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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梦失容易,梦去怎追系(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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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门不见了。
是的,郇山剑派那个继任不过一月的第十八代掌门,赫连阙,于某一日,在郇山上失踪了。悄无声息,杳无踪迹。
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出走的意向,所有的一切都无迹可寻。虽然第一个发现这事的杜彦白满心忧虑,却也深知此事不可张扬,于是,私下与易廷合商议之后,以下山历练为理由,遣了数名心腹弟子下山,秘密找寻。而他与易廷合只能留在山上,控制形势,虽然纸是包不住火的,但是,对程宪舯一行人,总是能多瞒上一时,便是一时。
梁靖尧心里很没底。他们在一点关于掌门师叔去向的蛛丝马迹也没有,甚至不确定掌门师叔是不是真的下山来的情况下,只得听从许正清的建议,兵分几路,暗地找寻。可是,这已经是下山的第十日了,仍然没有半点的进展,于是,他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如今的他,拜小师叔所赐,已是识得愁滋味的少年,不知会否华发早生。
食不知味地喝着白粥,啃着馒头,在客栈门口,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掠过眼界时,他有那么一瞬间,不确定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但没法多想,丢下一粒碎银子,他抓起长剑,便飞也般地追了出去。
“喏!小狸,这是你最爱吃的冰糖葫芦。今日啊,我收了绣房的工钱,所以买给你吃的。快些吃啊!下回要吃就得等我把手上这批绣帕完成了才行!”僵冷带着薄茧的小手早已不复从前的嫩滑,手里执着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递到怀里那绒绒的毛团嘴边,软嗓带笑地轻声道。银狐嗅了嗅递到嘴边的糖葫芦,小脑袋撒娇似的蹭了蹭回澜的胸口,而后,探出舌头轻舔起了糖葫芦,回澜嘴角不禁掀起开心的笑弧。
“回澜姑娘——”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回澜停住脚步,有丝狐疑地回头望去,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小镇上,跟她稍稍熟些的,也就是绣房的掌柜,但她也都是以小兰自称,不可能会有人这般唤她的。可是......在那道朝她飞奔而来,身着道袍的年轻男子映入眼帘之时,她在惊愕之后,蓦地,眸心瑟缩了一下。须臾间,梁靖尧已经奔至她身前,微喘着气,年轻的脸上却咧开了大大的笑容,“真的是你啊?太好了——”还以为是认错了!没想到,真的有这么巧的事情。
“嗯。”回澜垂首低应了一声,嘴角的笑痕有一丝不自在的牵强,认出这人该是那一日,曾陪她去逛过灯会的,那个姓梁的郇山的弟子。那个时候,她跟阙哥哥......还有那个夜里,她第一次遇上了大叔,回忆呼啸而来,心房无声闷痛,她暗淡下双目,物是人非,隔世经年。清澈的双眸有些失神的恍惚,握着冰糖葫芦的手一个轻颤,冰糖葫芦从小狸嘴边移开,略略融化的糖浆反而粘上了小狸银亮的皮毛,怀中的毛团不满地低呜了两声,她才陡地回过神来,语无伦次地迭声道,“抱歉......啊!对不起!小狸.......”重新将冰糖葫芦塞回毛团嘴边,手指梳理着皮毛上粘上的糖浆,回澜秀气的娥眉懊恼地紧蹙起来。
“呃......回澜姑娘......那个,最近过得还好吧?”梁靖尧虽然大而化之惯了,但眼前姑娘的不自在,是那般的明显,他除非真是笨蛋才不会看出来,何况,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虽然那一回他们想做棒打鸳鸯的坏人没能成功,但是小师叔后来毕竟还是回郇山,继任了掌门,想来跟这回澜姑娘之间,必然是......而且,不经意轻瞥间,姑娘较上回相见时,明显更加荏弱的身形,还有,嫩滑指尖的薄茧,让梁靖尧愈加地暗骂起自己,挠了挠后脑勺,硬着头皮寒暄道。
“嗯,还好......”低低应着,回澜嘴角艰涩地半牵,她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应对,眼前这个说不上熟的人,却会再再勾起她心口极欲掩埋,甚至假装不曾存在的伤,因痛而瑟缩着,只想逃避,只想躲开。
“那个......回澜姑娘,你......你跟我小师叔还有见过面吗?或者......你们......你们还有书信往来么?你......你有没有他的信儿?”虽然已经明白这绝对不是个好问题,而且在眼瞅着姑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时,梁靖尧更是头冒冷汗,但他实在是没办法了,更不能放弃任何一丁点儿的希望,所以......终于,他还是死咬着牙,硬着头皮问了出来。
果然......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也只有那个人了啊!可是......梁靖尧明明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不是么?可是,为什么,在这一瞬间,她的心口却还是紧缩着,那样疼,那样疼,疼到呼吸像是不能呼吸,于是,脸色越来越白,抱住怀中毛团的手越来越紧,紧到怀中的小狸不满地呜呜两声,她却恍若未觉。直到她好不容易终于开了口,她却听到自己的嗓音尖利而刺耳,那一瞬间,她像是一只刺猬,眨眼间,便竖起了周身的刺,“没有!我没有见过他,更没有跟他有什么书信往来.......”断了,早断了!那利剑划破雪蛟绡的顷刻间,他已然做出了选择,今生今世,形如陌路。他已是郇山剑派的继任掌门,他会前途无量,会一世无忧,会开开心心,一如她当日在孔明灯上许下的愿望,真好......真好,上苍毕竟让她愿望成真了呢.......
梁靖尧喉间被扼住,眼瞅着,姑娘瑟缩着,颤抖着,紧紧抱着怀中银色狐狸,在寒风中战栗着纤弱的身躯,眼眸里还闪烁着几许隐忍的泪光,他蓦然觉得有些心虚地转开头去。感觉真对不住眼前的姑娘,原先多么纯真爱笑的姑娘,这会儿却......虽然,虽然棒打鸳鸯的不是自己,但似乎,始乱终弃的,可是他家小师叔......那也不是,他们本来就是修道中人嘛,他家小师叔又是继任掌门的人选,那个......他们也是......也是顺应天命,没错.......虽然这姑娘也很无辜,但是天命难违......
“如果没其他的事的话,我要先回去了......”实在呆不下去了,回澜也再顾不得失礼与否,讷讷丢下一句,变抱起小狸,逃也似的闷头疾走。
“回澜姑娘!回澜姑娘你等等!”梁靖尧几个窜步,赶到回澜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在姑娘带着恼怒与质问的目光朝他瞪来时,他只好牵强地赔笑,而后,挠挠后脑勺,道,“那个......对不住,回澜姑娘!我不是诚心为难姑娘,只是.......只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你真的没有见过我小叔吗?或者......或者你能不能猜到,他如果不在郇山的话,会去什么地方?”
“什么意思?”蹙起眉,回澜听出了话中深意,心房却不安地沉了沉,只是,心神反而镇定了下来,一双清澈的眼眸一瞬不瞬紧盯着梁靖尧,索要一个答案。
这个......被姑娘清澈却异常执着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梁靖尧左右为难着,师傅交代过,关于小师叔失踪之事一定要保密,可是......可是,告诉这姑娘,应该,应该不打紧的吧?踌躇,再踌躇,终于是敌不过无计可施的无力感,他一横心,咬牙道,“小师叔......小师叔失踪了.......”
虽然已经隐隐猜到他的意思,但是在听到那个答案的一瞬间,回澜还是慌了,他......是为什么?是为了什么?
酒,真是这世间最好的东西。一坛又一坛地灌下去,眼睛模糊了,脑子迷糊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不用去想,烦恼尽消,真好......真好啊!“小二,拿酒来——”用力拍着桌子,扯开喉咙叫着,声音响彻不大的小店大厅,厅内零星坐着的几桌客人都是又惊又怕地寻声望去,而后,又是窃窃私语。
店小二头疼地看着那个在店里坐了一整天的客人,本也不是什么体面的客人,今早刚一开门,他就偏偏倒倒地走了进来,一袭皱巴巴的衣服,蓬头垢面,不修边幅,一张嘴就是满口臭烘烘的酒气,一在桌旁坐了下来,便要了一坛五斤的烈酒,而现在......店小二额角抽搐地望向那人脚下,一、二、三......已经横七竖八躺了好几个空酒坛,而那位大爷......不是应该已经醉死了么?那他只需自行搜了酒钱,然后将人往店门外一扔就是,可是,那位大爷醉虽醉瘫在了桌上,却还没有醉死,他也不能现在就把人给扔出去吧!可是......搓了搓手,就连掌柜的也实在看不过去了,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措辞道,“那个......大爷,您看,您今个儿已经喝了不少了,要不,今天就这么算了吧!明日......明日您再来,小店送您两个下酒菜,让您再喝个痛快,您看如何?”
“废话少说,拿酒来——”醉得半瘫在桌上的男人,一张脸容埋在散落的发丝中,但吐出的话却又让人从那警告中听出几分莫名的威慑。“是担心我没银子付账么?”话方落,一锭银子被用力往桌上一拍......
“呃......这位爷......”掌柜的犹不肯死心,又朝前趋近一步。
“还不滚去给爷拿酒来?”冲天怒吼狂啸而出,半趴在桌面上的男人陡然抬起头来,乱发纠结,满面青茬,但双目却炯亮而诡异.......
小店内诡异地沉默了一刹那,“妖怪啊——”一声哭喊,面色死白的掌柜和店小二同时手脚并用地奔逃,小店内寥寥可数的客人也吓得屁滚尿流,那双妖红的双目,妖怪啊,居然是妖怪.......
妖怪?男人半眯醉眸,那双掩在乱发之后的妖红双目中,极快地掠过些什么,然后,又无声没去,无迹可寻。他像是对周遭的的喧闹与尖叫,一无所觉,扔是仰头喝着手里那坛,已经所剩无几的酒。
“妖怪,打死这妖怪——”人多壮胆啊,刚才吓得屁滚尿流的那些个人,在聚集起人群之后,就个个操了棍棒家伙,抡起,便朝着那人击打而去。疼!毫无防备的后背被打个正着,男人蹙了蹙眉,眼中有一瞬的锐利,而后又黯淡下去,是啊,妖怪......他是妖怪啊!一棍又一棍密密麻麻地打在身上,很疼,他蜷缩着身子,抱着自己的头,任由棍棒,一棒再一棒,直到似乎因着身上的痛,心里的疼不太明显了,他才冷凛着双目,举手挡开那些棍棒,踉跄着走了出去......
什么时候下起了雪?洋洋洒洒,雪瓣翩跹,恍惚间,竟想起那一日初见雪的女子,在雪中笑靥如花的样子,不过一眨眼,却又像看到了那团红色的球,在茫茫雪地中,跌倒,冻红了鼻头的可爱模样。已经一年过去了啊!可是......真的才一年么?为什么他竟觉得,那些回忆,那些美好,都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个时候的他,还是年少轻狂,意气风发,可是如今呢......如今呢......
要走去哪里呢?那些浑身上下的伤口似乎早已被冻到没有半分知觉,伤口早已冻结,他不觉得痛,只是在渐大的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踽踽独行.......茫茫雪野中,留下两道足迹,很快,就再度被落雪淹没,了无痕迹。
要走去哪里呢?他问过自己,没有答案,直到穿越了那茫茫雪原,站在这四季如春的山谷中,和煦的春风携着百花的幽香,扑面而来时,他才恍然明白,原来......不知不觉,竟走来这里。
百花盛放,时光像被隔绝在了山谷之外,这里,没有半分时光雕琢的痕迹,一如他初见时的模样。
可是......百花争艳,幽香满鼻,蜂蝶嬉戏,却没有......没有半分他熟悉的人息。
“阙哥哥,我们不要像他们一样,在时空里玩捉迷藏。所以......倘若什么时候我们分开了,找不到对方了.......我们就约定好了,在百花幽谷再见,好么?”
“小笨瓜,我们不会分开的。永远不会。”
还有什么,比誓言更善变?他的永远,也不过是转眼即到,那么他又怎么还会以为,回澜会在这里等他?他凭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方才还痛着的心,这一刹那间,好像被掏去了,空空的,竟不觉得疼?仰头望天,隔着透明的结界,苍穹霰雪,那些雪白的花瓣却是在飞落到百花幽谷的上空时,便瞬时消失无形,谷中仍然是和煦如春。是啊!分明没有雪花落入眼中,可是为什么眼里却被什么湿润了,他张开口,想要将胸口那堵着的未知东西吐出,却是半晌吐不出半点声息,看着看着,那天幕突然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嘭”昂藏的身形重重仰倒在草地之上......
妖怪......打死这个妖怪......棍棒交加的痛,怎么及得上那句句刺耳的话?什么是一瞬间万劫不复?从小在郇山长大,自幼立志斩妖除魔,甚至还成了郇山继任掌门的他,居然是妖的儿子......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切切,在熏香的风里传送,越来越大声,却让人莫名的不寒而栗,那些草丛花间,偶尔探出的一双双窥探的眼,吓得一个哆嗦,便纷纷化为一道轻烟,躲回真身中,可怕......好可怕......
“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不想听!我相信自己眼睛所看见的,也只再问你一句,你......是凡人吗?”
“你无话可答,我也无话可说!”
“既是如此,我们就在此做个了结,我欠你,或是你骗我,都不重要了,自今日起,你我以往的一切就此两清,各不相干。”
“下次再见,我的剑.......不会留情。”
回澜呢?不过是不相干的旁人的字字句句,就那般扎疼了他的心,那么当日他的那一字一句,又究竟是多么残忍,又究竟伤回澜多深?那一日,她最后问他的是什么?
“原来.......我的身份,给了你毫不犹豫,没有内疚离开的借口,是么?”
他该铿锵坚定,甚至愤怒地说,不是!绝对不是!他只是因为她骗他,他只是因为人妖殊途。可是.......为什么回答不了?为什么?是心虚了么?真的不是那样么?早就知道他要手握七星权杖登上指星楼的那个位置,早就知道他们之间不会走上一辈子,总有要放手的那一天,早就知道了啊......赫连阙,你是个混蛋!一个自私自利,道貌岸然的混蛋啊!
全身都麻木了,浑身上下的伤口感觉不到一丝的疼,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意识却渐渐地模糊了,想睡了呢......也好......睡了也好......
“叮叮当当.......”多么熟悉的铃铛声,像是从久远的时空另一端传来,与回忆重叠,只是,这一回,没有那怪异的歌声。是她么?是她么?他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就怕这不过是他的错觉......
淡蓝的裙裾在尚有露珠的青翠草地上逶迤而过,停驻在半昏在草地上的男人身边,好久好久,久到仿佛时间已经停止定格,终于,有人慢慢在他身边蹲下,有纤细的指尖轻点在他本该失去知觉,察觉不到任何抚触的脸容之上,可是,那触觉,那温度,甚至那气息,都是那般的熟悉,熟悉到刚才已然空了的心房又有了痛的感觉,“唉!”恍惚间,一记叹息掠过耳畔,是她,真的是她......
那一瞬间,像是骤然而来的力量窜过四肢百骸,他自草地上弹起,不由分说伸长双臂紧紧环住蹲在身畔的人,好紧好紧......是她,真的是她......喃喃在脑中念着这一句,眼前黑去,他再也没有力量挣扎,就这般,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牢牢锁在女子腰间的手却紧到撼动不了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