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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尘缘零落,鸳梦曲参差(一) ...

  •   繁华落去,洗净铅华,那一点点殒灭在空中,曾伴她二十余载,予她痴缠美梦的风华斑驳成簌簌而落的碎片,一如她骤然破碎的美梦。凤翎儿嘴角半牵,心底像是少了什么东西,空落落的,想哭,眼角,却挤不出半丝的泪。艰难挪移的目光瞅望着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孔,却是一刹那的恍惚,谁真谁幻,谁是谁的执念,谁又是谁的魔障?是谁改变了她幸福的样子,还是她亲手将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

      “翎儿——”他又在唤她了,隔着数步之遥,目光一瞬不瞬地紧锁着她,眼眸还是那样的深邃,眸色还是那般的急切,他朝她探出手来,带着略略的颤抖,却犹似那一刹那的灵光,将她拉扯着飘向时空的另一头,那一瞬间,时光凝固成了永恒,回到了那年的栖凤山,回到了属于他们的最初。

      还是那样漫山遍野的银叶金花,记忆中,她最爱的便是穿着鹅黄的衣裙在栖凤山上漫山遍野的奔跑,她爱笑,任着那银铃儿似的笑声被传送在栖凤山的每个角落,她是快乐的,即便她不能随意的进出圣殿,即便她只能跟一贯冷淡的阿姐索居在偏僻的青鳄天,阿爹每回来看她,却总是爱笑笑地揉乱她的发,说,我的小翎儿笑起来比朝阳花还要好看。

      那一年,她刚刚成年,不再是雏鸟的模样,幻化成人形,已经是豆蔻芳华的少女。初见他的那一天,栖凤山上起了风,香气弥漫的山峰上,有金黄的花瓣被风儿扬起,霰落,她还是惯常的一身鹅黄衣裙,长发垂肩,头顶上戴着稍早的时候,翠儿给她编的花冠。翠儿是一只百灵鸟,是她最好的玩伴,只是翠儿的娘亲却不爱翠儿来找她,对她总是有敬,也有怕。她不懂为什么阙里的人会怕她,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原来阙里的族人都认定了她跟阿姐跟那所谓的“离朱”有所牵扯,而对于与世无争的凤凰阙来说,那,便是灾难。

      翠儿唱歌很好听,她一唱起歌来,仿佛连风儿也在微笑。嘴里哼着稍早时翠儿教她的曲子,她一路笑着,奔跑着,旋转着,裙摆在花丛中飘来荡去,沾染了浓郁的朝阳花香。那个时候,她不知道那里有人,也不知道他在看她,直到她发现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看了她多久。

      一袭银衣铠甲的昂藏男人,一手半抱头盔,一手紧握长剑,束起的黑发在带着花香的风里飞扬,镶嵌在俊朗面容之上的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那是个很俊的男子,不同于阿哥的清俊无尘,那样的俊当中像是渗透进了冰寒的冷锐,如同一柄裹着冷峭锐利,却又杀气横陈的剑。就是那样一双眼,那样的沉冷,偏偏却深邃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沦。四目相对,她就在那样一双眼的凝视中,看着他嘴角半弯,意味不明地笑,朝着他一步步走近。终于站定在了那男子面前,凤翎儿困惑地歪头打量着他,他却只是笑望着她,一言不发。呼吸在那样带笑,却又意味不明的深深凝视中,莫名地紧促,她蹙起了眉梢,半晌后,才听到那把属于自己的嗓音响起,带着不明所以的□□,“你.......是什么人?”

      没有马上回答,他还是定定地看着她,比她略高了大半个头的身姿,让他得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让凤翎儿在那样的注视下愈发不自在起来。弯起的眉眼里掠过些什么,像是乍然被星光染亮的夜空,暖如金阳的粒子仿佛跳跃在他的眉梢眼角,耀眼得让人无法逼视。凤翎儿略带慌乱地垂下眼,却觉着心尖上有一丝暖甜发酵着,一点点蔓延开来,心脏扑通扑通,不受控制地鼓跃着,那时,她还不知,那便叫做情窦初开。

      “你.......是翎儿吧?”他淡淡笑望着她,终于开了口,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那嗓音一如她想象当中的好听,清越低沉,如风过箜篌,心弦颤颤。她却是有些恍惚而困惑的,抬起眼,重望向他,漂亮轻灵的眸子染上了雾色。他笑着,眼里的星光闪现着,却又仿佛顷刻间沉入了更深更暗的夜空之中。“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像她.......”

      谁?她笑起来的样子......像谁?凤翎儿恍惚着,不懂心梢上乍然腾起的不适,却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已经笑着转过了身,迈开步伐而去。她望着他的背影,心湖像是骤然被搅乱的一池春水,不受控制地荡起圈圈涟漪,粉嫩的唇瓣像是离水的鱼儿,张合间,却吐不出半个字。可是,他还是在她的凝视中,没有回头地大踏步而去,那背影,凝入了她眼界的风景,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她每每忆及那景象,心口还是酸涩却又暖甜地疼着.......

      那一夜,她做了整晚的梦,梦里,只有那伫立在银叶金花中的银色身影,长身玉立,只有那一双眸子,深邃无言,安静无奈地注视.......

      第二日,还是同样的地方,她又遇上了他。只是,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她终于鼓起了勇气,追到了他身前。白嫩地指间,轻拈一朵开得正艳的朝阳花,捧到他的眼前,“送给你——”

      他静静望她,还是那样让她不懂,却又莫名扰乱心湖的安静与无奈,他接过了那朵花,还是没有开口,然后转过了身,如前一日般,迈开了步伐。

      “你明日.......还会再来吗?”她用自己不懂的焦切与心慌促声问着,不懂心口紧绷的疼,不懂在看到他驻足,回首,无言望她,却又笑着朝她颔首的那一瞬间,仿佛整个山坡上的朝阳花都开始微笑的欣悦,却觉得心里像是装进了什么东西,有些沉,却满足而欢喜。

      于是,一日又一日,在初遇的那个山坡上,他望着她,她在他的注视下,欢笑着,奔跑着,舞蹈着,在带着薰香的风里,为他拈来一朵又一朵的朝阳花,直到她看着他,再也移不开视线,直到即使看不见他的时候,她的眼里心里还是只有他。直到有一天,她终于知道他的名字。玄苍。那个在凤凰阙里,声名赫赫的玄苍,那个在凤凰阙里,如同三十三重天上,战无不胜的战神一般的玄苍,那个,阿爹早已选中,未来将会成为阿姐夫君的.......玄苍。可是,到了那一天,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收回心,来不及斩断情,于是她知道,她再也回不到从前,再也不能那般快乐无忧地笑了。

      就是那一双眼,即便过了二十年,不,或许即使再过百年,千年,还是能牵引到灵魂的最深处,一如在她还一无所知之时,便已然羁绊的心。思绪混沌了,神思,恍惚了,那一刹那间,她分不清是梦是真,分不清是过去还是现在,她只是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情不自禁地迈开步伐,一点点靠近,哪怕,是飞蛾扑火的万劫不复。自后而来的力道,不期然绊住她义无反顾的步伐,腕间那颤抖的紧握,熟悉的触感,却冰冷得不该是她记忆中本来的模样。猝然回头,撞入一双眼,一样的面容,但那双眼,却是不一样的,这双眼没有沉冷,没有锐利,只是一贯如水的包容与温柔,此时闪动着不安的濡湿,那目光如箭,刺向她因恍惚而毫无所备的心房,痛,锥心的痛,在那痛中,所有的恍惚如初晨遇上朝阳的雾,丝丝散去。她牵起苦涩的嘴角,眼里却闪动着晶润的泪光,怎么会错认?这样不同的两双眼,她只是,醉在自欺欺人的梦中,一千个甘心情愿,一万个情愿甘心。这样一双眼,二十年来,伴她朝朝暮暮,这样一双眼,在她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给了她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与世无争的栖凤山上骤然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数日前,阿哥在圣殿跟阿爹大吵了一架,就此离开了栖凤山,再也没有回来过。昨日,雪狼族大举进攻凤凰阙,漫山遍野的朝阳花在硝烟弥漫的杀伐声中,风雨飘摇。敛起了裙摆从这里奔到那里,擦肩而过的,惶急逃命的,却没有她要找的人。一个擦撞,在那血箭伴随着一抹断翅朝着她的方向飞落而来时,她只是骇白了脸,僵立在原处,脚下挪不动方寸。“小心!”电光火石间,那道熟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将她往后一拉,那抹断翅跌落在她脚前,飞溅的血还是有几滴沾染上了她鹅黄的裙裾。她茫茫然地回过头,在那双略带关切与焦急的眼睛映入眼帘的刹那,眼界里的景象便慢慢地模糊去了,下一刻,她陡地沉入黑暗,那漫天的黑扑面而来的前一刹那,她恍惚间听到了那声惶急的呼唤,“翎儿——”

      像在漫天的黑中沉睡了好久好久,直到那一阵渐次大起来的争吵声,将她从漫无边际的游移中拉扯回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清冷中带着淡淡怒意与质问的嗓音是阿姐的,渗透着一种她不明白的哀伤与绝望,下一瞬间,她那一贯清冷沉静的阿姐居然嘶吼了起来,那吼声穿透了心脏,一波波的痛楚。“凤凰阙的猎护法,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你.......怎么会在这里?”

      眼皮似有千斤重,她却在阿姐怪异的语调中,不得不挣扎着醒来。光线透过半掀的眼睑射入双目的刹那,她不适地闭了眼。这是青鳄天里那处极为隐蔽的山洞,逆光的洞口处,站着两人,正是凤浅羽和玄苍,只是两人兀自沉默地对峙一方,氛围诡谲而怪异。她挣扎着撑起身,刚好瞧见阿姐怒瞪着玄苍,而后,蓦然转身欲走。玄苍伸手扯住她,阿姐止住步伐,回身看他,眼眸深处的怒意比方才更甚,玄苍却是不言不语,只是望着她,一贯的沉冷。“放手!”阿姐冷着嗓音,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那冷渗到了骨子里,让风翎儿轻打了一个寒战,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她鼻端嗅闻到一丝气味,风里那种黏稠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俄顷间,她恍惚厘清了这眼前的一切,惊惶地抬眼间,凤浅羽已经扬高嗓音再喊一声“放手”,便见着金光一掠,化为一道光刃,朝玄苍紧握凤浅羽的那只手的腕上劈去,玄苍下意识地侧身闪避,凤浅羽便已经抽手而出,如凌波飞渡,着碧色衣裙的身形化为一道清风,掠过玄苍,往洞外急窜而去。

      “不要去!”飞扑从石榻上滚下,在玄苍举步追去的前一刹那,她扑跌着牢牢拽住了他的衣袖,牢牢地,紧到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玄苍有丝愕然地回首看她,有那么一瞬间,可能惊异于她的醒来,对上她含泪双眸的刹那,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与停顿,但,那也仅仅只是一瞬间。她望着他,摇着头,无言地哀求。他却还是一寸又一寸,将他的衣袖自她紧拽的指间抽离,无论她多么用力,多么拼命,还是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他的温度和气息自指间一点点溜走。

      “外面很危险,你乖乖呆在这里。等我回来接你。”匆匆丢下一句,他再不看她,紧拽的手里一空,她半抬的濡湿双目里,只是映射出他消失的身形,顷刻间,视线便模糊了去。力气,仿佛随着他的离去被抽尽,她软倒在地。不挪不移,就这么坐在空无一人的山洞里,等着。从日升到月落,从那烧红了整片天空的凤凰天火,到天火殒灭后,仿佛连阳光也再不会普照大地的,栖凤山的永夜。她那仿佛凝固了的眼睑才轻轻眨了起来,告诉自己,他,不会再回来了。就跟那场天火一样,带走的,也许不只有她亲爱的阿爹,还有她的过去,甚至一切。不知道坐了多久的身子已经麻木,她试了一次又一次,重新跌倒了一次又一次,终于,攀附着还有些微烫的山壁站了起来,却只觉得想笑,那样悲凉而无望的笑。为什么还在等着?为什么还要活着?在经历了这样的浩劫,在承受了所有的失去,在品尝着这像是将皮肉一点点剥离的痛,还有一天深过一天的绝望之后,为什么.......还要活着?她笑出声来,那笑,在空寂的山洞里,在面目全非的栖凤山上,凄绝惨烈。

      也就是在那一个时刻,洞口响起了脚步声,她停住了笑,有一刹那,已经死寂的心又鼓跃起来,不管迎来的,是希望,还是解脱,是生,或是死。然后,那道被月光拉长的颀长身形缓缓现于眼前,那张她镌刻在心版上的面容映入眼帘的刹那,她的心便陷入了痛与快乐之间挣扎,因为那双眼,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宽厚,笑望着她,半弯起眉眼,“翎儿,我来接你了。”她飞奔进他怀里,紧紧、紧紧地将他搂住,然后告诉自己,就算是梦,她也要沉醉下去,再不醒来。绝不。

      可是梦,终归是梦,越是美越是不堪一击,醉的时候,醒的时候,都由不得你。牵起嘴角,凤翎儿笑了,那笑声低低的,沙哑的,难听而艰涩,这样两双不一样的眼,哪怕是镶嵌在一无二致的脸容之上,又怎会错认?原来......她才是自己的魔障,从来不是分不清,只是,不愿分清。

      她那笑,让两个男人都不由自主地锁紧了眉。玄苍一个迈步上前,促声道,“翎儿,你过来。我才是玄苍,这个人,他一直都用幻术在骗你。”急切而又惶急,凤翎儿却只是抬眼匆匆扫过他,便又再度望回身侧的男人,他还是一手紧握着她,略略颤抖着,视线自始至终望着她,即便是玄苍的话也未曾让他移开目光。那样无言的对视,却惹火了玄苍,本就不多的耐性终于宣布告罄,“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何方妖孽,竟敢盗了我的脸。”冷喝一声,蓝光闪现中,玄苍手中已经骤然多了一柄长剑,利刃当空一划,便朝着凤翎儿身边的那个“玄苍”兜头劈去。

      一瞬不瞬凝望着跟前无言的女子,二十余年的相依相伴,二十余年的相濡以沫,原来,还是不够么?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神,在刀锋劈头砍来的一刹那,他才猛然惊觉,松开紧握住凤翎儿的手,顺势将她往旁边一推,他这才往另外一边一个翻身躲开,刀锋凌厉,擦身而过,在衣袖上割裂了一道口子。他蓦然回首的顷刻间,刀影散乱,玄苍已经再度攻至,他连忙一边闪身躲避,一边想要抽身,目光时不时瞟向凤翎儿的方向,无心恋战。却是看得玄苍心头更加火起,愈攻愈急,愈攻愈猛,招招都是毙命。

      惶急地抬眼看着头顶半空中那两道在光影中交缠的身形,凤翎儿却是半点办法也没有,心,却已经扭绞在一起,仿佛连呼吸也被阻住。

      纤柔的指间绽放出朵朵花瓣,月下丝言用法力将绑缚在玄苍与自己腕间的无形绳索一再拉长,好让玄苍不至于行动受阻,在关切那阵阵光影中的缠斗之时,还是不由自主望向数步开外的那女子,那脸.......便是那脸,已足够让她的心口窜起一阵暖。

      这人.......究竟是谁?被他的缠斗逼迫,不得不出手反击的那人,挥手间,只觉一阵强风化为道道利刃,直射而来,玄苍挥洒长剑,织起结界,奋力相抵,却觉得有几分吃力,震惊莫名间,心头已经隐隐有了答案,他虽已非当年的他,但这三界之中,能让他吃力应付的人,也只有那个人了。只是,他,究竟是他,还是他?思虑间,他只觉胸口一闷,蓦地便是泄了气,被那莫名驾驭的风卷起,重重地往地上抛去。摔倒在地面上,喉头一腥,便是吐出一大口的血。玄苍却是笑了,抬起眼望着那自半空中飘落而下,稳稳落于地面的男子,还是披着他的那张脸,可是......讥诮地牵起嘴角,玄苍启唇道,“好久不见,祭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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