那张小脸被尘土弄脏了,即便身形不稳地摇摇晃晃着,仍然如同明澈溪流一般灿烂,回澜,这就是回澜啊。纯净的,坚强的,善良的,一如照耀这个大地的阳光。

      凤浅羽喉间一梗,却终究是无声地点了点头,“只是.......焚渊是仅存的上古神祗,他铁了心要走上这一步,只怕,就算合我们众人之力也阻止不了他。”

      “那怎么办呢?”具体的因由回澜或许不知,但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自然是跟那个焚渊有关的,而听凤浅羽这么一说,她更是急了,这么说,那个焚渊三界之中难逢敌手,那他们岂不是拿他没有办法,只能等死么?

      “除非.......”凤浅羽沉吟着,黯淡的双目中总算绽出了一丝亮光,“回澜,我们先去找一个人。”

      “小心——”已经灰头土脸的云落骞一声急吼,身形往前一扑,将刚好俯身救起小女孩的百里双双抱住,就势一滚,就在方才所在之处,一团火球从天而降,眨眼间便在地面砸出一个丈深的坑洞,还在冒着浓烟。

      捡回了一条命,百里双双惊魂未定,怀中的小女孩儿更是哇哇大哭。“怎么会突然地牛翻身?”

      人间炼狱。这是人间炼狱,房屋倾倒,东边是火光烧红了半边天,西边洪水泛滥,哀嚎一片,屋子倒了,人被天上砸下的火球活生生烧死,地面晃动地越来越厉害,顷刻间,扯开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眨眼间,便将人吞没,这哭个不停的小女孩,就是在刚刚,被地面裂开的血盆大口,无声地吞没了父母。凄厉的哀嚎声,呼救声,声声撕裂人心。

      云落骞的脸色惊恐而凝重,“不!不是地牛翻身。只怕是.......走!快走!”想到了什么,他突然脸色一变,一手将小女孩抱起,另外一手携了百里双双,便在漫天的火球坠落和大地的剧烈晃动中,跌跌撞撞地往一个方向急窜而去。

      “要去哪里?”

      “这不是地牛翻身,是有人动了镇元之气,是有人要灭世。如果阻止不了,别说我们没命,就是整个三界都要毁于一旦了。”

      凤浅羽真的想不出这世间还有谁像焚渊这般疯狂,自私而偏执,就为了心中的不忿和不甘,就这样赔上三界众生。即便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在携着回澜,在加上混乱之中,好不容易找到的凤翎儿,三人在摇晃不止的震动,漫天坠落的火球,还有蜂拥而至的洪水中,跌跌撞撞,灰头土脸,好不狼狈地赶至神魔之境,镇魔塔前时,仍然被眼前的情形骇得倒抽一口冷气。

      镇魔塔。那座在上古天地海三族时代之后,就屹立在此处,已达万年的塔楼,即便那个时候,它还不叫镇魔。可是已经历经了这么多年,这么多风暴,经年不倒的塔楼今日却像是一抹无根的浮萍,在风雨飘摇中晃动着,仿佛随时可能坍塌倾倒。塔顶已被掀开,半空中浮坐着两个人,盘腿坐于东西两侧,闭目间,横伸的双掌都抵向塔心的方向,掌间有道血痕,有源源不断地鲜血涌出,朝着塔心的方向流去,塔心依稀可见一颗黯淡的珠子,像是耗尽了生命力一般的苟延残喘。而随着鲜血的涌出,那半空浮坐的两人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越来越苍白。

      “寒朔,梵夙,你们这两个蠢货,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本君?简直是痴心妄想!本君之力,三界之中,谁与争锋?哈哈哈哈哈哈——”塔心处,站立着一人,白衣蓝绣,乱发狂飞,正是焚渊,嚣张谈笑间狂笑出声,笑声张狂,久久不绝。

      “舅舅——”还有.......那一声从来没有唤出口的“爹爹”仍然是梗在了喉头,回澜仰头望着塔顶,发生的一切,她或许寻不着因由,却为这一切不安着,强烈的,难以自持地不安着。

      “祭崖——”凤翎儿也喊出了一个名字,冲着那狂肆的焚渊,却是喊着,祭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焚渊狂肆的笑意停顿了一瞬,眼神也僵滞了一瞬,虽然是短短的一瞬,一瞬过后,他还是笑着,一样的狂肆嚣张,只是那短短的一瞬,凤浅羽确信不是错觉,所以,心里升腾起一丝希望,那短短的一瞬,凤翎儿确信不是错觉,所以,在心中酸楚的同时,她更坚定了心中的信念,不顾风暴中心的风狂雨骤,她无畏无惧地朝着镇魔塔靠近,一步,再一步。

      “祭崖,跟你分开的这些日子,我一直问自己,我们在一起的这二十年,到底算什么?你虽然是幻化成了玄苍的样子,但是陪着我的,不是玄苍,是你啊!是你陪我晨昏,伴我昼夜,岁岁年年,给了我安静祥和,幸福甜蜜的二十年,漫山的朝阳花,就算是法术幻化而成的一个梦,也是一个再也不愿醒来的梦。祭崖,不管你信不信,现在的凤翎儿,是祭崖的妻子,心里最最重要的人是祭崖,再无别人。所以,你不要生我的气,不要怀疑自己,不要放弃自己,醒吧!清醒过来!你不能让焚渊操纵着成为毁灭一切的刽子手。我知道的,你会不忍的,因为你是善良的,祭崖,醒啊,醒来——”

      “住嘴!你这只臭鸟,给本君立刻住嘴!”狂发乱舞,焚渊头顶之上,彤云染上沉重浓稠的血色,翻搅着,如同翻覆起来的巨浪,又像是所有阴暗的力量凝聚而成的怪兽,正长牙舞爪,肆无忌惮地张开着血盆大口,要将这所有的一切,吞噬。随着凤翎儿的字字句句,焚渊的张狂一点一点扭曲,狰狞,嚣张的笑脸最终粉碎,化为张狂的怒意,嘶吼着,便是不由分说朝着凤翎儿劈去一掌。

      “小心——”一直在旁密切注视着的凤浅羽,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凤翎儿迅疾地往旁一扯,险险躲开那一记掌风,原本所站之处,一块巨石在掌力之下,化为齑粉,四散而去。凤浅羽目光一敛,如箭射向焚渊乱发掩映下狂肆狰狞的面容,“焚渊,你是恼羞成怒了么?还是害怕了?因为.......祭崖快要醒了?你或许自认三界无敌,可是,这世间,却还有一个人能战胜你!”

      “你是说祭崖么?那个懦弱的胆小鬼?”焚渊冷冷讽笑着,不以为意,哪怕脑海中,那道一直蜷缩在角落的另一道神识已经慢慢苏醒,他仍然不以为然,祭崖不是他的对手,从来都不是。他才是这副身躯真正的主宰,他才是!冷冷地讽笑声中,他不过轻轻一个挥袖,天际突然闪过两道闷雷,闪电像是一道巨斧,就这么一下又一下地劈了下来,巨石轰轰,桑莱山上的一处山峰,竟被那骤然劈下的闪电硬生生劈成了两半,轰然巨响中,落石、树木、泥土轰隆隆落下来,山峰,猝然倒塌。

      在场几人都是脸色剧变,回澜更是惶然,虽然早从浅羽姐姐的口中得知焚渊的强大,可是,却是头一回这般亲眼所见,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人拥有这般可怕的力量。

      “是吗?”凤浅羽脸色微白,却仍然镇定自如,淡淡笑着,不以为然,焚渊忘了么?强大如他者,还有一个最可怕的敌人,那就是他自己,太过自大的自己。

      “祭崖,你可以不管三界众生,那么我呢?焚渊是要灭世啊,难道你连我的死活也不管不顾了吗?”凤翎儿蓦然回首,便是促声道。

      “祭崖.......你要做什么?祭崖——”焚渊的脸色变了,扭曲着,不敢置信地嘶吼道。张开的手臂下,那白衣蓝绣的宽大衣袖在风中猎猎飞舞,鼓胀起来,可伴随着他头顶上血云翻滚,火球坠落,还有那一道又一道利斧一般劈下的闪电,雷声轰鸣中,那张乱发狂舞下扭曲的脸容恍如修罗在世,而那两臂下猎猎飞舞的宽袖就是修罗的巨大羽翼。

      ,

      “不能.......不能让翎儿有事.......不能.......”同样的脸孔刹那间又变为温和的一面,那是祭崖,不是焚渊,哀伤的眼神,定定望着凤翎儿,却又莫名的坚韧。

      “你疯了吗?我是你的亲哥哥.......”焚渊的手紧紧抓在心房处,脸色突然痛苦地涨成了紫红色。

      轰!再一声雷响,一道闪电劈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一边的塔角之上,便是劈落了一半塔身,那浮坐在半空中的狼夜和寒朔几乎在那震动中被弹开来,却终究是勉力稳住,嘴角却都蜿蜒淌下血来......

      “祭崖,祭崖,你要做什么?祭崖——”凤翎儿突然慌了,眼前发生的一切,让她胸口突然不安地狂跳起来,脸色一变,便是尖声吼道。

      “我知道,你是我的亲哥哥,所以,即便要共享一副躯壳,我没有关系。因为你是我的亲哥哥,当年你伤害小妹时,我选择了逃避,谁也不帮,结果害得小妹那样,因为你是我的亲哥哥,我不能再让你一错再错,因为你是我的亲哥哥,我不会让你独自上路,哥——”祭崖低低唤着,目光哀伤地望向凤翎儿的方向,她惊恐地瞠大了眼,她不顾一切地朝着他奔来,明明是在靠近,他却觉得越来越远,她张着口在朝他喊着什么,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见,只是......她毕竟是在乎他的啊,真好,真好......虽然救她,不会悔不会犹豫,心甘情愿,可是,她心里有他,这更好呀,更好,真的!嘴角勾起笑,紧揪在胸口的手指却化为了利刃,“嗤”地一声,没入胸腔,一个收拢,紧抓在指间的那团灵气,被掐裂,化为流萤般闪烁的齑粉,四散而去。

      “不——”这一声嘶吼是焚渊的,那般的惊恐,那般的不敢置信,那般的不甘心,怎么可能?怎么会?他是三界无敌的焚渊,他怎么能输给另一个自己,输给祭崖那个懦夫,那个胆小鬼?

      “哥,小妹已经走了,我们去找她吧。”焚渊这般说着,下一瞬,他的笑容,焚渊的狰狞,在同一张脸孔之上破碎,眨眼间,便被塔顶狂骤的风吹散而去。

      天上的血云翻涌,那些四散开去的,流萤般的齑粉,像是眨眼间便被大张的血盆之口,吞没,再不见踪迹......

      “祭崖——”凤翎儿撕心裂肺般的嘶吼着那一个名字,最后的印象里,却是那张眨眼便被风吹散的笑脸,那临去前的眼神她读懂了,好好照顾自己,她知道,不要伤心,她知道,要快乐,要开心,他喜欢看她笑,她,知道。“祭崖。”低低唤了一声,她软软跌倒下去,脸儿埋在双掌中,哭不出声来,却湿了两手掌心,冰凉,冰凉。

      “为什么?”回澜一边与凤浅羽相互搀扶着稳住身形,一边担虑不解地促声问道,“为什么焚渊已经死了,这一切还是不能停止。我舅舅,还有.......还有我爹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他们为什么还不下来?为什么?”要把血流干吗?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白得跟死人一般,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在死命地颤抖着么?她无所不能的舅舅,她战无不胜的爹爹,他们......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回澜再也忍不下去了,她下意识地迈开步子,她要去拉他们下来,再迟,再迟,血,血就要流干了.......

      “回澜——”凤浅羽拉住了她的手,她茫然地回转过身去,那一瞬间,不知为何,浅羽姐姐望着她的眼神,盈满了难言的苦涩、无奈与怜惜,一种颤冷便由心底这般窜升上来,眨眼间,蔓延四肢百骸,除了冷还是冷,除了僵硬还是僵硬。

      塔顶上悬浮的那颗珠子光芒仍然黯淡,而且越来越黯淡,寒朔和狼夜的血从塔顶一路滴落,淌在地面之上,一片血色。天空之上,那翻滚的血色阴云像是更加的厚重,翻搅着浓稠的血腥味,天上地下,尽是一片血腥,恍惚,就连人的鼻息,眸子,也都尽染一遍血色。

      “小心啊——”云落骞一手抱着已经吓晕过去的小女孩,一手拉着百里双双,勉力驾着云,躲避着不时砸下的火球,终于灰头土脸地赶到了神魔之境,四周都是浓烟黑雾,伸手难见五指,他只能眯着眼才能勉强辨出镇魔塔所在,终于察觉到了塔门所在,他连忙拉着百里双双飞也般地冲了进去,孰知,就在这个时候,塔身剧烈地晃动起来,尘土,甚至是砖块纷纷坠落而下,电光火石间,有一个力道将他推开,他在漫天的尘土中睁不开眼,只有近乎本能地展开双臂,将小女孩护在怀中,然后,在漫天的震动和不断坠落的尘土和砖块中闭上眼,绷紧着背脊,等待着,等待着灾难的没顶,或是,一切停止的......救赎。

      还有多少血可流?狼夜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精血在一点一滴的流失,他从未觉得自己这么虚弱,这么无力过,他还能撑多久,他不知道。他想起那句“等我”,想起还有人在等他回去,可是他却无法,也不能抽手,没有想过舍己为人,更没有想过有一天要摒弃成见,跟寒朔并肩作战,可是他们没有选择。倘若镇元之气流逝殆尽,那么不管什么神魔,整个三界都将不再存在。

      可是,下一瞬,却有一个力道将他推攘开来,一个重心倾倒,在他神识重新清醒时,他才蓦然惊觉自己竟已落在地面之上,踉跄了两步这才站稳,抬起眼,却是仓皇叫道,“回澜,你要做什么?”下意识地抢步上前,孰知,刚一举步,眼前便是天旋地转,堪堪站稳,身边却已有一人将他牢牢拉扯住,他回首,这才发觉寒朔与他一样,也抽开身来,脸色没有比他好看多少,刷白不见一丝血色,就连唇瓣也是透着青紫的死白。他一手紧紧箍住他,双眼却含着泪光,含着不舍与决绝定定凝望着塔顶之上,死死咬着牙关。狂风猎猎,衣裙和发丝翻飞,回澜伫立在半空中,远不可及。一种惊颤窜过心扉,他试着想要挣开寒朔的钳制,却虚弱到连手指也动不上分毫,寒朔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紧紧箍住他的力道,不过是仅剩的意志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却撼动不了分毫。

      “舅舅,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温软的嗓音从塔顶传来,回澜笑着,清澈的双眸中,却是无悔与坚决,再望向寒朔时,眼底蒙上几许湿润,“谢谢你,爹爹——”这般懂她,这般,支持她。即便痛彻心扉。这一刻,她恍惚有些明白了千年之前,爹娘之间的种种,人的一生,总在不停地抉择啊!

      第一次,第一次听到女儿这般唤他。寒朔眼里浮现泪光,却是别开头去,不忍再看。

      “回澜,这镇魔塔在千年前神魔之战前,叫做镇元塔,以传说中三颗轩辕神珠其中之一的镇元神力镇住三界。一旦倾倒,用镇元镇住的所有恶灵,还有各种强大的大地之力就会反噬而出,就跟你看到的一样,这灾难不过是刚刚开始。如果等到镇元之中的镇元之气全部流逝殆尽,届时,三界变迁,再无可救。这镇元之气,是万年前,天地海三族混战之后,那后来一为魔,一为神的同胞兄弟耗尽精血所化,你爹爹跟你舅舅现在在做的就是用神魔之血来补足镇元之气,可是.......回澜.......如你所见,当年的镇元之气是同胞兄弟的精血,而你爹爹跟你舅舅.......他们的血无法相融.......这样下去,他们只会流尽精血而亡,仍然,无济于事......”

      “我明白了,浅羽姐姐。我知道,记得你那时问过我倘若有一天必须牺牲自己去救其他人的话,我会怎么做。当时我回答你如果可以用我一个人,救很多很多人的话,那么......我不介意。到了今天,我的答案,仍然是一样。就如浅羽姐姐所说,就算不为天下苍生,哪怕是这世间还有一个我所牵挂,所在乎的人,我就不会退缩,何况,还不只一个?”

      银光化为锋利的匕首,划破掌心,带出一霎血红,回澜将掌心贴向那颗越来越黯淡的珠子,却见着它一瞬间大亮起来,而后,贪婪地,拼命地,开始吸走她的精血。幽幽苦笑,她抬起眼,望着某一个方向,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雪来,雪越下越大,迷乱了她的视线,她不得不眯起眼,仍然望着某一个方向,即便明知,什么都望不见。

      浅羽姐姐呢,浅羽姐姐去哪儿了。是呵,浅羽姐姐也有她的路要走。

      凤族之女的命定背负,神魔之血的亘古洪荒。

      原来,属于她们的结局,一早就已写就。挣扎过,反抗过,却仍然挣脱不了这命运缰绳的束缚。可悲,亦可叹。

      像是来到时的突然,离去时,也是这般的干脆。眨眼间,晃动止,洪水停,就连那坠落的火球也不见了踪迹。天上翻涌的云层渐渐平缓下来,血色一点一滴的褪尽,天边一角,恍惚间,隐隐现出一丝光亮,就要恢复原本的天青色,天,就要亮了啊。

      塔顶之上,躺浮着一人,身体里仅剩的血,在那颗在血色中,渐渐发亮,越来越亮的珠子贪婪的吸吮中,挣扎着,一点一滴地流出,张开的眼睛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回澜恍惚想着,明明还是那片天,却像是下起了美丽的花雨,一如娘亲离开的那一天.......

      她想,她就要走了吧!就跟娘亲离开的那时候一样。能在死前见到这般美丽的景致,真好,真好......只是,不能再见阙哥哥一面,却这般的遗憾,这般的痛呵.......阙哥哥啊......歪下头去的瞬间,一滴眼泪自合上的眼睑下涌出,滴落,化为一滴晶莹的雨露没入塔下流淌着她父亲和舅舅血液的土地里,无声无息,一如她的殒灭......阙哥哥,我们.......来生再见吧......

      “快些,快点儿,小心啊——”郇山脚下,一片混乱,伤者众多,就连郇山弟子也有伤亡,赫连阙肃沉着脸色,有条不紊地吩咐着弟子,救援,疗伤,为伤重者运功疗伤。思绪不得一刻空闲。可是,那一瞬间,急促的步伐却因着心口莫名地紧缩而僵滞住,他回过头,愕然不明地望向某一处,脚下的晃动慢慢平复下来,咆哮的洪水像是被抚平了怒气的野兽,张狂过后,低鸣着收回了它的利爪,天上不再有火球一个接一个地砸下来,而他,却只是定定望着某一处,即便,什么也望不见。

      “掌门师叔?”一脸狼狈的许正清狐疑地低唤道,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除了被烧红了的天空慢慢褪成原本的天青色,还有连绵不断的山峰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赫连阙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紧紧拽成了拳头,难以自持地发着颤,他收回视线,低垂下眼睫,平静地开口道,“没事!给伤者疗伤要紧!”只是,那嗓音,却嘶哑得一如破碎的音弦,粗嘎艰涩。

      没事了。好像.......真的没事了。直到确认地面已经不再晃动,不是他的错觉,云落骞才极慢极慢地抬起头来,发上脸上尘土簌簌而落,他狼狈不堪,却又惊喜万分地笑了开来。真的没事了。“小丫头,醒醒,没事了呢!百里大小姐,你藏在哪儿呢,没事了,可以出来了。”这般笑着扬声说着,可是破落的塔楼内,却没有人应他,他一愕,摇晃起怀中的小女孩,却是摇了半晌也没反应,已经被尘土弄脏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瞳孔却是一个瑟缩,颤抖着手指探至小女孩鼻间,感知不到丝毫的气息,他腿一软,刚撑起一半的身子又跌落回废墟之中。过了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然后疯了般地爬起,在废墟里嘶吼起来,“双双,百里双双——百里双双,你在哪儿?应我一声啊,百里双双——”

      他找到她了,那一角被黄土掩埋,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火红披风,就在他脚前不远处,而她,被压在一根柱子底下,安静得可怕。云落骞飞扑过去,将压在她身上的柱子、落石,砖块全都扫开,刚一触到她,黏稠的血液就沾湿了双掌,她就那么睡在那儿,后脑勺破了个大洞,血汩汩地流出来,和着尘土,辨不出彼此,可那浓稠的血腥味却刺鼻得很。云落骞僵住,没有见过百里双双这般了无生气的模样,她的脸竟是从未见过的惨白,她......死了。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一种深沉的哀痛截住了整个心扉,他一瞬不瞬望着她,恍惚间记起混乱之时,被人推开的印象,呵呵,是为了他吧?到头来,还是为了他啊!这个傻丫头,这个傻丫头啊.......眼里有泪,决堤而下,他伸长双臂,将百里双双一个紧扯到怀里,牢牢搂住,张开的嘴,却喊不出半点声音。

      凤浅羽冲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画面,死去的百里双双,还有抱住百里双双,张开嘴,却哭不出声来的云落骞。此情此景,四目相对,在发现彼此无恙时的那一瞬放心之后,便是弥漫开无尽的哀伤。凤浅羽没有时间多想他们为什么在这里,而他怀中死去的百里双双,让她心口刺痛时,却也更坚定了一个信念。她敛起裙摆,朝着废墟正中走去,那里,有着一口硕大的火炉,即便是在这样的浩劫中,仍然静静守在它该在的地方,默默地,熊熊地燃烧着。一到此炉穷途处,焚尽仙妖毁神魔。穷途炉,燃烧着能焚尽神魔的天族圣火的,穷途炉。

      浅羽......想要做什么?云落骞望着她一步步朝着穷途炉走去的背影,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在心口升起,盘旋不去。

      “阿姐,阿姐,你要做什么?阿姐——”仓皇的声音伴随着跌跌撞撞奔进来的身影在废墟之中响起,凤翎儿仓皇的双眸四处逡巡着,定在凤浅羽的背影上,便是促声道,“阿姐,结束了,都结束了,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她奔上前去,想要拉住凤浅羽,却被一个温和却又坚定的力量,远远推开。

      “不!翎儿,还没结束。我有我的责任未了,你忘了?我就是还魂,还魂,就是我。”凤浅羽仍然淡淡笑着,从容淡定,穷途炉中跳跃的火焰映上她的雪肤,红得惨烈而绝望。

      还魂!云落骞心房,陡地一沉。

      “你!你还在发愣,你要帮我拦着阿姐啊,难道你真的要舍她去跳穷途炉吗?”被凤浅羽施法隔绝在一隅,没法靠近的凤翎儿转而朝着一旁呆滞的云落骞气急败坏地急吼道。

      下意识地,云落骞就要放下百里双双,去拦下凤浅羽,可是,仅仅是一瞬间,他僵住了动作,目光扫向角落里,不过垂髫之龄的小女孩,还有怀中已无生息的百里双双,他所有的希望在瞬间冷冻结冰。他极慢极慢地抬起眼,望向凤浅羽,而她,站在那穷途炉跳跃的火焰旁边,弯起唇,朝他笑了,竟是他从未见过的绝艳风姿。一路逃来镇魔塔所见的炼狱之景,那些遭受无妄之灾的芸芸众生,还有多少.......还有多少这样的小女孩,还有多少这样的百里双双?这个世间,会有多少人无辜死去,会有多少家庭无端破裂,会失去多少幸福欢笑,会添上多少辛酸苦痛,绝望泪水?四目相对间,他读懂了她,她也明白了他,于是他死死望着她,眼里不断涌出泪来,灼烫的,还是冰凉的,他一无所觉,紧紧抱住百里双双的手屈握着,握得死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血肉模糊,但他终究没有挪开步子。于是,她笑了,她想,这一刻,是她幸福的极致。

      “你疯了,你疯了吗?”隐约察觉到什么,凤翎儿嘶声叫喊着,狠狠瞪着云落骞,不知何时翻搅起来的疼痛又在下腹间作祟,疼,好疼......疼得白了脸,疼得额角沁出涔涔的冷汗,她死咬着牙,只是几近愤恨地怒视着云落骞。

      云落骞没有听见,凤浅羽也没有听见,他们只是几近贪婪,几近绝望地凝望着彼此,他没有移开视线,哪怕,浑身都在颤抖,他没有移开视线,哪怕,那一瞬间,是比死亡更加残酷的凌迟,他就这么看着,看着她一步步挪向炉边,一步一刀,生生剜着他的心。他却没法阻止,不能阻止。他看着她最后的一个回眸一笑,千言万语尽在其中,看着她裙裾飞旋,跃起,纵入,转瞬,被火吞没.......

      “啊——”凤翎儿尖叫着,在下腹的剧痛中,再也忍受不住地晕了过去。

      云落骞仍然死死望着那炉火,死咬牙关的口中,一嘴的咸腥.......

      山河破碎,尸横遍野,满目疮痍。很多年后,人们在忆及那一场浩劫时,仍然不寒而栗,同样地,很多年后,人们在想起那一日时,到最后忆起的是奇迹与美丽。那一日,天空下起了红雪,轻柔地、翩跹地,像是美丽的扶桑花,瓣瓣坠落,绵绵不绝地将这片创伤的大地覆盖,雪化之后,花儿开了,草儿绿了,死去的人们又有了生息,又可以跳,可以呼吸,可以畅快淋漓的笑,可以撕心裂肺的哭了.......

      那一场几乎毁灭三界的惊天浩劫,那一场奇迹般绝美的红雪,那一年的那一天.......

      收掌,吐息,赫连阙极缓地睁开眼来。

      “掌门师叔,你已经五个日夜没有合眼了,这么不间歇地给人运功疗伤,你只怕是支撑不住的,还是快些去歇着吧!”许正清不知第几次这般劝说道,眉间的褶皱越敛越深。

      “还有重伤者吗?”赫连阙反而这般问道。

      “没有了,这是最后一个。”许正清应道,只是,下一瞬,他却骇得惊叫起来,“掌门师叔——”就在许正清那句“最后一个”话声方落时,赫连阙已经喷吐出一大口的血,然后,颓然倒落。

      再醒来时,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天有些暗,眼前残影幢幢,他却是看不清晰,好一会儿后,眼前模糊的景象还有人影才稍稍凝聚成具体的样貌,却仍是不太清晰,将手举起,放在眼前,赫连阙心中登时有数。

      “小师叔——”许正清屈身上前来,话语间略略藏着哽咽。唤着小师叔,而不是掌门师叔。

      赫连阙费力地自床榻之上翻身坐起,抬起的眼刚好正对上摆放在几案之上的一方铜镜,镜中映出的人影没有让他有丝毫的诧异惊骇,他只是默默看着,不悲不喜,不惊不怒,像是个看客,仅此而已。镜中,那个本来该是风华正茂的郇山第十八代掌门,却是一夕之间,白了发,苍老不堪。室内死一般的静寂,好一会儿后,赫连阙突然开了口,沉着的,平静的,听不出情绪的波动,“正清,靖尧,郇山几百年来从未遭遇过这般的劫难,如今正值百废待兴,我却是有心无力。我以一生修为造福众生,度过此劫,也算是对得起郇山上下,对得起恩师了,如今,这掌门之位,就由正清接掌,靖尧,你接任执剑长老,好好辅佐正清,匡扶郇山,造福百姓。”

      “小师叔,你在说什么?你不过继任掌门数月,正当大有一番作为的时候,你怎么能.......”

      “正清——”赫连阙打断他,静寂的,默然的,将自己的手递到许正清的眼前,示意他把脉。

      许正清狐疑着,不安着,小心翼翼地伸手搭上他的脉门,下一瞬,却是骇得双目骤睁,脸色惨白。片刻后,许正清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小师叔,我就说你不该不分昼夜地为人运功疗伤,你就是铁打的也要休息的,何况......何况你为何没有告诉我,你在救人之前,已经心脉俱损?你是几时心脉受损的?既然明知心脉受损,为何还要救人,若非你执意如此,如今也不会......也不会......”

      “力竭早衰!”赫连阙淡淡应着,没有被那四个字扯疼心肺,或许心,早已不知道疼了。心脉何时受损?不过是在那一日,劫难平息的瞬间,自伤至此罢了。情深不寿,情深不寿。直至那一日,他才明了这四个字的沉重与无奈。“正清,我一身修为已断绝,又是力竭早衰,不过只有十数年的光景,郇山这个重担,我实在是有心无力。如今,就放了我吧!这最后的岁月,就让我,抛开郇山的一切,真真正正,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许正清和梁靖尧相视哽咽,那侧眸望向窗外的白发少年,虚弱地必须倚着床柱方能坐稳,他只有这样一个卑微的愿望而已,他们要如何决绝?如何忍心拒绝?

      他要回去,要回去,要回到等他的那个人身边去。雪,下得很大,他抖颤着身形,踉跄着步伐,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扑跌着,死死咬着牙,流失的精血太多,如今的他虚弱得连驾个云也无能为力,可是他不能停下来,他得赶回去,一定要赶回去,但愿,还来得及,但愿.......

      他看见她了,还是落雪满天的涥水河畔,她还是一袭雪白的狐裘,打着红伞,立在江畔。他展颜而笑,顾不得虚软的脚下,跌跌撞撞地朝着她奔去,伸长双臂将她牢牢地,紧紧地拥在了怀里,几近哽咽地在她耳畔唤着,“茉舞,茉舞,我回来了,茉舞——”

      被他紧紧环住的人儿挣扎起来,他虚弱到抵挡不了她的挣扎,不得不松开她。然后她回过头来看他,陌生的神态,陌生的眼神,像是两个陌生的他倒影在她晶亮的瞳仁里,“你是谁?”

      一瞬间,世界在他眼里,分崩离析。

      他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神魔之花,在这片流淌着她全部精血的土地上,一大片一大片的,那艳绝三界的雪玲珑一朵朵一簇簇妖娆地绽放着。藏青的衫摆在花丛中逶迤而过,染上遍身花香,神魔之境,他们相遇和最终分离的地方,她没有离开。闭上眼,倾听着,风儿吹动叶子是她的声音,风儿拂过发梢,是她的手,绽放的花朵,是她的笑容,清澈的相思湖是她的眼睛,是啊,她在,她一直都在。

      “阙哥哥,你太慢了,我等你好久。”突然,一个温软的嗓音徐徐滑过耳畔,他惊醒过来,恍如梦中,回首望去,他白发沧桑,她犹笑靥如花,在满山的雪玲珑中,娇俏地偏首看他。是幻觉吗?却又这般的真实。真实的他能清晰看见她眼里含着的晶莹泪花,“姑姑和爹爹耗费法力用花瓣给我做了这副身躯,存入我的最后一滴精血,如今的我,还是不是人,你......可还要吗?”

      原来......竟是真的么?他眨着眼,拢在袖中的手微微发着颤,然后笑了,笑得局促,笑得不安,“我只有十几年好活了,还有......还有我这副样子,你......还要吗?”

      未尽的话语,所有的疑虑,在那道带着花香的身影朝着他飞扑过来,紧紧拥住他时,转眼间,烟消云散,“十几年就十几年,等到了那一天,我们一起走!”

      一起!一起,是个多么美好的词语!他颤抖着双臂回拥住她,红了眼眶,多么庆幸,今生今世,还有这样一起的可能!

      又是一天!她像是睡了好久,终于睁开眼来,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醒了吗?”有人这般问着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愣愣地坐起身,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一身落拓的装束,却有着一双温和的眼睛,望着她,让她忘记了娇怯和畏惧,小声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的大师兄啊!小舞儿!”男人笑着,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每一天的对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小舞儿,是我吗?”扑闪的大眼睛,纯真而明亮,像极了幼时的她。

      “是啊!你是小舞儿。小舞儿就是你。”

      “所以,你是大师兄,我是小舞儿!大师兄,小舞儿——”默默念着一遍又一遍,然后,她突然笑了,笑得纯真一如稚儿。她跳下床来,却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每个角落都找,然后,眉间苦恼困惑的神色越来越浓,男人却早已见怪不惊,由着她去。

      问她在找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要找!

      直到一尾毛茸茸的庞然大物用脑袋蹭了蹭她的小腿。她回头一看,眼儿登时晶亮起来,也不知害怕的,便是张开双臂搂住它,蹭着它,才恍惚明白,她是在找它啊!

      “走!”她说着,蹦蹦跳跳迈开步子窜出屋去,身后那匹毛色亮丽的狼甩甩尾巴,跟上前去。

      走去哪儿!她不知道!

      长长堤岸,江水淙淙,一人一狼并肩坐在岸边,静静等待着。

      在等什么?

      她,不知道。

      亲密地搂着那大狼的脖颈,她蹭着它的皮毛,呢喃地说着自己也不明其意的话,身旁的那匹狼,只是静静望着她,深邃的眸子是墨绿近黑的颜色,望着她,无尽温柔,难言眷恋。

      他可悔么?当日,他回返之时,茉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只剩一日记忆,也只剩一日可活。而狼夜,不惜以命逆天,在精血大失,元神受创的当下,拼尽最后的灵力将茉舞的生命永远地锁在最后的这一天里。而自己,却只能虚弱地退化为狼身,一生一世,只可这般相伴。只是这样,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日头初升到正中再到西斜,夕阳余辉中,那一人一狼相依相偎的剪影,美得像是一幅画.......

      谁能想到那片被烈焰尽焚的栖凤山焦黑的土地中,还顽强地残存着凤凰鸢尾的种子,虽然仅仅只有三粒,却已然是奇迹,被小心地栽种在花盆中,日日小心灌溉,照料,在春日融融中,竟冒出了新芽。这只是开始,以后,等到这三株开花结果,然后再播种,总有一天,栖凤山又回变回她记忆当中的模样,漫山遍野的银叶金花,一望无边。

      “真神奇啊!这圆滚滚的肚皮里,居然装着一个小娃儿。”趴伏在凤翎儿圆滚滚的肚皮上,还是一身火红似云的百里双双眨巴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眸中全是新奇。在死而复生之后,得知凤翎儿身怀有孕的那一个瞬间,百里双双真的宁愿相信,老天爷真的是公平的,它残忍地夺走了凤翎儿的一切,父母,兄姐,丈夫,还有家,在她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又还给了她一个孩子,为母则刚。或者该说,凤族的女儿从骨子里就是这样,外柔内刚,坚韧不拔,就像......就像浅羽姐姐一样......眸光黯淡了一瞬,她又很快笑着化开眼底的阴云,“不过这孩子生出来会是什么样?不会......不会是颗蛋吧?”紧盯着那圆滚滚的肚皮,百里双双的表情眨眼间变得有丝耐人寻味。

      “扑哧”一声,凤翎儿低笑了开来,每每总能被这位大小姐给逗得啼笑皆非。“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不回家了吗?”凤翎儿迟疑着问道。

      “我爹正生我气呢,现在回去,非被他打断腿不可。再说了,现在我爹跟我二叔忙着把悠然教导成百里家的下任当家,忙得很呢,正好没心思管我,我呀,正好云游四海,行侠仗义,做我的百里女侠。”扬高了下颚,百里双双仍然骄傲如昔。“再说了,我可还得给自己找个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绝不输给云落骞的好相公呢!“

      “你.....真的放下了?为什么......不跟着云落骞回沧溟海?你们......不是拜过堂的吗?”凤翎儿斟酌着,仍然小心翼翼。

      百里双双嘴角略略苦涩地一滞,笑道,“他跟浅羽姐姐之间,从来没有我的位置。”生生死死走了一遭,这一回,她是真的悟了。从前的百里双双,那个痴迷着云落骞的百里双双已经死了,既然已经重生,就要重新开始。“幸好那个什么玄苍,之前就找到了聚魄,否则......我们连浅羽姐姐的魂魄也没法保全。”

      “是啊!幸好!”凤翎儿应着声,想起那一日,沉龙潭底的诀别,想起从他手中接过那颗轩辕神珠之一的至宝聚魄,想起最后一眼回望时,他释然的面容,心口,微微一涩,然而,也仅仅是微微一涩而已。曾经以为的痴狂眷爱,曾经以为的沧海桑田,原来临了,也就只是南柯一梦,过眼云烟。释然地摇头低笑,她温柔地轻抚着肚皮,感受着掌下生命的悸动,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不是懵懂的少女时期,那一场以为会眷恋一生的曾经沧海,而是二十年来相濡以沫,平平淡淡的相依相伴。

      “不过,他们应该快到了吧......”百里双双站起身,立在极致的风口,眺望着遥远的东方,眼前像是出现了海市蜃楼,那一望无际的沧海和海中一岛绿洲......

      海水拍打礁石的浪声,海鸥鸣叫着飞过,带着海水咸味的海风轻拂过脸颊,鼻端,好熟悉......好怀念......

      “醒来!云!醒来!”昏沉梦中,熟悉的女嗓在耳畔轻拂而过,不自觉地,便弯起唇,笑了。“云!快醒来!到了,我们到了!”

      如同敛翅蝴蝶般的眼睫轻眨着,嘴角含笑的睡美男总算缓慢地清醒过来,“到了吗?”话落,他已经活力十足,身手利落地自床榻上一个鹞子翻身跳起来,几个箭步冲到甲板之上,海风迎面而来,他舒服地轻闭双目,深吸一口气,熟悉的,海的味道。火红的朝阳自海平面缓缓升起,眨眼间,那些蒸腾的白雾便在热力之下消散开去,一座绿色的小岛出现在眼界之内,沧溟岛,他们的家,到了。

      “到家了啊!”回过头,他这般说着,目光温柔带笑,像是回应他一般,他掌中那只精致的荷包内闪现着柔和的光晕,一颗一如大海般色泽的珠子轻柔地熨帖着他的掌心,恍惚间,像是在眷恋地摩挲,海风里有那记熟悉的女声幽幽响起,是呵,到家了。

      朝阳映红的海面上,波影憧憧,甲板上逆光的身影,像是骤然成了一双,相依相偎,恍如,一体。生命匆匆,一眨眼,便是一个轮回。

      很多年后的很多年后

      教堂的钟声,在清晨静穆地响起,西班牙广场上行人如织,大都是热情的意大利人,偶尔有一两个黑发黑眼的东方人走过,总能吸引西方人探究的目光。

      罗马的冬天,时不时飘洒着细密的雨丝,淅淅沥沥,雨里,风里,都好像夹带着爱琴海的味道。

      一个街头画家的摊子前,围了厚厚的人墙,很是热闹。

      画家支起的画架上平铺着画纸,画家边抬头望望前方,手里的炭笔一边在画纸上勾画着。

      顺着画家的视线望去,那里,是一个很漂亮的东方男孩。不!或者应该说,是个漂亮的年轻男人。一身简单的牛仔裤,皮夹克,穿在他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轻而易举便能吸引人的眼球。肩上挎着背包,他微低着头,摆弄着捧在手里的照相机,垂下的发丝略略遮掩了他俊挺的五官。他是个矛盾的综合体,斯文中见优雅,却又在粗犷中带着几丝狂野与潇洒。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却得到了最完美的糅合。所以,尽管他的五官并非鬼斧神工的全然精致,但只要他出现,却绝对会成为注目的焦点。

      手里的照相机不时转换着角度,快门声不住响起。一会儿后,像是确定已将他所触摸到的,这座古老的城市的脉络装进他的相机后,他打了个响指,收妥相机,迈开长腿,直直走向街头画家的摊子。

      画家的画作也刚好告一段落,取下那张人物素描递给他。

      他接过,看着画上的自己,笑笑,“谢谢!”低沉有力的嗓音吐出的,却是流利的意大利语。弯身,他将两张纸钞放入画家手中。画家却紧紧抓住他的手,塞了两枚硬币到他手里,然后,比了比他身后。他回头望望,见到不远处的许愿池,明白了画家的意思,俊秀的脸上却泛起意味不明的笑。

      许愿吗?他从念书后,便不再相信的幼稚行为!把玩着两枚硬币,他好笑地摇摇头,一个疏忽,一枚硬币从他掌心滑落,他漫不经心地往地上扫了一遍,没见到那枚滚落的硬币,他只是不在意地耸耸肩,继续迈开了步子,却是,与许愿池背道而驰的方向。

      白色的板鞋在广场已有些年代的石板上缓慢地挪动,每一步,都像是在感受着这个城市浓厚的文化底蕴。鞋尖,停在一枚滚动的硬币前,停顿了几秒,然后,板鞋的主人——一个有着长长头发的年轻女孩蹲了下来。修长白皙的手指拾起那枚硬币,走到许愿池前。喷泉上的水神、海神雕塑一如几百年来的笑容,从未变过。美丽的“四季”少女仍然漂亮一如往昔,岁月,虽然在他们身上无法避免地留下了痕迹,但这样的沧桑,何尝不是另外一种美丽?

      转过身,背对着池子,女孩将硬币捧在胸前,闭上眼,虔诚地许愿,两指将硬币弹起。硬币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银弧,跌落到池中,成为那厚厚一层银亮当中的一员。

      另外一边,有一个镜头在四处逡巡着的同时,定格在了一张脸上,捧着照相机的年轻男人从镜头后探出眼来,望向不远处的许愿池,怔忪片刻,在回到镜头后,镜头里,一张年轻女孩的脸,闭着眼,含着笑,虔诚许愿。如淡淡春风拂面,如宁静沧海心旷,一个,淡淡的女孩。

      女孩笑笑,张开眼,笑颜灵动,像是瞬间绽放的一朵花。

      或许,她并没有将这一天放在心上。到许愿池许愿,只是来到罗马的一个传统。

      或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完全忘了,她曾在这里,投下过一枚硬币,许下过,一个心愿。

      许下,一个可以幸福的可能。

      只是,在这一天,在人来人往的西班牙广场,有一幅极美的画面定格在那两个素昧平生的东方男女身上,捧着照相机的年轻男人,和他镜头下,笑靥如花的女孩。

      柔和的五彩光晕中,隐隐现出两道人影,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矮小的男孩儿眨巴着眼睛,仰头望着他美丽温柔的母亲,好奇地问道,“娘亲,那个就是浅羽姨娘吗?那......那个人就是姨丈喽。”

      女子低下头,笑着,温柔慈爱地轻轻抚过儿子的头顶,笑得意味深长,就连回答也是难解的一个谜,“是,也不是。”

      果然,小男孩小小的脑袋几乎打结了,娘亲的回答好难懂,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呀,什么叫,是,也不是呢?那到底是是,还是不是呢?

      女子笑着,牵紧儿子的手,想着,总有一天,等他长到足够大时,自然会明白的。抬起的眼,望向人来人往的广场上,那一对美如画面的男女,嘴角牵起了祝福的笑容。

      属于凤浅羽和云落骞的故事已经落幕,就算是同样的灵魂轮回,也再不是从前的他们,从前的故事。只是,这一回,希望所有的一切一如凤浅羽和云落骞最美好的祝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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